来源:潇湘晨报
本报记者王欢实习生郭睿昊永州报道
这是一座因“山岭重叠,浮空如蓝”而得名的小城。
6月的天,已经亮得很早。永州蓝山县城被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和冒着热气的早餐点,划拉出几道层次分明的线条。
一条名叫“东方大道”的大马路正在扩建当中,当地政府准备在地下埋设污水管。从县城中心开车往南约2公里,左拐上大路,行至约500米处,一条约4米宽的水泥路分了出来。水泥路向内延伸,便是塔峰镇果木村所在地。
这个小小的分叉路口,在当地村民眼里有着特别的意味,“(校长)每天都守着,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天”,“从那边大路上走进来的孩子,都是实验学校的嘛……他们很不错的。”尽管自家小孩并不在这所小学念书,村民还是大方地竖起了大拇指。
6月17日早上7点,就是在这个路口,记者见到了来自台湾的女校长李视芳和她的大陆学生们。这些农民和工人的孩子排成长队,陆陆续续经过校长跟前,彼此挥手说着响亮的“goodmorning”。忘记戴红领巾和校牌的学生,还会主动送上一个象征“惩罚”的早安吻。
10多米远处,是一所建好不到一年的小学湘威人文实验学校。此时距离早读还有半个小时,孩子们高声朗诵的声音从每间教室传出来。
诞生学校“为学生而设”
6月17日,记者走进这所学校。大门由古朴的石头墙和铁门组成。校园内,两尊大红色的英国皇家卫兵雕塑一左一右列在两边。“卫兵”手中高举着这所学校的校旗印有一只泰迪熊的可爱小方旗。
校园很干净,几乎找不到一片纸屑。孩子们在教室里朗诵或唱歌。操场的篮球架下,几个穿着汗衫的小男孩在玩游戏。
一块依然可看出工人手磨痕迹的干净外墙(当时有工人建议直接推倒重建更节省人力成本,但被校方以浪费砖瓦不环保为由否决),在学校建校那天,被这所学校的300多名孩子印上了自己的手掌印,红的蓝的绿的,醒目而漂亮据说,当初有家长问,印上去的怎么不是领导题词或者领导的手印呢?
在这堵墙的内侧,是学校的厕所,装修得温馨可爱,据说曾经一度被村民们猜测是校长办公室。如今,这个厕所被看做是学校的环保元素之一:厕所旁有两个蓄水池,一个用来蓄雨水,一个用来蓄学生们的洗手用水,这些水被一根管子抽到水箱后用来冲厕所,最后从厕所里出来的水,排到了如今正在翻修扩建的东方大道的污水管内。
升旗台简单小巧却不失质感,台面瓷砖用的是防滑材料,所用砖块全部是其他地方敲下来的零砖碎瓦。
操场前方有三个洗手池,走近一看,原材料是三个废弃轮胎据一名曾在此修建校舍的工人说,当时校长送来这几个轮胎,他们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学校2楼的多媒体教室,所有的电脑用线包括插电板都埋设在水泥地面下,为此,工人需要撬开全部的地面,很多工人因此向校长发脾气,“我们这里都是设在外面的,你这样劳神费力是为什么呢?”校长说,为了孩子们的绝对安全。
类似的事件还包括对所有楼梯进行手工打磨再上漆,原因是:为了孩子更不容易摔倒。
人性的、环保的、柔软的种种,在一开始就渗进这所学校的每一个细节。校长李视芳在她的《特色发展教育计划书》中写道:学校是为学生设立的,学校的一切措施以促进学生身心健全发展为准则这两行字出现在计划书的最顶端,字体也区别于正文被放大。
这所学校最开始受到瞩目,是因为它的特殊背景。蓝山承接产业转移,政府以吸引企业、留住企业为目标,鼓励企业办学。位于蓝山经济开发区的湘威运动用品有限公司(隶属台湾钻石集团),是专业生产PUMA(彪马)运动用品的企业,公司2005年落户蓝山后,投资规模不断扩大,已带动其他配套公司落户并建成投产。
湘威人文实验学校即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李视芳来自台湾,是一名有着30多年教龄的儿童教育学博士,原在台湾一所全美式教学的学校从事教学行政管理多年,成绩卓越,后因缘巧合被湘威公司营运长陈立宗“挖角”到了蓝山。
学生,多半是湘威公司员工的子弟;学校的办校愿景,是“培育具理性辩证、人文关怀、丰富创意、富有世界观的优质公民”;学校试图改变的,是“重视学科成绩而较忽略艺术教育”的传统教育模式。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即便这样,在最初开学的日子里,希望通过各种渠道让孩子进来就读的家长,依然挤破了大门,李视芳甚至因此受到恐吓和威胁,一度需要政府出动武警对其进行保护。最后教育局出面,才化解了尴尬。
“学校规模有限,只能招收湘威公司员工的子弟以及部分果木村村民的孩子。”李视芳说。但她不认为,家长的过度热情并非完全来自对于学校办学理念的认可,“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音乐美术要比学习成绩重要。”
“但是,任何一种改变都是新的,新的就意味着希望。”她说。
然而,这种细微的“改变”,即使在最开始的建校过程中,也颠覆了当地人的观念和经验。
矛盾校长的“看不惯”
这是一所年轻的学校。
2012年9月,湘威学校正式开学。学校招收了334名学生,三分之二来自湘威公司,其余是果木村村民的小孩。这些刚刚经历过暑假、被太阳炙烤得满脸黝黑的农民和工人的孩子,被分成了一到六年级共11个班级。28名通过网站及当地教育局渠道招聘到的蓝山本地教师,则担任他们的科目老师。
冲突和撞击,却在开学的第一天便开始了。
最先到来的,是校长的“不适应”。这天早上,李视芳看到了让她“非常震惊”的场景:学生们端着装有面条的饭碗边吃边走路,骑着摩托车的老师从学生身边穿行而过。
“他们没有制止,对,没有说这样是不安全的,那么多车啊,”李视芳说,老师的辩驳让她觉得“愤怒”,“他们说,这是父母该管的事,我只上好课就行了。”
此后,为了培养学生的安全意识,这位53岁的女校长要求所有学生上下学都要走“路队”,学生们排成一字形长队,靠右行走,老师则跟在队伍之外。这个“规定”要执行一年,直至学生自己养成习惯。
“小一点说,他们将来要去大城市念书,城市里都要遵守交通规则;大一点说,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到伤害的意识,从出生到生命结束,都应该伴随着他们。”
“这叫‘养成教育’。”6月17日早上7点,面对记者的诧异,她这样解释。
在这个学校里,“养成教育”被看成是校长“发明”的一个词汇,时日渐长,老师和学生们也都张口闭口“养成教育”。
“教师,传道、授业、解惑,所谓传道,其实说的是做人的道理,这个范围很宽泛,我希望咱们学校的老师有起码的职业敏感度。”李视芳说。
自然的,这所学校的教师,被赋予了很多他们此前从没有过的“任务”。而这些任务,基本都和课堂无关。
“学生毁坏树木,在课桌上刻字,浪费作业本,校长都‘看不惯’,要求老师们去管,要告诉学生,这样不对,为什么不对?因为树木有生命,破坏课桌和作业本也意味着需要更多树木的生命,而树木的生长,会给我们带来新鲜空气和更结实的土壤。”说这话的是五年级语文教师兼班主任黄钰涵。
黄钰涵今年34岁,是一名有15年教龄的公办教师,此前在蓝山县所城学校教书。她在蓝山县教育局网站上看到招聘启事,相比其他学校,这所学校条件相对优渥,发展前景似乎也更好,她心里想着“或许对自己是一个挑战”,便通过笔试和面试,顺利成为了湘威学校的一名教师。
但她没想到的是,“挑战”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料,甚至发生了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冲突一次“集体罢课”
学校一名六年级班主任老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她“觉得累”。可能的话,她希望明年不再继续在这里任教。
李英教小学一年级数学,也是一名有多年教龄的公办教师。她说因为自己比较年轻,两个月就适应了,而有的老师却需要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黄钰涵了解同事们的想法。她说,之前任教的学校,老师们基本是“放养”状态,只要把当天的课上完了,就可以早早下班回家,也不用管学生除了课堂之外的其他事,很轻松,甚至有些散漫,“但在这里,校长却要我们管很多事。开始我们都觉得,孩子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行为习惯,难道不是父母的事情吗?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这种抗拒情绪持续累积,最终在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月,以“集体罢课”的形式爆发。最后,还是教育局领导出面,老师们才继续上课。
然而,“矛盾”却没有结束。
“我们学校不允许老师私自调课,不允许文化课老师拖艺术类课目的堂,”黄钰涵说,简而言之,就是学校相对比较重视艺术类课程。
黄钰涵说,六年级的学生都面临升学压力,在以前的学校,基本到六年级第二学期,美术、音乐、体育之类的课程都会被语文、数学老师普遍占用,大家也都觉得正常,而学校也是支持的,因为有助于提高升学率。
但在这所学校,曾经有六年级的数学老师提出“借用”下午的生命与科学课程,却被学校领导制止,“校长说,让孩子认识植物跟背诵乘法口诀一样重要。”
在李视芳的《特色发展教育计划书》中,我们看到了她这么做的原因,“我们应该每天听一首歌,读一首诗,欣赏一幅画,可能的话,说几句合理的话,德国诗人歌德这么说。”
“家长也是站在老师们一边的,”黄钰涵说,甚至有家长气冲冲地跑来学校质问说,为什么不让调课?
尽管如此,黄钰涵内心还是有些同情校长的。她觉得,校长心意是好的,但方式可能不适应这里的环境。
李视芳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学校里一个约10平方米的会议室,靠东面墙的一排放了一张桌子,一个书柜,就是她办公的地方。
一天中午,黄钰涵决定跟校长“谈谈心”。她走进这间(永远敞开门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跟校长说,“校长你是台湾来的,你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里,是完全只看学习成绩的,其他的不重要。”
李视芳有些错愕,但依然耐心地跟她讲了一个小时。这些道理后来被黄钰涵自己总结成,“古人说教书育人,育人跟教书其实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我后来一想,也是啊,学生有了良好的行为习惯,学习成绩还会不好吗?他会变得自信,也会更主动,是有益于教学的。”黄钰涵说。
缓和蹲下来,平视学生
这种“冲突”明显的状态维持了大概半个学期。李视芳之后欣喜地发现,对于自己曾经极力倡导的理念,老师们在慢慢主动执行。
“食堂打饭时,老师会教孩子跟打菜的阿姨说谢谢,孩子们后来也发散思维,跟阿姨说,希望哪个菜多吃一点,哪个菜可以少吃一点,保证不会浪费。”
“孩子们的环保意识到了一种什么程度呢?我们收上来的演算本,这一面写着算术题,一看另一面,哈,湘威公司的报表纸。这些,当然是老师们的功劳。”
学校一位名叫陈海洋的四年级学生记得第一堂写生课,老师带他们到学校的树底下写生,告诉他们“每一片树叶的纹路都是不同的,跟每一个学生一样。”而在此之前,他在别的学校所上的美术课,老师只会让他们照着课本描绘太阳和花朵的形状。
一位姓王的一年级小朋友,有次一个人在家,想到隔壁楼栋的刘同学家串门,灵机一动,画了三栋房子,“图文并茂”地描述了他的位置,好让下班回家的妈妈找到他。这个故事,曾在家长之间引为佳话,并被看作是这所动不动讲究“自主性思维”的学校,在让自己的小孩变得更优秀的努力中,与其他学校拉开距离的证明之一。
“学生是容易改变的,教师不容易,”李视芳说,但实际上,一种教育理念或者教育制度真正落实,靠的还是老师,所以他们很重要,也很辛苦,只能慢慢来。而她也清楚,好老师愿意留下来,除了“理想”,还因为这所学校能够提供给他们更广阔的职业前景和可能性。此外,待遇也是原因之一。黄钰涵说,她在这里任教,每学期收入要比其他学校多1000元到1500元。
记者来此采访的第一天,三年级的一间教室正在上英语课。女教师手里拿着一根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母教孩子们认读李视芳在教室门外叹了一口气,说,“学校开会时说过这个问题,但一些教师都是几十年教龄的老教师了,他们说不拿教鞭就不习惯,上不了课。”
果然,看到校长,女教师赶紧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教鞭。
“为什么不能有教鞭?让学生觉得他跟老师不平等嘛。”李视芳说,学校里的老师,在跟学生说话时都会蹲下来,做到目光平视,为的就是让学生觉得自己跟老师是平等的,他们是“谈话”,而不是“训导”。
改变隔壁小学“跟风”
那么,这所学校是不是完全不重视文化课成绩呢?
李视芳的答案是否定的。学校六年级每个星期都会按照永州市教育局统一要求,进行一次模拟考,没有排名,但会有成绩。
她说,学生会从学校毕业,还是要进入大陆教育的竞争,学校不可能让他们滑出那个“轨道”,因为一旦让学生完全脱离,将来可能面临无法选择的危险。
“这个轨道,就是通过应试教育,获得更多教育机会和人生可能性的轨道,”李视芳说,她和学校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轨道里,给孩子充分的自主发挥权,更快乐放松地学习,养成良好的习惯,以及培养健全的人格。
让她觉得“稍微放心了些”的是,她发现,其实周围已经在改变。
“隔壁的小学,我看到他们在模仿和跟进,也在组织‘路队’,据说课堂上也有跟我们类似的一些尝试,”李视芳说,这是最让她感到欣慰的,“因为,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只影响学校里的孩子将来的命运,我们希望自己是在‘传递’。”
在这个学校,尽管教学模式已经区别于当地大多数其他小学,但使用的还是大陆教材。只不过,校长本人还是会根据台湾教材写一些适合大陆孩子的教案。而这么做的目的,校长说,“是为了让文化更多元”。
在学校第一期学习园地简报中,李视芳给孩子们出的主题是“我的中国梦”,她看到,学生们的梦想“五花八门”,有“想去外太空”的,也有“想当邮递员”的。
老师们会告诉这些孩子,无论梦想是什么,只有努力学习、乐观生活,才能让梦想实现。
去年10月,永州市教育局领导来到这所学校,局长郑山明问了一个让校长感觉意外的问题。局长说,永州市新教改实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没有很显著的成效呢?李视芳说,是因为没有落实。
“教育,不应该只是一个表面的东西,也不仅仅表现在怎么上好一堂语文课或者音乐课,它更应该抵达内心。教育的目的终归是要育人,如果不明白这个,总是带着功利的目的去完成任务,那么,永远教不出合格的学生。”李视芳说。
除了个人人格以及行为习惯的培养,这种教育理念放在课堂上,则是充分尊重学生们的自主权。在记者随机采访的几名教师当中,他们最大的感受,也是来自于此,“相比传统教学,我们学校不提倡教师全盘托,而是让学生充分讨论,自由发挥。”
18日下午,记者观摩了四年级的一堂数学课。整堂课40分钟,老师的讲话时间不到15分钟,大部分是学生自由讨论和提出疑问。
教师李英说,在这所学校,不论是什么课程,学生们都要先预习,之后提出问题,进行分组讨论,再将讨论结果在课堂上汇报给老师,老师再做总结,学生们再重新组织并重新讨论……
尽管这样的教学模式,短期内效果并不理想,有时候需要花两个课时的时间完成以前一堂课的教学任务,但教师们已经接受新观念,并尝试改变。
这种改变,对于学生而言,最直观的感受是,“我可以在美术课上说,这个图不是正方形而是圆形了”。
一次对谈
6月17日是星期一。这天早上,一个叫黄新华的孩子来到校长办公室。他说,“想跟校长谈一谈。”
李视芳让他坐下来。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告诉校长他遇到了“烦心事”。
“星期六,我骑着刘畅的自行车出去玩,结果被一个人(村民)抓到,说我的自行车是偷他家小孩的,后来我才晓得是刘畅拿了别人的自行车……”黄新华有些委屈。
李校长问他,那你想怎么解决呢?黄新华说,我觉得刘畅不对,所以我来找你告状了啊。
校长哈哈大笑,跟他说,“首先,你不可以用‘告状’这个词,你这不是告状,是告诉老师你的委屈。然后,你意识到刘畅做得不对了,但你知道应该怎么也让他认识到错误吗?”
黄新华想了想,说:“那就也找他谈一谈……”
李视芳从抽屉里找出一根棒棒糖,奖励了他。
[教育局说]
他们的成绩不是最好但依然是“最优”
口述:蓝山县教育局纪委书记义旺湘
这个学校,目前在很多方面,都是我们县里的典范。
我曾经一个上午都在那里考察,那里的学生都会热情地和你打招呼,这在其他学校是没有出现过的。学生们也很注意校园卫生,学校没有保洁员,但无论是在教室里还是校园内你都看不到一点垃圾。
也有过曲折。刚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由于学校的管理让有些老师很不适应,后来还搞过集体罢课。但老师们现在都很安心,校长和老师的关系很融洽。在节假日的时候,他们也会搞一些集体活动,我认为他们会是一个更具凝聚力、更加融洽的教育团队。
有的人会说,这个学校注重什么“养成教育”,重视艺术教育,那学习成绩怎么办?其实,这个担心是多余的,这就是新课改嘛。如果“养成教育”做得好,学生就会主动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主动去学习,教育质量也会得到保障。
新课改主张自主合作、自主探究的学习方式,现在这个学校就是这个模式,我相信,在2到3年时间里,就会有比较显著的成效,会成为蓝山、乃至更大范围内的教育样板。
去年教育局年底考核,这所学校的学生学习成绩不是最拔尖的,但我们依然给了最优。为什么?因为,我们相信,他们的孩子在其他方面要更优秀。 整理:记者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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