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过去快5年的时候,陈丽芬第一次清晰地梦见了儿子。在梦中,他的上半身依然完好。
“你不是被烧成灰了吗?”她诧异地问。儿子不高兴她又生了一个妹妹,发了脾气。
醒来后,陈丽芬有些恍惚,想哭又不敢哭——丈夫还在家呢。以往思念儿子的时候,她都背着丈夫抹泪。当面,她总是装得很坚强。
地震后,陈丽芬一家人住进了政府提供的廉租房,新生的女儿古灵精怪。但是,她的心里始终有一处伤痛无法平复。
她说,自己再也恢复不到地震之前的状态。作为丧子再生育母亲,她和很多人的人生,被那场巨大的灾难永远地改变了。
丧子之痛:300年也忘不了
深夜的都江堰市,在一个单元房的5楼,电视依然闪烁。
坐在屏幕对面的,是一个有些憔悴的中年女人。地震让她养成了熬夜的习惯。不熬夜,她就会在凌晨醒来,睁着眼睛一遍一遍回想地震情景,想死去的儿子,无法自拔。
5年前的大地震,让陈丽芬同时失去了两个儿子,他们分别是14岁、12岁。
大儿子很多时候陈丽芬不愿意提及。他在出生后7天被检查出了脑瘫,她曾为此抱怨过命运。
但二儿子的降生,让她觉得“老天还是长了眼”。那是一个健康帅气的男孩,平日很孝顺。陈丽芬以摆摊卖肉为生,儿子常帮忙干活。妈妈买了零食,他会先给奶奶送去。
他是她所有的希望。收入微薄的她,不惜花了一笔钱,把他的户口从老家的大山里迁到了都江堰,并送他去新建小学读书。她不要求他的成绩,而是认为,健康就好。她希望儿子以后当兵,甚至早就托朋友打听好了门路。再穷再苦,一想到他,两夫妇就会乐观起来。
那时,朋友总夸陈丽芬看上去很年轻。
2008年,一切都变了。
事后,陈丽芬反复回想那一年出现的不详预兆。
一个是地震两个月前的一天,她叫儿子帮忙看摊,并告知猪肉卖9块多钱一斤。但一个老人过来问时,儿子却喊出了6块钱。这是亏本价,陈丽芬与儿子发生争执。老人走了。
“我妈心好狠,老爷爷的钱都要赚。”儿子向外婆投诉。外婆劝:“你妈不赚钱,你吃什么?”儿子还是异乎寻常的固执。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另外的预兆发生在2008年5月初。天还冷,儿子却非要一件品牌T恤,陈丽芬依了。儿子又要一条牛仔裤,说自己从没穿过牛仔裤。
“你妈挣不了钱,你还要穿劲霸的衣服、李宁的鞋子,好贵啊。”陈丽芬不满。
但儿子就要。陈丽芬妥协了,答应下星期满足他。
5月12日,地震当天早晨,儿子背着书包出了门。他穿着短袖T恤、李宁运动裤,脚上是一双新袜子、一双三百多的运动鞋。在陈丽芬记忆里,儿子从没穿得那么齐整过。
一去即永别。
几天后,在殡仪馆,丈夫给儿子换上了一条新牛仔裤。店铺歇业,他跑了很远才买到。那双昂贵的运动鞋,陈丽芬舍不得烧。儿子的脚和自己一般大,她想留着穿。
但最后,她还是把鞋烧给了儿子。
随着儿子的离开,陈丽芬的世界轰然崩塌。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从一点点大长到跟自己一般高的娃娃,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学校旁边的房屋安然无恙,小学却整体倒塌。
她开始变得异常暴躁,怕生。她不愿再接触熟人,以及儿子的同学和家长。
她发觉自己没了同情心。地震前,穷人来买肉,她会送对方一段。地震后,听到因泥石流、暴雨死人的消息,她很麻木。
而一听说有地方发生地震,她就高兴:“想再地震,再地震,多震点人死。”在电视里看到有学校没垮,她就想:“垮、垮、垮,全部踏平。”
那时候,她看见谁还活着、谁家的娃娃没受伤,就不高兴。看见老年人,几句话不对她就开骂:“我儿还是花骨朵就走了,你们更该死。”
看似善意的安慰也往往是帮倒忙。“这是天灾,过都过了,你不要气。”这话让陈丽芬特别难受,她会直接顶一句:“×你妈!天灾?!你屋头怎么没死人!”
震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像是一个炸药桶。人们对她和其他丧子母亲敬而远之,说话小心翼翼。
冷嘲热讽也有。
“政府在管你们,你们还不满意。”有市民说。她和一些丧子母亲找过政府反映问题,前者看到,觉得她们好吃懒做,想借孩子的死多讹钱。
为此,陈丽芬几乎要气疯了——找政府是因为她想娃娃,想不通。“哪怕是放几百个亿在面前,我还是要我的儿!”
此时,她会犀利地反击:“让你的娃娃被车子碾死,你多买点保险嘛。保险还是要管。”
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记者让陈丽芬失望透顶。住板房时,记者来采访,许诺会提供种种帮助。陈丽芬当时又怀孕了,还张罗着妹妹给记者煮饭吃。
采访完毕,记者走了,再无音讯。
采访在电视上播出了。记者报喜不报忧,只留下光明部分。朋友们看到,议论陈丽芬上电视是享受了“特殊待遇”。话传到耳朵里,陈丽芬痛哭一场。
“一分钱都没得啊。”她说。
地震三周年,有记者问她:“陈姐,都三年过去了,你为什么还忘不了?”
“别说三年,三十年、三百年,我都忘不了。”陈丽芬说。
“为什么?”记者继续问。
“你没亲身经历,体会不到。”陈丽芬勉强说。
记者又追问,陈丽芬直接起身离开——她内心难受极了。
“你问我三年了为什么忘不了?!那个娃娃是我自己生的,一手带大的。你说他得了病,我认命。但他那么天真活泼,他就是我的精神支柱,突然之间没得了,变成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心啊!”
陈丽芬发现,丧子之痛未降临到他人身上时,后者无法真切感受。“我觉得没有人理解我们。”她说。她从此不愿再接待记者。
陈丽芬最信赖的是“妈妈之家”。“妈妈之家”由河北经贸大学教师刘猛在震后创办,是一个为丧子母亲提供心理援助的NGO。五年后,很多NGO撤离四川,刘猛和他的团队还在坚持。
陈丽芬是第一个去“妈妈之家”的母亲,后来她还发动身边朋友前往。身为心理咨询师,刘猛会用丧子母亲听得进去的话劝导她们。
他告诉她们,她们还要生孩子,要缓和情绪。“你心里有创伤,娃娃长大了也会有创伤。你把创伤带给娃娃,对他们不公平。”慢慢说,很多人能听进去。
刘猛让志愿者给妈妈拔火罐、按摩,请人对怀孕者检查、讲授孕期知识。屋里摆着瓜子、水果和鲜花,贴着儿童图片,电视里放着音乐。来这里,妈妈的心情会好一些。
为分散注意力,刘猛建议她们折纸花。一开始,有记者和外地好心人买,后来没了。她们就组织着去成都卖,那是夏天,烈日炎炎。基本没人买。
新三口之家
与陈丽芬不同,她丈夫的疼痛,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
丈夫大她5岁,在都江堰的一个小区做保安。他性格内向,事情都闷在心里。地震之后,他越来越像一个孩子,在情感上空前依赖陈丽芬:没及时回家,他要发火;看电视没理他,他就赌气关电视。
他无法忍受被忽略的感觉,会借一些小事骂妻子:“他觉得我恨他,说我的心好狠好毒。”
丈夫也不允许陈丽芬生气。她看上去一不高兴,丈夫就会认为发脾气,用手咚咚地锤墙。陈丽芬只能假装高兴。
心实在太累,她就去找刘猛诉苦。刘猛安慰:“没事,把他当你的大儿子吧。发泄了,他心情舒服了,就不生病了,你就高兴了。”
2009年6月,女儿点点出生。陈丽芬在家里带女儿,家庭收入一度只有丈夫每月一千多元的工资,以及两人每人一百多元的低保。
后来,陈丽芬在一家面馆找到了工作,但日子依然拮据。全家住五十多平米的廉租房,物管费已经欠了半年。一次回家,女儿发现,楼下邻居家的装修“好漂亮”,自己家好“脏”——她指的是自家地上没铺地板砖,只有裸露的水泥。
“不脏,妈妈用拖把拖干净就好。”陈丽芬安慰道。“等你长大,妈妈弄漂亮点。”
在现实中,经济上的巨大压力往往成为夫妻争吵的诱因。小病靠捱。但一次陈丽芬咽喉疼痛,她被吓坏了,连忙去医院——她的舅舅患过喉癌。一天检查用去一千多元,什么也没查出来。
“你觉得钱来得容易吗?”丈夫心疼钱,责备她。他早出晚归,辛苦工作,养家压力很大。
对丈夫的态度,陈丽芬既内疚,也伤心。但想到万一得了绝症,女儿没人照顾,她又向人借了一千多元去看病。最后显示没有大恙,她才松了一口气。
艰辛的日子里,是女儿点点给两夫妻带来了乐趣。
她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聚会时,她喜欢表演节目;在电视台拍摄时,她喜欢抢镜头。她骄傲地告诉妈妈,学校发零食,自己比其他小朋友多得到几个,“因为我乖”。
她会撒娇。爸爸不起床,她就去抱着爸爸的脸亲,抠爸爸的脚板心。看到妈妈牵别的小朋友,她会把妈妈的手拉开,只准牵自己一个。
有时候陈丽芬对女儿开玩笑:如果不听话,妈妈就再去捡一个娃娃。
“捡的娃娃更不听话。那是人家都不要的。”点点答。
她成了夫妻最重要的精神寄托。比起之前的儿子来,他们对她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老师要求买文具,丈夫都买最好的。他特别喜欢跟女儿黏在一起打闹,从来不生女儿气。
这个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中年男人,还做了一些让陈丽芬很感动的事:
同事买了很贵的海鱼,他要了一块回家,给女儿蒸上,自己一口不尝。
出门被请吃糖或瓜子,他会揣进包里带回来。此前,因为觉得丢面子,他绝不这样做。
这个5年前被大地震震碎、又被女儿重新粘合的三口之家,一起抵御着外界的风雨。现在,看到妻子看电视,丈夫会坐下来一起看。陈丽芬出门,丈夫就带着女儿等,有什么事都等她回来一起做。
一次夫妻俩闹矛盾,点点要妈妈别气。“爸爸是这两天不高兴。等高兴的时候,他好爱你哟。”她提醒妈妈:“过年他给你买的汉堡包,你吃了的嘛。”那年春节丈夫值班,同事买的汉堡包丈夫没舍得吃,捎回了家。这些小事,点点都记得。
一天,电视里播放四川凉山的新闻,看到那里赤贫的孩子没饭吃,点煤油灯,走山路得抓着草,女儿突然开口:“妈妈,我们好幸福。”
“是的,我们很幸福。”陈丽芬说。
“我很容易满足。只要一家人过得幸福快乐,穷点都没什么。把女儿养大,就是我最大的希望。”陈丽芬说。
只有“哥哥”,是两夫妇不会对女儿主动提起的话题。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老?”一次,点点问。
“你长大了妈妈再告诉你。”陈丽芬有点心酸。
记者采访,点点在旁边听,自己听明白了一些事。清明上山扫墓,她扎好了头发,洗好脸——妈妈说,不这样,哥哥在天上看了不高兴。
给哥哥烧纸钱时,她告诉旁边的大人:哥哥是地震在学校房子里没跑出来,被压死的。“我哥哥好可怜啊。”她说。
触景生情,陈丽芬抹眼泪,点点就要妈妈别哭,“哥哥在天上看了不高兴”。
她问:“哥哥在天上咋站得稳呢?”
妈妈说,站得稳,天上有房子。
点点给哥哥带去了自己最爱喝的牛奶。她还给哥哥的和周围的墓都插纸花,但待遇明显有别:别的墓只插一朵,哥哥的墓周围到处都是。
“哥哥喜欢花。”她说。
同病相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丽芬慢慢发现,自己开始恢复同情心了。公车上看到老年人,她会主动让位了。遇到残疾人,她会去搀扶了。看到离异家庭子女,或者比自己更穷的穷人,她开始“有被触动的感觉”。有穷人来吃碗面,差一两元,她就算了。
2012年夏天,她救了一个孩子。当时是中午,太阳炽烈。一个孩子在都江堰壹街区后面的水沟里扑腾,脸憋成了紫色,几个不明就里的小伙伴在岸上看,还觉得好玩。陈丽芬感觉不妙,赶紧拨了120。奄奄一息的孩子被救了。
陈丽芬心里明白,如果当时自己不救,这个孩子会被淹死。
“以我地震的心态,绝对不会救。因为我觉得公平。”她说。
她仍然忍不住假设——如果在地震的时候,有人去救自己的儿子……
思念总猝不及防地袭来,儿子仍然每时每刻都会被想起。接女儿放学,看见大一些的孩子,陈丽芬就要在原地愣一下。儿子以前常穿校服,看到穿校服的孩子,她会失神。
而那些跟儿子同年、一起从小玩耍的邻居孩子经过,哪怕是远远看着,她都心如刀割。
她有时盘算,地震时儿子12岁,要是还活着,现在已经17岁,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但她强制自己不去想。失眠,她就赶紧自我催眠:快点睡着。
不知情的熟人问,她只说儿子去外地打工,或者读书了。
伤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只是没有地震刚发生时那么痛了。时至今日,陈丽芬还是觉得,自己在地震之前的生活“要幸福一些”。
这些年来,除了刘猛和“妈妈之家”的志愿者,她交往最多的,是和她有着一样经历的妈妈们。她们同病相怜,互相取暖。
儿子的几个好朋友在地震中一起遇难,陈丽芬至今与他们的妈妈亲如姊妹。领着各自新生的娃娃在街上遇到,她会给自己的娃娃买一个棒棒糖,也给对方的娃娃买一个。清明和每年“5•12”纪念日,大家相约扫墓。看到几个好朋友的墓排在一起,妈妈们就安心一点。
有的妈妈丧子后,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再生育,无法释怀。遇到时,陈丽芬怕他们触景生情,会带着孩子悄悄走掉。前者有时对她借故发脾气,陈丽芬理解她们的心情,并不生气。
她像哄孩子一样哄她们。
“你就把我的娃娃当做你的,让她也叫你妈。”她说。
“喊得不是那么亲。”对方嫌道。
“喊亲一点。”
“不可能。你的女儿长大了,买了东西,绝对先给你提。”
“我以后叫她先给你提。”陈丽芬连忙说。
对方叹口气:“那都是假的。”
“你就想成真的嘛。”陈丽芬安慰。
她告诉对方:愿意哭就使劲哭,哭了心里好受些。憋在心里会生病。
她甚至会采用激将法:“你不想活,想去死。你死了,哪个同情你?哪个感受得到你呢?”家长回去想想也是,稍微好些。
她告诉他们:必须振作,没有孩子,也要一样活得自在,一样有力气,一样对明天有希望。
回到家,看到点点,中年得女的她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女儿现在越大越会说话,嘴巴像抹了蜜糖。她想让陈丽芬端开水,就许诺:“妈妈,以后你老了,我来帮你端。”
“我挣钱供你和爸爸。”她补充。
陈丽芬笑。
“你还不相信?真的。你们走不动的时候,我给你请人,请妈妈认得的阿姨。”
“妈妈认得的阿姨也走不动了。”陈丽芬逗女儿。
“那你说请哪个嘛。”女儿撒起了娇。
陈丽芬告诉记者,那一刻,自己“高兴惨了”。
(应受访者要求,陈丽芬为化名。感谢都江堰“妈妈之家”、益人网及刘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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