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刘猛 心理治疗师、都江堰NGO“妈妈之家”创办人
地震刚发生时,母亲情绪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出现各种心理创伤症状。
地震后一两个月内,她们最明显的情绪状态是愤怒。愤怒对象指向老天爷:为什么地震?为什么是我这里地震?为什么是我家孩子遇难?为什么是这里的房屋倒塌?愤怒对象还指向盖楼房的人:为什么不盖得结实一点?她不明白外界为什么这样对她。
等她把对外界的愤怒发泄一些后,发现没有用。再骂老天爷,老天爷不会跟她对话。楼房质量有问题,盖楼的人不会受惩罚。这时她会完全屈服和认命,开始指向自己。接下来就是自责和内疚:我为什么会把孩子送到这所学校上学?我为什么没能力把孩子救出来?孩子想过要一个新书包,我为什么没买?他病了,我为什么一定要他去学校?
所以,地震6个月之后,母亲抑郁的成分开始上升,在1周年时达到顶峰。其表现是:不出门,不说话,行动减少,思维迟钝,注意力不集中,无笑容,对各种事情缺乏兴趣,和亲朋好友断绝或减少来往。
这时候,我们的工作重点,是让她们重新再生一个孩子。对此,她们更多的是迷茫和焦虑,不知道是不是要再生,不知道怀上之后是什么结果。
地震1-2周年之间,大量再孕母亲出现了死胎和流产。这时,占据主导的情绪是恐慌和焦虑。没怀孕的,焦虑自己是否一生都怀不上了。怀上的,焦虑孩子能否顺利出生。
地震2-4周年之间,是再孕母亲生育率最高的时期。这时,丧子母亲已经分化为两个群体:再生育的,确定无法再生育的。
再生育母亲迷茫减少,因为目标已经很清晰——要把新生的孩子带大。她随后需要面对的,是一种具体的困惑,是孩子养育过程中的实际困难,有经济上的,有这个孩子和之前孩子的比较带来的,有溺爱孩子导致的亲子关系矛盾。在地震4-5周年之间,她们的主要情绪是担忧,担忧带不好这个孩子,担忧孩子读大学时自己已经六十多岁,担忧孩子的未来。
而对于另一个群体——无子母亲,在地震2-4周年之间,她们不断治疗,不断产生希望,不断失望,好像被反复烧烤。有的情况是没法治疗的,比如双侧输卵管堵塞。到地震4周年,她们基本上已经绝望;但是还有一些人心有不甘。所以在地震后的第5年,无子家庭会更难过,因为这件事情将被确定无疑地打上烙印——“我们将不会有孩子了。”
没有了孩子,母亲面临的是一种生命价值感的问题:她已经不知道为谁而活,挣钱给谁花,自己的生命价值在哪里。
中国母亲很少有自我价值实现的意识,尤其是农村。她们整个的生命价值,就是把孩子养育成人,以后光宗耀祖。一旦孩子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她再去做事情的意义是什么?她自己思考不明白,所以整个人的状态就只是“活着”。
“活着”的另一个同义词,就是“等死”:打发时间,等时间完全流逝,然后走向坟墓。
对于她们,我们会带不同生活方式的人跟她们接触。这点其实很重要,因为很多人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知道自己也可以搞摄影,可以去旅游……这种尝试是有效果的。接触社会,就是在融入社会。
要鼓励她们去找工作,哪怕挣钱很少,走出去,动起来,会好很多。先不去管生命的核心价值问题,而是让她们把生活的内容先填充起来,然后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去寻找。这是一个非常艰辛、漫长的过程。就像一个人寻找小行星一样,不是一直找就能找到。你首先要让她知道,什么是小行星。
“孩子”对无子母亲是一个敏感词。有人不能看到孩子,甚至不能去文具店,买菜绕着学校走。但如果永远不能提到孩子,这个词就永远会是她们生活中的一个障碍。敏感词需要突破,我们会想办法让她们接触更多的孩子,与他们发生领养、助养关系,与他们的家长发生共同抚养关系。能够看到孩子,跟孩子一起交流,这才是正常的生活状态。
最后还要说一下父亲的状态。地震初期,母亲的状况比较严重,现在父亲的状况比较严重。
地震初期,母亲表现更加强烈,社会也更能接受女性的哭泣,所以母亲得到了更多的关怀(包括来自父亲的)。而作为男性,父亲是在硬撑,埋藏着自己的痛苦。妻子再怀孕后,需要丈夫的照顾和呵护,所以他其实一直没有情绪宣泄的出口。
孩子降生后,母亲的症状很快缓解,更多地把精力和情感投射到孩子身上,而父亲没有得到母亲的照顾,所以在地震3周年之后,父亲的情绪开始明显反弹。表现是:家庭矛盾增多,父亲的脾气变大,对外寻求帮助、诉说的动机更强,行为也在增加。在此方面,无子父亲的区别与有子父亲不是很大。
实际上,因为没有宣泄的出口,丧子对父亲丧子的生理伤害比母亲大。很多父亲的生理机能因此发生改变,未患重大疾病就去世了;还有的人得了癌症、心血管疾病。
在接下来的5年,我们的工作重点将向父亲偏移,向整个家庭的结构偏移,向无子家庭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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