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网7月18日电 北京林业大学研究性社会学的方刚教授已经习惯于面对一群大学生讲解性知识。但这个暑假,听课的人换成了一群初中生,更特殊的是,这群初中生的家长就坐在他们背后,而他要讲授的主题仍然是“性”。这是一次性教育夏令营。
为期三天、上限20人的课程,地点安排在安徽省淮南市。结果一共有19个人报名,17人坚持到了最后。方刚已经做好了有人中途脱退的思想准备,考虑到他那份多少有点脱离中学性教育常规的课程表,这个结果实际上让他比较欣慰。
家长的新发现:原来他们什么都懂
方刚以两个他称作“助手”的娃娃开始了他第一天的课程,女娃娃叫小智,男娃娃叫小爱。方刚用这两个看上去倒置了的名字,来说明他的主题:性别平等。
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前面,家长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后侧,整间教室只听得见方刚一个人的声音。但当方刚脱掉两个娃娃的衣服,展示他们制作精细的身体结构,教室里出现了第一波小小的骚动,孩子们开始窃笑,交头接耳。
这群孩子都在11-15岁之间,大多接受过学校的生理卫生课教育,因此回答“孩子是从哪儿来的”这类问题,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没有一个人说出“垃圾箱里捡来的”之类答案,令方刚很满意,但当他追问:“那父亲的精子怎么会进入母亲的子宫的呢?”底下的孩子终于忍不住笑成一团。磨蹭半天后,他们推举一个女孩当代表,她站起来说:“老师,其实我们都知道,但不敢讲。”
后排的家长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地听着。方刚说:“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人请举手。”18个人中只有一个学生举手。方刚再问:“是家长告诉的同学请举手?”仍然只有一人举手。
方刚接着放了几个描述生命诞生过程的国外教育短片,要求孩子们列举他们注意到的区别。一个11岁女孩提到了顺产,后排家长一片惊奇。
课后家长会的单独交流中,好几位家长承认,没料到孩子“原来什么都知道”,自己试探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显得很傻很天真。而方刚对此已经有心理准备:“当初发布招生时家长都在说,你不要给他讲这一块,他还小。但其实孩子们都懂。”但他也承认,讲到性行为部分时本来以为很多孩子是真不知道,“他们超乎我想象地淡定。”
尽管孩子的知识面超越了成人们的估量,他们的反应却仍然孩子气。方刚用PPT展示两段对梦的描述,以讲解“性梦与性幻想”的内容时,孩子们写下了他们对这些梦的评价:下流、恶心、无聊、幼稚、可笑、痴心妄想……方刚不得不提醒他们:梦与幻想没有好坏,行为才有。
教师:不顾虑孩子 顾虑家长
夏令营结束时,一个学生告诉记者她的感想:“一开始觉得内容太幼稚、太浅显了,但听下去就觉得,老师的态度让人很放松,很坦然,度把握得特别好,能够进入那种亲密对话的状态。”
方刚自己则觉得,他顾虑家长远比顾虑学生来得多。第一天上午的课程下来,他已经迅速掌握了孩子们的状态:知识丰富,态度自然大方,愿意交流,没有先入为主。但他更担心的是家长。
“你看我讲到"对不想要的性说不"那会儿,家长恨不得全都起立鼓掌。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教孩子怎么应对性侵犯,你必须照顾他们的需求。但其实从孩子的角度来说,多了解整个领域方方面面的内容,对他们更有好处。”方刚说,“提到自慰的地方,我整个人都绷着一根弦,就怕有家长出来说:你怎么给我孩子讲这个?”
事实上,在夏令营前一天傍晚,方刚已经给家长开过一个小会,方方面面打好预防针:我会把话题抛给孩子们回答,会让男孩女孩分在一个小组内讨论;我会对课程录像,不希望自己孩子的脸被录下来的家长可以先告诉我;我会讲得很深入,有意见的家长请在课结束后跟我提意见,但不要当堂打断或破坏孩子们的交流……
家长们遵守了承诺,他们表现出来的适应力不比孩子差。第一天几轮冲击下来,几乎没有家长对授课内容提出异议,而到了第二天,在孩子们辩论“同性恋需不需要被矫正”时,他们已经能够其乐融融地冲到前排给孩子拍照,或在课间抓着自家孩子埋怨“你怎么不上去多说点”。
讲到自慰的内容时,方刚顾虑家长心情,把这一段改为“选修课”:有需要的孩子可以下课后找老师单独教授,其他孩子则由家长领去自由活动。到了休息时间,家长们都在后排三五成群自顾自聊天,全然不在乎孩子们已经在方刚身边围成了一个小方阵,还有家长推走跑到身边来的孩子:“去,去,过去听听看。”
一位从第二天才开始旁听的李姓家长告诉记者:“很震撼,我们当时从没有机会接受这样的教育,而现在的孩子有了。”最令他满意的地方是孩子“很开心”。
“孩子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感觉更了解他。不仅是他,是了解了更多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话从来没想到会从他们的口中说出来。这些问题父母跟孩子没法谈,太尴尬了,像现在这样,孩子一边笑着一边学到的知识是最好的。”
争议:让孩子面对现实的“另一面”
夏令营课程的一个重头内容是面对性侵犯时的自我保护。方刚用情景角色扮演的方式教学:设定一个性侵犯的场景,由孩子扮演加害者、受害者和周围的人,由他们自己设想该怎么办。其中的一个场景在农村,双亲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被照看自己的远方亲戚侵犯。
缺乏表演经验的学生们演得很生涩,但他们的确设想了剧情的进展:正在午睡的孩子被亲戚性骚扰后醒来,正巧邻居发现了这一幕,于是一起谴责肇事亲戚,而亲戚态度蛮横,大家便报了警。
事后点评中,方刚问孩子们有没有考虑过,如果警察把亲戚带走了,这个没人照顾的孩子该怎么办?如果没有带走,这个孩子事后又会被亲戚如何对待?
“报警有时候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很多人在现实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顾虑,这种顾虑常常阻止了人们报警。”方刚说。
在整个夏令营中,这并不是唯一一次孩子们被要求面对“更复杂的现实”。第一天下午,课堂上放映了一部名为《熔炉》的韩国电影,它的背景是发生在韩国光州聋哑儿童学校一起真实的性侵案件。影片不仅基调沉重,还有一个令成年人也深感压抑的结局:由于大人们之间的“肮脏交易”,孩子们的官司输了,其中一个少年跟性侵自己的坏人同归于尽,剩下的孩子则在民间组织和好心人的照料下,坚强地等待明天来临。
看完电影,活泼了一整个白天的学生们都很沉默,有人哭了。当晚有孩子回去告诉父母:今天晚上我可能会睡不着了。
有家长后来在家长会上提出,希望方刚把《熔炉》给光州事件带来的积极后果也告诉学生,让他们知道,现实并不是那么黑暗。但方刚坚持把讲解的重点放在“不要以暴易暴”上,而保留影片本身给孩子们的沉重观感。“我的本意就是想让他们知道现实的另一面,家长通常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知道的那一面。但我认为,看到这一面对孩子的成长是有好处的。”
对家长来说,这也是看到孩子另一面的一个意外契机。三天中安排了几场小辩论,多数孩子都表现得极为认真,在他们唇枪舌剑之时,所有家长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教室中间观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他们从未看到过孩子这副模样。
性教育是块要抢先占领的“阵地”
有家长课后问方刚:我也试过很多次跟孩子谈这类问题,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搭理我呢?
方刚说,孩子们表现得比他想象中成熟,有的甚至有一定的思辨能力。“到了青春期的孩子会更独立,这不是件坏事,家长要学着"断瘾",容许孩子跟自己保持距离。”
俞长模是淮南本地的一位知名心理咨询师,和方刚熟稔,这次夏令营有三个孩子是他介绍参加的。他对性教育的看法是“阵地”:你提早用正面力量去占领它,总比放着它不管,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其他力量占领要来得好。
确实有不少家长是出于这样的忧虑把孩子送来夏令营的。一位家长描述说,现在上网,随时随地就会啪的一下弹出一个有衣着暴露美女的窗口,“连小学教案网上都有,防不胜防”。另一位家长试图说服一个朋友一起参加夏令营,因为自己儿子到对方家里去玩时,看到朋友的女儿正背着家人在电脑上看“有色情画面的动画片”,但朋友不愿意让孩子参加,理由是“反正这些东西网上都有”。
李芳是夏令营举办地淮南市一家幼儿园的园长,也是这次活动的主办人。她在淮南市教育局参加培训时,听了方刚关于性教育的课,“觉得这位老师很有水平”,加上联想到自己女儿也正在需要性教育的年纪,于是下决心办了这次活动。参加的家长不少本来就与她熟悉,出于信任报了名,但也有人以“我家孩子还小很单纯,怕讲了她感兴趣”为由拒绝。
从事幼教的李芳、研究性心理的方刚和从事心理咨询的俞长模三人有个共识:家长往往不了解孩子实际上知道什么,但性教育是不能缺位的。
参加夏令营的15岁的小洁(化名)告诉记者,她们的同龄人确实“什么都懂”。不少流行的网络小说本身就有性描写,领域也十分广泛,只要一本书被一个学生喜欢,很短时间内全班就都看过了。女生比男生在这方面领先得多,但耽溺于幻想世界导致她们对“现实的性”缺乏兴趣:没有人谈恋爱,进了阶梯教室还是男女各坐一边,“行为上还很保守”。但她觉得,不同生活水平的地方知识差距也不小,“我有个妹妹住在县级市,跟她谈起这些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方刚原计划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办三次性教育夏令营,后两次分别在内蒙古和河南,但淮南场还未开始之前,内蒙古场就已经取消了。内蒙古合作方的工作人员印刷了两千张传单,在各学校门口散发,方刚说他原本估计至少能有20个家庭感兴趣:“百分之一的几率总能达到吧?”但结果是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进来。与此相比,淮南场报名人数不少,不得不筛掉一些来自外地的报名,其中包括一名8岁孩子的家长,他认为自己的孩子已经完全到了该接受性教育的年纪。
“现在看来,各地情况很不一样。”方刚说,“淮南场能办得这么成功,一个原因是李芳是在自己的圈子内组织的,家长都信任她,但内蒙古的情况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方刚很以自己举办的是“中国首个”性教育夏令营为傲。尽管第一场在家长中的反响不错,他却意犹未尽,“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涉及到”。他说自己的想法是在一年以后把这些孩子召集起来,再举办一次升级版夏令营,看看他们成长了多少,学到了什么,跟同龄人相比是否已经有了一些不同。 (来源:人民网-时政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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