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2012年6月底的那场大雨已一年有余,鄂尔多斯乌审旗的牧民却至今记忆犹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裹挟着中石油苏里格气田第三项目部的苏5-15-27AH井场泥浆池黑色粘稠的液体,流向额日克淖尔湖及周围草场,从那时起,附近牧民的牛羊陆续死亡,至今已超过500头。
不仅仅是这场大雨,乌审旗牧民称,曾亲眼看到中石油长庆油田苏里格气田的工作人员向湖水中伸进一根管道,曾经清澈的湖水自此变黑发臭。
即使没有收集到足以宣判的证据,牧民仍然选择了抗争。
目前,这起看似简单的环保事件迅速升温、牵涉面越发扩大,除牧民与中石油外,陆续有八九方人士卷入,范围也从乌审旗扩散至北京。然而,多方的参与并未使问题得以澄清,如今,由于种种原因,牧民暂时偃旗息鼓。
牛羊暴死,中石油受罚
牧民们怀疑,天然气打井过程中产生的废弃物造成牛羊死亡。
2012年6月20日,内蒙古乌审旗嘎鲁图镇遭受暴雨袭击,定居在此的牧民发现,中石油长庆油田苏5-15-27AH井场泥浆池中粘稠的黑色油污,外溢到了额日克淖尔湖中及周围草场。暴雨过后,15户居住在该湖周围的牧民家中的牛羊陆续死亡。到目前为止,死去的牲畜已超过500头。
牧民们怀疑,天然气打井过程中产生的废弃物造成了牛羊死亡。
2012年8月26日,牧民打电话到嘎鲁图镇政府牧业社反映情况。此后,嘎鲁图镇政府出具的在《关于对内蒙古乌审旗嘎鲁图镇萨如努图嘎查牧民反映湖水污染致牲畜死亡有关情况的说明》(以下简称“情况说明”)中详述了当时的解决方案:
“我镇会同旗环保局、能源化工基地建设指挥部办公室、矿区环境道路治理办公室、公安局、兽医局等部门负责人立即赶赴现场。经查,1.6月20日当地受暴雨冰雹袭击,导致苏5-15-27AH井的泥浆液体外溢,相关部门立案,并按相关法律法规对中石油川庆钻探公司安全环保质量监督检验研究院处以5万元罚款,责成该院制定了《苏5-15-27AH井无害化治理技术方案》;2.湖水检测水质化验结果显示该湖中的COD比正常值高2倍,其他各项指标正常,超标并非泥浆液体流入湖中所致;3.同时对死畜解剖取样后,连同活体绵阳一起送往内蒙古农业大学兽医学院进行检测,经鉴定,死亡原因为羊肝片吸虫病,未发现其他寄生虫和菌类,基本确定死亡原因与湖水水质无关。”
“但牧民们不认可镇政府出具的检测报告,并要求赔偿和消除隐患。”中国环境科学院研究员赵章元告诉本报记者。
赵章元引述乌审旗牧民的话称,在中石油开采天然气前,从未发生过牛羊大面积死亡的现象,多位牧民回忆,他们曾亲眼看到中石油天然气公司的工作人员,将一根碗口粗的管子伸进湖中,“清澈的湖水从此变黑发臭。”
“之所以罚款5万元,是因为苏里格气田并未使用已有的钻井废液处理设施,而是将其露天放置,下面只垫了一层黑色塑料膜,这不符合处理规范。”赵章元解释。
据一份名为环保部华南环境科学研究院的监测报告的表述,钻井废液和固体废弃物具有点多、面广、污染物种类复杂、间歇性排放及不可控排放等特点,且含有毒聚合物、有机无机污染物,一直介于危险废弃物和一般工业废弃物的边缘,其处理方法包括坑内填埋法、坑内密封法、土地耕作法、固化法及注入安全底层或环形空间法。
针对牧民的补偿要求,《情况说明》中也有一段表述:牧民阻拦正常施工作业,为保障油气田正常开发秩序,切实降低牧民损失,经协调,施工单位愿意扶助湖周边的15户牧民,共计58万元,同时对死亡牲畜进行了无害化处理。
“在此过程中,中石油并未作出是否污染湖水及草原的表态,”环保NGO自然大学李涛对本报记者表示:“一切事宜均由镇政府从中协调。”
本报记者致电中石油长庆油田新闻办公室,当得知记者采访内容后,接线人员告诉记者另一电话号码,但截至发稿,该电话号码始终无人接听。
三份检测结果各异,真相是什么?
乌审旗环境监测站的检测结果不仅与镇政府出具的《情况说明》存在不小出入,而且与第三方独立检测机构SGS的检测结果也不一致。
然而,事情并未因58万“扶助款”而就此结束,对于牲畜的死亡原因,牧民与当地政府存在巨大分歧。
“中石油始终不承认是污染导致了牛羊死亡。”牧民图雅告诉记者:“赔偿也是以扶贫的名义。”牧民请当地的老兽医检查,发现死羊体的内脏均已烂掉。
图雅家一共养了400多只羊,在这次污染事故中,共死亡149只羊、4头牛,估算经济损失约20万元。图雅父亲家养了500多只羊,死亡169只。
对于羊的死因,2012年8月30日,乌审旗政府兽医局曾委托内蒙古农业大学兽医学院对死畜和活体绵羊进行死亡鉴定。该学院出具的病理诊断报告“寄生虫检查”一栏中显示肝脏内有寄生虫肝片吸虫,且未发现细菌。
“但诊断报告并未直接说明羊死于肝片吸虫病。”中咨律师事务所律师夏军告诉本报记者:“内蒙古农业大学不具备化验的合格资质,化验结果不具备法律效力。”
但《情况说明》中,镇政府却直接认定羊死于肝片吸虫。
对这一检测,牧民们也不认可。图雅对记者说,“镇政府只是拿了一只死羊去做死亡鉴定,结果能说明什么?”
湖水则是另一份重要的检测对象,但据记者了解,乌审旗环境监测站的检测结果不仅与镇政府出具的《情况说明》存在不小出入,而且与第三方独立检测机构SGS的检测结果也不一致。
本报记者在乌审旗环境监测站做出的《检测报告》中看到,湖水COD值为172,标准值为40,这意味着检测值是正常值的4倍多,并非《情况说明》中宣称的“高出2倍”。
此外,《情况说明》宣称,其他各项指标正常,但《检测报告》显示,湖水中的溶解氧(检测值:4.2,标准值:2)、硫化物(检测值:1.86,标准值:1)、氯化物(检测值:475.9,标准值:250)、阴离子表面洗涤剂(检测值:0.6,标准值:0.3)均高出标准值2倍左右。
显然,自相矛盾的《情况说明》和《检测报告》自然难以说服牧民。
2013年3月12日,当地仍有牲畜陆续死亡。15户牧民亲自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SGS北京通用保准技术服务有限公司”对湖水有机碳、石油类、金属类、挥发性有机物等进行了检测。SGS为瑞士通用公证行的简称,在全球140多个国家设立了856个办事处、330个实验室。
对比乌审旗环境监测站与SGS的两份检测报告,赵章元称,“存在不小的出入。”
赵章元发现,乌审旗《检测报告》宣称没有检测出铁、锰、铜、锌、汞、砷、硒、镉、铅等重金属,并未对有机碳进行检测。
但SGS的《检测报告》显示,湖水中,铁超标599倍(检测值:5.99,标准值:0.01),砷超标36倍(检测值:184,标准值:5),铜超标15倍(检测值:15,标准值:1),锰超标97倍(检测值:97,标准值:1)……记者统计,重金属超标项目总共达到11项。但检测结果没有发现有机物或石油烃类的污染。
“当地环保部门认为这个检测结果能够说明气井没有污染湖水,但是这样认定理由是不充分的。首先,这些物质可能来源于钻井时的添加物;再者,重金属超标现象在之前没有出现过,日常生活也不会造成这样的污染,另外,我们走了很多地方,确定这个气井就是唯一的污染源。”中国环境科学院研究员赵章元称。
值得注意的是,乌审旗和SGS出具的检测报告中选取了“参照湖”以辩明真相,其中SGS公司选取萨吉湖。记者看到,与参照湖相比,额日克淖尔湖水中的铁、有机碳、砷、硼超过参照湖。
牧民们也坚称:“我们多少年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以前的羊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2013年7月,内蒙古乌审旗环保局又委托环保部华南环境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华南院”)重新检测,结果显示,湖水中PH、总氮、总磷、氯化物、氟化物、化学耗氧量、砷超出地表水五类标准,铁、锰超过集中式饮用水源地表水源地补充目标限值,其他指标符合《地表水环境质量》(3838-2002)五类水标准。
“总体而言,本检测结果与SGS及乌审旗环保局结果基本一致,额日克淖尔湖与参照湖湖水指标基本一致。”华南院的《监测报告》称:“现场也没有发现钻井废液继续排放的迹象。”
但记者注意到,SGS公司的检测结果并未下此结论,并且,华南院的所有检测报告及检测数据处均没有“签字、盖章”,在其《监测报告》上留下的联系方式0477-7213447是乌审旗环保局的举报投诉热线。
据相关环保监测法规,“报告封面及监测数据处无业务专用章、无骑缝章、无责任人签字的,本报告无效。”
记者致电华南院监测中心,对方称,“是做过乌审旗委托的监测,无盖章、签字是因乌审旗没有付款,”至于为何留下的是乌审旗环保局的投诉举报热线电话,对方称:“不知道为什么。”
为弄清嘎鲁图镇政府的《情况说明》与乌审旗环境监测站的《检测报告》,及两份《检测报告》存在出入的原因,本报记者致电嘎鲁图镇政府办公室,其负责人称对此事无发言权,建议记者采访旗政府,但旗政府办公室称,对此事一概不做回答。
随后,记者致电乌审旗环保局,哈姓部长告诉本报记者:“检测结果还未出来,出来后再做回答。”但当记者称两份《检测报告》均在手中时,哈姓部长在说了句“哦”后,直接挂断了电话,截至发稿,记者多次回电,哈姓部长再未接听。
寻求外援的典型救赎之路
这次会议并没有像牧民以及与会专家预期的那样。
2013年5月,牧民决定派代表进京求援。
“他们找了民间环保组织达尔问‘自然大学’,然后找了公益诉讼律师,律师找到了我。”赵章元对本报记者表示,在看了牧民提供的相关材料后,他决定亲自去当地调查。
然而,据赵章元表述,就在他们一行刚到牧民家10分钟后,村长、镇长、乌审旗旗长和书记、鄂尔多斯市的环保局局长等人陆续到齐。
由于决定暗访,赵章元一行此前并未与当地政府取得任何联系。“他们应该是听到了风声。”赵章元解释。
“暗访”计划失败。在之后的时间里,赵章元一行所到之处均有十余辆车跟随,“以确保安全”。与赵章元同行的某家媒体记者随后也被单位召回。
进入2013年6月,事态不断升温,牧民要求彻底查清牛羊的真正死因,决定邀请专家召开研讨会。
对于牧民召开“鄂尔多斯乌审旗湖水污染牲畜死亡事件”专家研讨会的请求,嘎鲁图镇政府并不支持。
镇政府态度的转变并未出乎当事人的意料,据知情人士向本报记者透露:“牧民只得到了45万扶贫款,平均每户3万。而中石油给政府的远不止这个金额。”
没有得到政府的支持,牧民遂决定自己凑出召开会议的费用。
研讨会于2013年6月18日在北京元辰鑫酒店召开。会议邀请了多位环保领域的知名专家及媒体。会上,嘎鲁图镇镇长那日苏对一些问题进行了现场答复,并称“会保障牧民人身安全和自由”。
但这次会议并没有像牧民以及与会专家预期的那样,对中石油长庆油田涉嫌排污入湖事件的解决起到多少促进作用。
环境污染事件立案的尴尬
环保诉讼立案门槛高,受损害的弱势群体很难短期获得因果证据。
与曾经发生的诸多环保事件类似,牧民试图走法律途径的道路并不通畅。
在镇政府对中石油进行处罚之后,牧民曾对草场和湖泊进行了拍摄。视频显示,湖周草场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盛满黑色液体的坑洼,另有一条碗口粗的软管正将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湖中。湖水呈黑色,漂浮物泛着油腻的白光。
“我应律师邀请实地考察了现场,发现周围除了长庆油田的天然气井之外并没有其他污染源。”赵章元告诉本报记者,“按照操作规则,钻井作业完工后,要及时对临时性污水坑进行处理,防止污染。钻井污水中含有很多难降解污染物,属于高分子有毒有机物,甚至有些具有致癌性。”
据悉,涉嫌造成污染的5-15-27AH天然气井于2012年6月11日完成钻井作业,其间,乌审旗嘎鲁图镇曾责令污染企业制定无害化治理技术方案。
然而,中石油并未对气井做无害化处理。赵章元告诉本报记者:“直至1年后的2013年5月,仍可看到大量裸露在地面的临时污水坑,而本应用于处理污水的污水罐却至今全新。”
赵章元援引最高人民法院《解释》,在考量环境污染罪行时,“闲置污染防治设施或者使污染防治设施不正常运行的,应酌情从重处罚。”
然而,这并不能建立起污染与牛羊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
“就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如果没有司法鉴定,事是说不清的。”中咨律师事务所律师夏军告诉本报记者,他并非牧民的代理人,对整个事件的参与只是公益行为。另据夏军介绍,做司法鉴定大约需要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
关于排污与死羊之间的因果关系,夏军表示,没有司法鉴定就不足以支撑法官立案,牧民首先要基本证明因果关系的存在。
环保NGO“自然大学”草木学院和乡土学院李涛认为,环保诉讼立案的门槛过高,污染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受损害的弱势群体很难在短期内获得足够的因果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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