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6日,李昭东佩戴着“关爱老兵志愿者”送给他的抗战胜利纪念勋章。
7月16日,李昭东在老伴黄国英搀扶下走向阳台。他要在窗口向离开的拜访者挥手告别。
李昭东在抗战胜利时拍摄的照片,胸前佩戴着梅花奖章,照片背面有自己写的简介。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这场战役是中国抗日战争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当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时年19岁的学生兵李昭东是其中一员。打完淞沪,血战南京,四战长沙,保卫重庆,抗日战争中每一场重要的战役,都有李昭东的身影。
1934年,16岁的李昭东,离开了北京通州的乡下老家,向南跋涉,越过黄河、淮河,来到汉口投奔一位富裕的亲属。
他希望,能在此读书、娶妻,开拓新的生活。
不过事与愿违,三年后的汉口,他撞见了征丁抗日的国民党部队。75年后,老人仍记得当时的场景:他瞪着拿绳子的两名国民党士兵吼道,“你不用拴我,拴我我不去,我自己去。”
于是,这位揣着毛笔和墨盒的高中生开始了从未想过的抗战生活在蹿腾着浓烟的荒野中,他看着战友成片成片死去;在满是瓦砾的南京城中,对着眼前蜂拥而上的日本军人,连连扣动扳机……
最终,坚信“有死无退”的他,成为了一名国民党少将。
2013年,二月一个昏黄的午后。94岁的李昭东,在病床上握着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老张的手,不断哭。他担心“走”得太快,有太多的秘密,来不及说出。
军人生涯
李昭东的身体在慢慢恢复。
一次老张和同伴在影视商店买了一套国军的仿制徽章,准备逗老爷子开心。
捏起一对少将军衔的肩章,李昭东往自己的肩头比划了一下,然后对老张说,“你们这是假的,真的是纯金的。”
李昭东是一名军人,自1937年至抗战结束,从重机枪连的班长开始,他与日军作战200多次。
他扛着重机枪,在爆炸声中穿梭于抗日战区,从淞沪战役到保卫南京、从四战长沙到守卫重庆。
他三次负伤,抗战胜利后,被授抗战胜利纪念章和梅花奖章。
“刚开始还有点怕,到后来杀日本鬼子就像杀鸡一样。”左手伏膝,李昭东伸出右手在半空甩了一下,声音嘶哑,“打仗嘛,都杀红了眼,日本人不死,我们就得死。”
抗战后期,李昭东被调往青年军二0二师,在此期间结识蒋氏父子。
几十年后,李昭东说“那个年代,命运都不是自己掌握的”。
李昭东的军人生涯结束于1949年的西南战役。
战役的结局,是他的部队被解放军全歼。随后,李昭东被俘在四川一所军校接受改造。
1950年,他以一个被俘国军士兵的身份与妻子黄国英结婚,相伴至今。“那时我是私营酒厂老板的女儿”,黄说,那个年代她和丈夫都不算好身份。
如今,李昭东已经95岁,头发花白稀疏,妻子刚给他配了助听器。做过一次股骨头手术后,他只能在30多平米的小屋中扶着床沿或椅子缓缓挪步。
左腿小腿上有好几处凹陷的小坑,很长时间里,那是已经远去的战争留给他仅有的纪念。
“1943年吧,我在江西宜黄侦察日军阵地,炸弹就在跟前爆炸了。”俯身摩挲腿上的伤疤,李昭东轻描淡写,“这样的伤一共负过三次,活到今天是命大。”
秘密
多年的军旅生涯形成了李特有的性格,倔,善于隐藏秘密。
李昭东倔,衣服要穿成套的,裤子不能带褶子,若是出门,上衣一定要扎进裤子。
还有就是上了年纪,李昭东对自己多痰很恼火,黄国英常对他说,“吐地上就成,我给你擦”。老头儿一别头,不肯。老太太上火,“你老了有痰怎么办?”老头儿赌气说“咽下去!”
李昭东善于隐藏秘密,他的妻子深有体会。
比如,婚后一年,负责改造被俘国军的军校人员,把档案直接塞给了李昭东,让他回老家。
路上,李看完自己的档案后,把它撕碎。
从此,他的具体身份成谜,即便在文革也无人能够破解。
“打死不承认呗。”还是端坐于沙发,李昭东笑了。
“说我是反革命,我就说我是上战场打日本人了。”
“文革中把我和老婆子分开审,在牛棚里逼着我交代,我还是啥都不说,老婆子也不知道,反正就这么过来了。”
再比如,不管是挤在大杂院,还是文革中被赶回农村,或是在返城后分的这间30多平米的小屋里,李昭东都带着一个书柜在身边。几十年的时间,书柜一直不让黄国英碰。
文革中,黄国英撞见李昭东在家烧照片,仔细一看,都是他和蒋氏父子的合影。但是怎么追问,李昭东只说,“我当时是国民党的兵。”
“我的事儿,她有好多不知道。”趁着黄国英去厨房忙活,李昭东悄悄说,“在那些年,她要知道,她得死,我也得死。”
不说,是因为害怕吗?
李昭东摇头,“有,不全是,跟我受的教育有关,当了10多年兵,学的都是不乱搭腔、不乱说话。”
李昭东没有子女。淞沪战役,碰到下雨天,他扛着重机枪泡在齐腰深的战壕里打埋伏,落下了不育的毛病。
闲暇时间多,摄影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上年纪后,李又多了一个爱好,剪照片。就是把照片中人和周围的环境分离开,只留下人,再把不同的人拼贴到一个本子上。贴满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相册李昭东有六七本。
只有一张翻拍的照片,被裁剪之后并没有和其他照片拼在一起,那是他唯一一张抗战时期的照片。1945年抗战胜利,李昭东在重庆被授予梅花奖章。
如今,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李昭东就坐在床边,把之前粘好的照片撕下来、再粘贴、再撕下来、再粘贴,如此往复着打发时光。
“他有点驼,家的沙发矮。我做了个厚实的靠垫,可他从来不用。” 黄国英说,靠垫塞在他背后,也不去倚,一定要端坐沙发上。
临界点
在婚后63年里,黄国英早已习惯了丈夫的寡言和固执,只有三件事例外。
第一件事是,李昭东75岁那年突然和自己说要写回忆录。他想告诉大家发生在抗战时的一些真实故事。黄国英很快把丈夫的想法摁住了,“你一个国民党,写啥自传。”
第二件事则是李昭东的自传虽然没写,但另一个奇怪的习惯则越来越强:在抗战书籍上写评论。
在《淞沪大血战》一书上,李昭东写:这本书的事实是我亲身的经历,我看过此书,心里万分难过。
“打仗时好多战友让我帮他们写家书,我就写很平安,结果信还没到家,战友就战死了。”
“成片成片的死,啥叫血肉长城,我们是血肉长城。”坐在沙发上,李昭东用手拍自己的膝盖说,装备不如日本人,对方一扫射,几百号人十几分钟就打没了,可“有死无退,一拨一拨往上扑”。
李昭东说,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坐起来就会想到那些战友们,“他们什么也没有等到。”
当遇见描述与自己经历不符的书。老头只写两个字“放屁”。
最让黄国英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年初寡言的丈夫爆发了。
李昭东感冒引发肺炎,病来得很急。昏迷在病床上的李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李入院后,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老张来医院探望。
探视中,老人紧紧抓着老张的手,深陷的眼窝里不断有泪水涌出。当时李还不能说话,就是不断地哭。黄国英没见过这阵势,结婚63年,她早习惯了老头儿说一不二的固执。
黄国英起初觉得,膝下无儿女,老头儿约摸是平常太过寂寞,见志愿者们天天来,才感动落泪。不过随着丈夫身体逐渐康复,她才知道自己理解错了。
李病愈后告诉了妻子和志愿者一个秘密。他说,其实自己是一名国民党少将。他还说,那次落泪是担心自己走得太急,有太多真相没法说出来。
真相
“时间怎么这么快呢?”坐在沙发上,虽脊背微弯,李昭东双手盖膝,还是标准的军人坐姿。
他说,他们这些老兵也是为祖国做过贡献的,他活着的最大价值就是把他经历的真实情况告诉大家。
他记得,1943年前后,自己伤愈后曾在重庆警卫营工作,近距离接触过蒋氏父子。“别的我不懂,但是当时都忙着打日本人呢,仗打不好,他是真着急啊。”
病愈后的李昭东很期望跟来访者讲述什么,但年初的病,让很多事在他的脑海中已经褪色、模糊。
问他抗战八年的经历、问他浴血奋战的场景、甚至问他因常年泡在水里打仗导致无法生育子女、问他在战场上失去的父亲和两任妻子,很多细节也都说不清了。连多次到家里拜访他的记者,转身也不认得了。
但有两处,老人说起时眼里总是散出光来,并自顾自地多次重复。
一处是,1937年日本入侵中国,民族危急存亡。
彼时为应对日本侵略,“两丁抽一(家有两男子就要一个从军)、以充国军”,在汉口投奔亲戚的李昭东正好遇到征兵的人,为了防止兵丁中途逃跑,每三个被抓青年都用绳子拴在一起。
“你不用拴我,拴我我不去,我自己去。”自此,刚上完高中的李昭东揣着毛笔和墨盒,上了战场。
还有一处只是个大概场景,老人说不清楚时间,也没有具体的地点。记忆里,行军途中路过某个村庄,老百姓屋旁有一处水塘,里边有鱼。李昭东说,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军队的给养根本不够。
“但没人去抓水塘的鱼。”每次提起,李昭东都要提高嗓门,“军队有纪律,不能拿老百姓的东西,要是抓鱼,会挨板子的。”
在北京,志愿者们记录在案的抗战老兵不足30人。李昭东成了志愿者们最为挂心的一个。
志愿者们给他带来了小屋里从来没有过的热闹,也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七月初,民政部回复有人大代表提出的关爱老兵的建议时,重申符合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与社会困难群众一样,纳入社会保障范围,并可优先优惠进入敬老院、福利院。民政部还建议各地党委、政府在重大节日邀请原国民党的抗战老兵参加并慰问。
别人告诉他,“您是民族英雄,国家承认啦。”端坐在沙发上的李昭东神色平静。或许,对于一个95岁的老者来说,这一切已显得没有多么重要。
抗战胜利68周年前夕,有志愿者给他送来6万8千块钱,李依然神色平静,没有过多言语。
当志愿者起身离开,李昭东弓着腰,扶着床沿,挪到门口,说:“你们要常来。”
“能活到今天确实不容易。”精神好的时候,李昭东会握着来访者的手喃喃,他非常喜欢年轻人,“国家的历史究竟是怎么样的,你们还有大把时间了解。还有,我经历过的,你们都不用再经历了,这是好事。”然后一阵沉默,伴着因为衰老和痰液挤压胸腔而发出的喘息声。
我是中华民族的一员,在抗战八年艰苦卓绝的岁月里,我出生入死,流血流汗得到过抗日胜利纪念章和梅花奖章。现在我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坐起来就会想到那些战友们,他们什么也没有等到。
抗战老兵李昭东
A20-A21版采写/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实习生李锐嘉
A20-A21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侯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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