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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起依法不公开审理的案子，媒体的关注度丝毫不亚于任何贪官大案。未成年人保护、个人隐私保护，在强大的“知情权”和“公共利益”的口号下，法律写得再明白也显得苍白无力。 （CFP/图） |
编者按
一起涉及未成年人的强奸案，全民足足围观了半年之久，时时出热点，天天有新闻。庭外的舆论战，夹杂了当下中国社会最为复杂的情绪：未成年人保护与个人隐私，知情权与公共利益，孰轻孰重？司法机关只有在嘈杂中保持清醒，独立作出公正裁判，我们才能说，法治赢了。
2013年8月28日上午，李某某等5人涉嫌强奸案（以下简称李案）在北京市海淀区法院不公开开庭审理。在场外的公众，早已过足了法官瘾。
半年以来，这个涉及未成年人的性侵害案件，几乎每天都在给报纸和网站的娱乐版面贡献话题。有人直言，此案成了全民“连续剧”，媒体、律师，包括司法机关，编剧、参演，样样不落。
“知情人士”
“每天主任都会问我‘今天怎么没有李某某的消息’，好像没有消息才是不正常的。”京城某媒体记者说。
2013年2月22日上午11时，实名认证为“香港《南华早报》网站编辑”的网友“王丰-SCMP”在新浪微博爆料称：“海淀公安分局21日晚上以涉嫌轮奸刑事拘留了一名叫做‘李某某’的年轻男子。名字虽然改了，但还是有人认出来他真正是谁。”
这条微博在一天内被转发四千多次。被外界认为“充满狗血剧情”的李案拉开帷幕。
爆料奇快。事实是：“轮奸案”发生于2月17日，受害人19日报警，李某某等5人于21日凌晨被刑事拘留。
中午的新闻，上了当天的晚报。“知情人士”第一次出现。事后回望，“知情人士”的信息准确得惊人，包括证实嫌疑人之一的李某某为“李双江之子”，曾改名，甚至还指出被害女子十七八岁有误。
警方则向媒体证实，“受害人姓杨，并非网友所传的英语教师李某”，第一次向公众透露了受害者的身份信息。这几乎等于承认了涉案的确有李某某。
当晚，包括央视“共同关注”、中国新闻网在内的媒体开始大量报道，大标题打着李某某的姓名，真实照片没作任何处理，尽管未成年人保护法对此明令禁止。
媒体报道说，到2月23日上午10点，“李双江”、“李某某”等关键词搜索，分别达到微博热搜榜第一及第四位，话题评论条数498万余条。
2月25日，“知情人士”又来了。实名认证为“音乐制作人、演员、歌手”的网友“杜歌爆料”爆料称，“内部透露李某某案女主角撤销控诉，已达成和解意向”，李家将给予受害人北京户口、房产等补偿。
李某某特殊的军人家庭背景，很快成为众矢之的。许多网友并不知道，刑事案件受害人撤案、私了，违反法律常识。很多人更愿意相信，李家的能量很大。
紧接着，关于李某某真实年龄超过十八岁的传闻开始在网络上传播。被认为最靠谱的推测，是根据李某某上节目时其母亲透露其年龄，结合视频的上传时间估算，而实际上，节目早几年前已播出，录制时间更早。
由此引发循环效应：爆料、原文照登、辟谣、原文照登、再爆料……即使李某某母亲出面澄清年龄问题，至今还有网友相信李家为此去修改了年龄，进而质疑李家操控案件。
因为涉及“公共利益”，网友们可以不断地人肉、爆料（很多信息纯属捏造），而媒体尤其是都市类报纸和网站，几乎天天都在报道，有的一直坚持使用李某某真名。
“每天主任都会问我‘今天怎么没有李某某的消息’，好像没有消息才是不正常的。”京城一位记者说。
李家的律师
媒体报道几个律师被“逼走”，将梦鸽塑造成一个毫不讲理的母亲形象，一家媒体在转载闻时，特地安了一个十分不堪的标题。
接下来成为新闻话题的，是李某某的律师。
微博上曾盛传李家雇用了豪华的“76人律师团”。看起来极为荒谬，还是有人信了。
“媒体知道我、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辞去辩护工作了。”李家的第一任律师袁诚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直到3月中旬，李某某被批准逮捕后不久，李的父母才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他为李某某辩护。“我很少主动找媒体。因为作为律师来讲，（工作重点）更多的还是放在法律程序。”
袁诚惠这个“辩护律师”的身份维持了不过一周。3月19日，薛振源接替了他。他的介入，似乎是一种巧合：“李家找到我们事务所，我当时是值班律师。”
薛振源接手伊始，一方面发表律师声明，指责部分媒体和网民对本案不实报道和传播，提出要保护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另一方面则告诉媒体，李案尚处于刑事侦查阶段，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会作任何回应。
他在声明中说，“76人律师团”、“李某某案女主角撤销控诉，受害人终得到极大的物质补偿”等，都是“以谣网传讹、人云亦云”。
律师能做的，仅此而已。
薛振源的“严正声明”并没有吓倒媒体，反倒激怒了网民。3天后，百度的“李某某吧”已经有人倡议：“大家行动起来 给李家走狗点颜色看看”。手段包括“把他的电话多注册几个小电影啊交友啊什么的网站”、“套餐多的，去问候下他”。
3月29日，“知情人士”再次发威。网友微博爆料称，李某某父亲李双江已从解放军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的职位上退休，并说这次“提前退休”可能与儿子的案子有关。李双江本人不得不出面亲自辟谣。
这之后的2个多月，对于李家来说，是难得的清静时间。H7N9禽流感、雅安地震、浙江张氏叔侄冤案、吉林宝源丰大火等新闻大大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
“一个热点会覆盖另一个热点”，这一早被危机公关专家们奉为圭臬的规律，在李案上完全失效。这个案子总是不断地被制造出热点，
6月26日，“神舟十号”载人飞船返回舱返回地面前一天，“知情人士”再次出现。他告诉媒体，薛振源已经退出对李某某案的代理，因为梦鸽要求薛振源写一公告，称“李某某没有参与涉嫌强奸案这个事情，薛振源不愿写”。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薛振源说他实际上在5月30日就已经正式请辞。他拒绝透露请辞的原因，只是说“和舆论没有关系”。
梦鸽否认自己对律师提过那样的要求。6月26日四川某报的报道中，她说，“要求为儿子辩护的难度比较高”，但隔天，京城媒体中，她已经成了一个不讲理，连律师都不堪忍受的母亲。山东的一家媒体在转载这则新闻时，特地为它安了一个十分不堪的标题。
有关部门
有人怀疑警方以“轮流发生性关系”为李某某脱罪，警方否认有这一说法，而法律专家认为，法治报道中这个词比轮奸更为理性。
6月27日，一家中央新闻网站报道称，李某某“与另外4个男孩在北京一家酒吧内，将一名喝醉酒女孩带到湖北大厦房间，轮流与该女孩发生性关系”。
这一次，“轮流发生性关系”被敏感的网友捕捉到了。
一位拥有15万粉丝的知名网友据信最早注意到这个新词，解析说这是“权贵游戏”，“北京警方更是以李某某5人‘轮流与该女性发生性关系’对轮奸予以背书”，“公众仇富仇官就是这样来的！”
很多网友认同，“轮流发生性关系”的说法来自警方，因而质疑该措辞或暗示将不以强奸定罪，这也成为网民怀疑李案背后有公权力干预的主要依据。
次日下午，北京警方不得不通过人民网，否认有过“轮流发生性关系”的说法。南方周末记者查实，在2月22日该案曝光当日，一家中央新闻网站使用“轮流发生性关系”作为标题。法律专家也站出来说，这是法治报道中用于描述轮奸行为的规范用语。
人们开始注意到一个事实，李案案发已经4个多月，警方并未披露更多细节。只有一个未成年人李某某站在台前，其他4个嫌疑人的信息至今并未公布（其中3人为未成年人）。
微博上出现了“另4人来头更大”，甚至有人为某省官员私生子的说法，直到北京市公安局法制办负责人接受人民网采访辟谣才得以平息。
“高级黑”
李在珂的“内幕”爆料，几乎在证实李家操纵案件的传言。而他并不是李某某的代理律师。
6月29日，受害者代理律师田参军首次向媒体透露李案案情和当事人状况。
媒体报道中的杨女士二十多岁，未婚，外地户口，在北京工作，为人较为传统保守，被害后陷入抑郁和恐惧之中，平日经常做噩梦。这和公众心目中的那个加害者李某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田参军说，李家一直未向受害人表示最起码的人道同情和歉意，“冷漠态度令人难以理解”。
7月10日，李某某的律师发表声明，指责媒体报道的侵权和倾向性。其中一位新任的代理律师陈枢“将为李某某做无罪辩护”的表态，无异于火上加油。
田参军立即发声明回应：杨女士对李某新律师欲做无罪辩护感到极其震惊、愤怒和悲哀；他并透露，杨女士在案发后，多次受到李某某恐吓和威胁。
一边是越来越强硬的李家律师，一边是主打悲情牌的受害人律师，网络上的愤怒到了顶点。
陈枢和李某某另一位辩护律师王冉被视作“为虎作伥”。有网友人肉出，王冉曾在海淀区检察院工作过，而李案正好是由海淀区检察院提起公诉。媒体采访学者称，王应当回避此案，且终生不能代理原单位公诉的案件。
有网络传言称，王冉已经退出李案辩护。直到南方周末记者发稿时，陈枢证实，王冉依然是李某某的辩护律师。
李家律师的对手田参军也一样遭到了“人肉”。田在今年4月出版的《幸福地活着》一书“自序”中称自己2001年考入北大攻读法硕，但有网友发现，北大曾以他向学校隐瞒真实的出生日期为由，取消了他2001年北大法硕的入学资格。
律师的个人问题卷进来，完全搅乱了舆论。有人更认为，双方律师都是“高级黑”。
陈枢和王冉公开表态的同一天，李案同案其他被告人的一位律师李在珂横空出世。他在微博上晒出各种案件细节，包括受害人是酒吧坐台小姐，案件不应定为强奸。他还自曝曾给李某某母亲梦鸽支招：把自己的观点借刑法学家之口发表，影响舆论，再做做检察院和公安的工作，把酒吧经理抓了，搞出个“案中案”。
李在珂的“内幕”爆料，几乎在证实李家操纵案件的传言。而他并不是李某某的代理律师。
恰好这时一个专家不幸撞了进来。清华大学教授易延友因为发表受害人身份对庭审可能的影响，而成为李案被骂得最惨的学者。
家庭顾问+悲情母亲
请求法院调查，向警方报案，甚至上访，梦鸽的每一次出手，加上家庭顾问兰和的宣传，牢牢地吸引了公众的眼球。
7月19日一早，律师兰和发了一条微博，公布了自己“李某某家人法律顾问”的身份。“经授权，关于李某某案的所有消息，均由本律师统一发布。”
兰和还说，“李某某案，远没想象的那么复杂，亦无想象的那么简单。”
兰和的出现，至少寄托了李家扭转舆论劣势的期望。
这位特别的顾问，严格说就是李家的发言人，不涉及具体的辩护工作。他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在广为人知的药庆卫诉张显案中，兰和和袁诚惠一起，担任药家鑫的父亲药庆卫的代理律师，当时的对手张显同样是一位舆论战中的“满血战士”。
和李家的历任律师都不同，兰和曾经是一名记者，他知道记者们需要什么。在2009年成为一名律师之前，兰和曾在电视台和杂志社工作过。央视的官网上，至今还有兰和2004年的自我介绍，“职业追求：做最职业的记者。”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采访时，他的身边似乎还有其他人，嘴里似乎也含着什么东西，略有一点口齿不清。但他的语速极快，31分钟的采访录音最后整理出来超过7000字。记者的问题尚未说完，他已经开始作答，声音响亮，旁若无人。
有人注意到，兰和出现之后的一个月中，之前十分活跃的“知情人士”们出现的频率大为减少。有两次可查到：第一次是7月25日晚，有人在微博晒出“李某某案新版内幕”；第二次是7月31日，有消息称李双江之子李某某“曾拜气功大师王林为干爹”。前者后来经过媒体探访和调查，其中诸多细节得到了核实。而后者很快被证明为牵强附会新闻热点的谣言。
有利于李家的声音，开始大量地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梦鸽也开始频频亮相。他们的每一次出手，都牢牢吸引了公众的眼球。
兰和先是向媒体证实，李双江确实收到过敲诈勒索的短信，此后，又透露李家强烈请求法庭调查所谓组织卖淫和敲诈勒索“案中案”。这番话经媒体报道，成了“法院已落实卖淫调查”，以至于法院不得不公开辟谣。
“法院已落实卖淫调查”被批评有违司法常识，作为专业律师，兰和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类似的做法还在继续。7月28日，兰和公布了梦鸽本人签名的书面申请书《梦鸽女士要求公开审理李某某案》，申请法院公开审理李某涉强奸案。按照法律规定，李案涉及未成年人，又是性侵害案件，显然不可能公开审理。不出所料，梦鸽的申请被海淀区法院当场驳回。
梦鸽更通过媒体公布控告信内容，这几乎提供了一个案情的颠覆版本。这种母亲主动要求曝儿子隐私的非常规手段，很快被人批评为“打悲情牌”。兰和回击：“不透明是强权，要求公开又成了打悲情牌，这是话语霸权。”
8月2日，兰和在微博上张贴了一张被网友PS成葬礼现场的照片。再过两天，他向北京警方报案称，自己收到了死亡恐吓短信及电话，
8月6日上午，梦鸽再次出击。她前往北京市公安局报案，恳请警方对相关人员涉嫌介绍卖淫和敲诈勒索犯罪事实立案侦查。
8月20日，梦鸽亲自前往北京东城区东堂子胡同，公安部信访办。她这次的身份是：访民。
边界
“正因为没有边界，这个牌才打得这么乱，才会打到今天，才会有我出来拨乱反正。”
在庭审开始前的一周，双方几乎进入了肉搏战。
8月21日晚，田参军在微博中说，“被害人杨女士于今晚八点半许，突然在暂住地昏迷不醒。目前，已被120急救车接入北京某医院接受抢救和治疗。为什么不幸的人还要遭受新的不幸？”
兰和毫不手软：“鉴于被害人杨女士目前的精神现状，为避免其自杀或被自杀，嫁祸于李家，特提请北京警方对其采取保护措施。”
李家声称，杨女士的前后陈述存在多处矛盾，要求她出庭质证。特别是在8月22日，田参军突然声称杨女士入住精神病院后，这种要求越发强烈。兰和和李在珂甚至分别向法院提交了延期审理的申请，这一申请毫无悬念地当天就被驳回。
8月28日，受害人杨女士未出庭。
“精神状况极不稳定”的受害人最终变成双方口角的主角，令围观的人们大跌眼镜。
“那些所谓的边界都是‘伪边界’，”兰和说，“中国各行各业都处在无边界的状态，这是一个客观现实。边界都在书本上、理论上、教程里，在客观现实当中没有边界。”
包括主流媒体在内的众多媒体以及公安机关以真实姓名披露李某某涉嫌强奸案，这是兰和眼中“没有边界”的直接表现。“正因为没有边界，这个牌才打得这么乱，才会打到今天，才会有我出来拨乱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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