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为止的不完全统计,湖南耒阳市导子乡有50名尘肺病人去世。若扩大到耒阳市(县级),这个数字是55人。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导子乡的年轻人怀揣梦想南下打工。在快速崛起的深圳,他们做着当时工地上最赚钱的工种,风钻工。十多年后,群体查出尘肺,死亡也随后加速到来。
治疗花光了打工挣来的所有收入,刚脱贫的家庭更为贫穷。当地政府也试图帮助这些被尘肺病缠住的家庭。唯一让他们欣慰的是,目前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不再做风钻工了
不过,600公里外,湖南桑植县的农民工又“接手”了风钻工的行业。
连续一周了,41岁的尘肺病人曹斌频繁想到自杀。
吃药、上吊或一把剪刀。他说,人在受不了的时候,总有办法。
曹家三兄弟都是尘肺病人。2011年农历十二月,35岁的弟弟曹满云从医院七楼纵身跳下。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43岁的哥哥曹金,喝了烈性农药。
“得了这种病,在后期,生不如死。”8月26日,曹斌眼神空洞,尘肺病让他呼吸困难,将“死”字的音拉得很长。
在湖南省耒阳市导子乡,人们将尘肺病称为“石灰病”。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能准确说出这种病的症状:胸痛、喘不动气、不停咳嗽。
导子乡与曹斌一样患尘肺病的至少103人。加上相邻其他四个乡镇,至少有119人。
尘肺病被称为中国头号职业病。截至2011年底,全国累计报告尘肺病突破70万例。病人广泛分布于煤炭、冶金、坑道建设等与粉尘相关的行业。
尘肺病是以肺脏为主的全身性职业病,目前医学水平尚无法治愈。病人肺脏纤维化,导致呼吸功能衰竭、心功能衰竭。最后,肺脏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公开报道显示,这种病,每年杀死万名在粉尘中工作过的中国民工。
不完全统计,耒阳市目前已故尘肺病人55人,其中导子乡50人。
不能承受之痛
回耒阳的路上,曹满云说,哥,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帮我买瓶农药吧
“还是轮到了。”弟弟发病的时候,曹斌说他意识到,“轮到我们家了”。
2010年12月,弟弟曹满云往老家打电话,提到生病了,但叮嘱不要担心,“像是感冒,咳嗽、胸痛”。不到一年,曹满云已入院治疗。
喘不动气。曹斌说,当病情加重,每时每刻都感觉喘不动气。
2011年8月,尘肺病人徐新生去三都镇下塘村看望另一名病人李万美。
他看到李万美“瘦得只剩下骨头”,跪在床上,只穿了条内裤,双手支撑身体,头抵着枕头。有电风扇吹风,但呼吸不畅,李万美还是全身冒汗。“像水从他身上倒下来一样。”
李万美已几天没吃、没睡,就一直那么跪着。
徐新生哭了。
不到一个月后,李万美以跪着的姿势死了。
在导子乡通林村,2011年的腊月一天,尘肺病人王从成无法忍受折磨,先用剪刀刺破自己的喉咙,接着刺伤腹部,又将双手与插线板放入水盆。他死在了自残后的次日。
2011年冬天,曹斌到深圳,接弟弟回家过年。曹满云瘦得不到70斤,不断咳嗽,脸涨得通红。
回耒阳的路上,他说,哥,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帮我买瓶农药吧。
“再坚持坚持,过完春节给你买。”曹斌说他这样安慰弟弟。
回家后,曹满云住进了耒阳市中医院,第二天,他从七楼病房跳下。
当时哥哥曹金刚从长沙住院回来,他一直流泪,但呼吸困难,吸了很久的氧气,才哭出声来。
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曹金选择了喝农药。
不完全统计,119名尘肺病人,在2009年之前,已有18人先后离世。2009年至今,37人已故,其中至少9人死于自杀。
他们用一根绳子、一瓶农药、一把剪刀,或从高楼纵身一跃,结束了无法呼吸的痛苦,也结束了正当壮年的生命。
风钻工的梦想
“那时,我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每个人都梦想在这里挣大钱。”双喜村的徐志辉说
曹斌的两个兄弟自杀后,他们的父亲几乎不再说话。有时候,老人就一直躺在床上,哭。
曹斌一边安慰父亲,又一边抱怨:如果当初家里条件好,我们也不用去做风钻工了。
风钻工,是曹斌等上述119人在深圳打工时的身份。
这个工种的全称,是孔桩爆破井下风钻作业:工人要在工地上直径一米二甚至四五米的洞里,往地下的花岗岩层钻炮眼,然后,装上炸药爆破,形成数十米深的桩孔。最后,灌注钢筋水泥,成为一栋大楼的支柱。
导子乡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农业山乡。曹家5口人,两亩多地。一年两季稻谷,收成好的时候,每亩地收入也不会超过900元。
在曹斌少年的记忆里,家里几乎每年都是借钱过年。
约1989年,双喜村的徐瑞宝、徐瑞乃、徐春林、徐志辉等人南下深圳做风钻工。他们带回村里第一台收音机。
技能要求低,工资相对高,“去打风钻”,引来导子乡南下打工潮。
曹斌回忆,那时在工地做泥水工,一天挣30多块钱,而风钻工,一天可以挣100多块钱。
风钻工成为一个紧俏工种。“如果没有熟人介绍,人家根本不要你。”曹斌记得,曾有村民为了做风钻工,将家乡的土特产茶油带去深圳,给工地上带班的人送礼。
1991年,曹斌的弟弟曹满云认识了双喜村的徐春林,经徐介绍,成为上古村里第一批风钻工之一。
曹满云又陆续将哥哥曹斌、曹金、堂弟曹鲜本以及多名村里人介绍过去。
曹斌一度后悔去迟了。他1993年到深圳做风钻工时,相邻的双喜村11组,几乎所有男人都是风钻工了。
挣钱、回家建房娶老婆,是这些风钻工的梦想。而那个年代的深圳,经济快速发展,也急需外来务工人员。
9月2日,导子乡政府相关负责人提供的数据显示,高峰时段,导子乡有200多人在深圳做风钻工。在某个时期内几乎垄断了深圳市的孔桩爆破行业。
“那时,我们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每个人都梦想在这里挣大钱,然后回家,盖一幢漂亮的楼房。”双喜村的尘肺病人徐志辉说。
“口罩”与脱贫
以前一个口罩戴一个月,怕得病,现在两三天一换。三兄弟做了风钻工后,曹家过年再不需要借钱了
三四米深下去,钻机一打开,粉尘四起,就看不到人了。爬出来,全身都是白色灰尘,只看见两颗眼珠子在转动。
曹斌说,当时唯一的防护措施,是防尘口罩。但作用有限,“鼻子里全是灰,嘴里吐出来的也是泥浆。”
1999年,曹斌做风钻工的第六个年头,双喜村一些从事风钻作业时间较长的人,出现了发烧、咳嗽、胸痛等症状。大家以为得了重感冒,吃一周的药,感觉没事了,继续下井干活。
这一年,哥哥曹金和弟弟曹满云在村里盖了新房。那之前,在双喜村,徐瑞宝等最早的一批风钻工,从1996年开始,陆续有五六家盖了房。
曹斌则一直没攒够盖新房子所需的5万元。他们并没像村里传说的那样,“挣到了大钱”。曹斌说他每年最多带回家一万到一万五千元。
风钻工不是个每天都有活干的工种。公司承包的工地有限,做完一个工地就休息,直到老板包到下一个,“一年内,最多半年时间在工作”。
曹斌最早听到尘肺病这个名字,是2000年左右。双喜村的李成、徐龙古、徐一龙等,被医生告知“可能得了尘肺病”。
但没人知道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感冒是吃药就能好的病,尘肺病可能需要打针才能治好吧。”曹斌说,大家都没当回事。
曹斌到现在还埋怨李成自私。他说李成怕别人防他传染,更怕失去工作,到2003年去世前,才告诉工友自己得了病。
到2008年,徐龙古等最早出去做风钻工的一批人,至少14人去世,他们几乎都是双喜村的。
他们去世前的病状相像:咳嗽、喘不上气、躺在床上离不开氧气机,X光片上的肺部有阴影或布满灰尘。
但所有风钻工仍在坚持干活。
长期关注尘肺病人的湖南省总工会干部学校副教授戴春介绍,迫于生活压力,几乎没有尘肺病一期的病人停止工作去休息。而带病打工的直接后果是,病情迅速加重。
曹斌和弟弟曹满云也曾议论,这个病是否跟干的活儿有关系。他们觉得,也未必一定会得病,就算要得,“我们比双喜村的人干的时间短,怎么也得多活15年吧”。
他们觉得应该勤换口罩。以前一个口罩戴一个月,现在两三天换一个。
三兄弟做了风钻工后,曹家过年再不需要借钱了,甚至还有村民来借钱。这让他们满足。
异样实现的“富裕”
曹斌获得了最高的赔偿,299800元。这要他打30年的风钻才可以挣到。他觉得值了
老板的工地上没活后,大哥曹金2004年回老家做了泥水工。曹斌一直做风钻工到2008年,也回了老家。只有弟弟曹满云留在深圳。
三兄弟都没有觉得身体异样,也没有去检查过。
2009年4月,病发的双喜村人徐瑞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了以前的老板,要对方出钱治病。他最后获得了10万元。
这成为导子乡风钻工们维权的导火索。
曹斌组织了7个人去找曾经的老板要钱,老板说,要先确定是否得了尘肺病。
2009年5月下旬至6月上旬,曹家三兄弟等170余人在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做了检查。只有9人被排除了尘肺病。
三兄弟被同时确认为尘肺病。曹斌III+期,曹金II期,曹满云I期。
“我们把结果给老板看,老板说,你们给其他公司也干活了。不认。”曹斌说。维权陷入僵局。
2009年6月15日,到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复查的一百多名风钻工与院长发生纠葛,将院长揪到了市政府门口。当天,深圳市成立维稳小组。耒阳市的工作小组也赶到深圳。
当年8月,深圳市政府出台了针对耒阳籍风钻工的处置方案。按照尘肺病严重程度,导子乡和邻近4个乡镇共119名患病农民工及死亡民工家属,领到了从7万元到299800元不等的赔偿。
那时候曹斌还是不太明确尘肺病到底是什么。检查结果出来时,三兄弟还能吃能干。曹斌一度认为III+期是尘肺最低级别,I期最严重。直到领赔偿款时,才发现弄反了。
“那么多人得病,死也轮不到我。”曹斌说,大家都是这种想法,拿着鉴定结果互相开玩笑:你是三期,肯定比我死得早。
他们更在意赔偿款多少。当时曹斌病情最重,而且有劳务关系,他获得了299800元的最高赔偿。
这是他需要打30年风钻才可以挣到的钱。他觉得值了。
没有得尘肺病的村民甚至羡慕得了的变成“富人”。曹斌爱赌博,他说最多一次输了5万。曹金、曹满云终于有了钱装修房子。也有病人拿赔偿款盖了房。还有人拿去做生意。
曹斌们南下深圳时的愿望,以这样一种方式实现了。
阴影下的“寡妇村”
双喜村11组被称寡妇村。48户人家,至少23人得病,目前死亡16人
病情的发作速度,超出了曹斌的想象。弟弟曹满云最先出现症状,之后便是曹斌。
今年6月,曹斌开始住院治疗,两次出院,8月中旬又住院。“差不多没钱了就出院,借到钱后就再来。”
这次的住院费是找女婿借的。现在每天治疗费要一千多元。曹斌说现在欠账5万多了。
尘肺病是慢性病,病情持续发展,需要持续治疗,也就意味着要持续花钱。
双喜村的徐龙古,打工十年赚了十多万,2009年获赔7万元。徐家人说,徐龙古去世前,治病共花了30万元。
导子村的王平,去不起医院了,就在家吸氧。
8月24日上午,王平指着床头的氧气机说:这是我花600块钱从曹斌的妹夫刘方知手里买来的;刘方知之前,是曹晓青在用;曹晓青之前,是曹新文在用。
那三人都已因尘肺病去世。
2011年底的时候,导子乡政府走访了所有尘肺病家庭。9月2日,导子乡党委委员李国强说,绝大多数尘肺患者年龄在40岁到50岁间,这些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患病后,一方面家庭丧失劳动力,另一方面治疗费高昂,让家庭倾家荡产。
双喜村11组,是导子乡尘肺阴影下最痛的一环。48户人家,至少23人得病,目前死亡16人。去世的男人多,它被称作寡妇村。
村民徐一龙的家被一人高的荒草包围,藤蔓植物顺着长满青苔的墙壁,爬上了他和邻居徐术忠家的屋顶。他的另外两个邻居是徐瑞宝、徐瑞乃。
四人均因尘肺病在2004年至2010年间相继去世。
8月25日晚,从尘肺患者徐新生家环望村庄,只有三户人家亮着灯。以徐新生家为中心点,有至少17名邻居是尘肺病人,12人已死亡。
就在今年,又有两个病人离开:大年初一,徐作斌死在了68岁母亲的臂弯里,半年后,他的哥哥徐作青也去世了。
76岁的王翠兰有5个儿子,都做过风钻工。三个儿子已死于尘肺病。老三干风钻工时间最短,但不幸被蛇咬死。活着的只有老四徐春林,今年,他也出现了尘肺病的症状。
8月25日,王翠兰说,以前穷,但村里热闹,后来有了好的政策,年轻人出去打工,“钱赚了,房子盖了,老婆娶了,人却死了。村子变空了。”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王翠兰问。
改变的和未变的
导子乡的年轻人仍外出务工,但不做风钻工了。600公里外,湖南桑植县的农民工又“接手”了
“就算考不上大学,穷点不要紧,别做损害身体的工作。去偷去抢都好,千万别做风钻工。”曹斌放心不下两个正读书的儿子,他们分别14岁和8岁。
他快不能走路了。掀起裤管,腿像两根木棍突兀地长在身上。
病人还在增加。曹斌的徒弟王增和2009年时没查出,但今年4月份,也被查出“考虑尘肺病可能”。曹斌的另一工友,双喜村的李主云,也出现前期症状。
导子乡党委委员李国强说,政府也希望能帮助这些病人。他们给所有患尘肺病家庭都办了低保。这几年给病人添置了6台氧气机。尽量保证有尘肺病患者的村庄不停电,因为病人需要不停吸氧。
曹斌22岁的女儿南下深圳打工了。深圳的变化曾让曹斌惊讶。2011年他去接曹满云时,深圳早不见了曾经的荒地和瓦房。它高楼林立,灯红酒绿,让曹斌几次迷路。
南下深圳的,还有徐志辉24岁的儿子。他打工的不远处,是曾为亚洲第一高楼的地王大厦。这座大楼的孔桩,由他的父亲和工友们钻下。
李国强说,保守估计目前全乡3万人口,百分之三四十的人在外务工,几乎都是青壮年。好在,没有人再做风钻工了。
在耒阳民工逐渐退出深圳风钻行业后,600公里外湖南张家界桑植县的农民工开始接手。资料显示,自2004年后,张家界在深圳干风钻工的民工约300人。
桑植县芙蓉桥乡的谷龙国自2006年到深圳做风钻工至今。9月1日,他估算,目前仍有约百名桑植籍民工在深圳打风钻。
他听家里人说,也有早期打风钻的老乡病情恶化,今年至少两人去世。“导子乡的现在,极可能是我们的未来。”
问起他为什么还要做风钻工,谷龙国说家贫年龄大,风钻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他说,现在戴的口罩比以前要厚,有海绵垫,吸入的灰尘比以前少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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