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拒政治力量关说司法案件,打招呼零容忍:“这是侵犯司法独立最严重的一件事”。
开除党内大佬王金平党籍,“不容许任何党员挑战国民党捍卫司法公信力的坚定意志”。
“这是侵犯司法独立最严重的一件事,也是台湾民主法治发展最耻辱的一天。”
9月8日,马英九用一连两个“最”字,痛批“立法院长”王金平涉及的关说事件,“足以击毁国人对司法独立的信心”。
“关说”这个出自《史记》的古老词语,在台湾特指官员利用职权干扰司法或行政活动,类似大陆的“说情”“打招呼”“搞关系”。在台湾,“关说”现象由来已久,但两位“国会”大佬、两位高级司法官涉案,这是台湾司法史上的第一遭。
9月6日上午,台湾“最高检察署”特侦组公布,“法务部长”曾勇夫、“高检署检察长”陈守煌,涉嫌接受“立法院长”王金平及民进党立法院党团总召柯建铭的关说,致使柯所涉及的全民电通案获判无罪后检方未再上诉而定案。
“在抗拒政治力量关说司法案件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灰色地带,也不容我们犹豫妥协。”这是马英九的态度。
特侦组已将曾勇夫、陈守煌二人分别函送“监察院”及送行政评鉴。6日晚上,“法务部长”曾勇夫率先辞职。11日上午,外界未想到的结果发生:国民党考纪委决定,开除王金平党籍。马英九说,“不容许任何党员挑战国民党捍卫司法公信力的坚定意志”。
引发政局如此严重动荡的,仅仅是一通打了声招呼的电话。
没有被忽略的“意外”
“关说案”的发现,完全是各种偶然因素的结果。
“立法委员”柯建铭,与特侦组正在追查的台湾高院法官陈荣和贪腐案,本来没有一点关系。他只是恰好给该案的一个关系人打了通电话,谈到了金钱交易。
正在监听这个关系人的特侦组意识到,柯建铭可能跟他们正在侦办的一起贪污假释案有关,因此,他们又向法院申请监听柯建铭。
柯建铭没有留下涉案的任何蛛丝马迹,监听期届满,特侦组本打算就此结案。谁知这时,他们听到了柯建铭与“立法院院长”王金平的一段通话。
监听记录显示,2013年6月28日傍晚,王金平致电柯建铭:“‘阿煌’有打电话来,说那个女孩姓林,林秀涛,是‘勇伯’的人,叫我跟‘勇伯’说。我已经和‘勇伯’说完了,他会尽力,他会弄,‘勇伯’要处理。”柯建铭反复向王金平确认“‘勇伯’是否会处理”,王金平均给予肯定的答复。
“阿煌”与“勇伯”,特侦组最熟悉不过:两位自家领导,就用这些昵称。
70岁的“法务部长”曾勇夫出身资深检察官,上任后马上恢复中断了四年多的死刑执行,被同行称作“勇伯”,62岁的台湾“高等法院检察署检察长”陈守煌同样是资深检察官。
通话者身份很快得到验证。特侦组调阅通联记录,惊觉,光是6月28日上午,“立法院长”王金平连打三通电话,给陈守煌拨了两通,另一通是打给曾勇夫;7月1日,王金平再次联系陈守煌。
特侦组没有监听曾、陈两位领导电话,但曾勇夫和陈守煌都未否认,他们与王金平的通话中谈及柯建铭的案子;特侦组还发现,6月29日下午,王金平打电话给柯建铭称“勇伯说OK了”。
巧合的是,6月18日,纠缠了5年的全民电通案逆转改判,柯建铭无罪;7月8日,台湾高检署确定不上诉——这必须经由“检察长”陈守煌核阅。特侦组大胆推测:自家的两位领导涉嫌“关说”。
8月31日晚,负责全民电通案的检察官林秀涛接受特侦组侦讯。当被问到“检察长如果没有这样的指示,你是否可能会上诉”,林秀涛回答,“是,我会上诉,即使我知道他上诉三审可能会判无罪,我还是会上诉,以杜悠悠之口”;她还说,“检察长有提到预算的压力,所以依照柯委员意思来做”。林秀涛的同事陈正芬证实,林回到办公室后说:“真好,不用写上诉书”。
当天晚上11时,“最高检察署检察总长”黄世铭到“总统府”报告。此举被解读为“‘总长’铡‘部长’”。“部长”曾勇夫是“总长”黄世铭的直接领导。
在台湾,“法务部”为最高司法行政机关,其下依次设“最高法院检察署”(简称“最高检察署”)、台湾高等法院检察署(简称“高检署”)及地方法院检察署。其中,最高检察署另设特侦组,直属于“检察总长”,负责侦办最高至当局领导人的高官案件。
对于特侦组来说,意外发现的“关说”线索,有不得不办的理由。台湾“最高行政法院”法官自律委员会行政官长何洪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柯建铭的监听记录已在特侦组备案:“如果以后有人翻到这份记录,特侦组却没有办案,那特侦组以后将处在怎样的位置?”
“如果这不是关说, 那什么才是关说”
寄托着台湾人反腐期待的特侦组,查过马英九、陈水扁,铁面无私众所皆知。但许多人没料到,一件仅涉及风纪的事件,引发官场严重地震。
9月1日台湾记者节,《时报周刊》法制记者杨肃民受邀到“法务部”,与曾勇夫、王金平共用晚宴。短短几天后,饭桌上谈笑风生的两位大领导相继下台。
9月6日上午10时30分,杨肃民接到特侦组开发布会的短信。11时整,特侦组正式向媒体公布对关说案的调查结果,并公开柯建铭的通话记录。
几名涉案的高官,事先一无所知。
时任“法务部”部长曾勇夫最先作出反应。6日上午11点半,特侦组发布会仅一个小时,曾勇夫召见记者,辩称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宣布“绝不辞职”;下午和晚上,“行政院院长”江宜桦两次约见曾勇夫。晚间9时45分,曾勇夫宣布辞职。
马英九提前接到了“检察总长”的报告,显然没有把事情压下。在国外参加女儿婚礼的“立法院长”王金平,或许从新闻中才得知自己被扔了个炸弹。
9月7日,马英九公开呼吁王金平“尽快回国,对外说明”。之后,王金平从国外给马打了电话,称他只是在安慰柯建铭,并请曾勇夫“部长”帮忙处理,这个做法谈不上“关说”。
马英九采取了最决绝的方式。9月8日,他亲自召开记者会,发表八百多字的“沉痛的声明”。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问自己:如果这不是关说,那什么才是关说?如果有权势的人都可以关说影响司法,那么一般平民要如何期待司法保障公平正义?”这位哈佛法学博士、曾当过“法务部长”的台湾地区领导人说。
国民党前主席连战批评马英九采取的方式“屈辱、不当”。但回旋的余地,完全没有。
10日晚,王金平赶回台湾,在机场发表声明,继续否认“关说”指控。王金平认为,他是以“立法院长”身份,就检察官滥用职权上诉的问题,提醒“法务部”及其下属的“最高检察署”注意,并非针对柯建铭的个案,也没有要求对该案不要上诉,因此不是关说。
马英九办公室随即以“五项事实”予以回击,特别指出,不管曾勇夫、陈守煌是否“执行”了王金平关切的柯建铭案件,不可否认的是,王金平“关切了司法个案”。
在台湾,“立法院”为最高立法机关,类似“国会”角色,可监督行政和司法分支。“立法院”今年确曾就解决滥权上诉问题通过决议,要求“法务部”等相关部门定期向“立法院”作相关项目报告。
不过,“国会”再大,也不可以过问司法个案。台湾《立法委员行为法》第十七条规定,“立法委员”不得受托对进行中之司法案件进行游说。
在听了王金平的机场声明后,马英九“感到十分失望”。他的办公室在声明中再次重复之前的那句质问:“拨开一切语言的迷雾,台湾全体民众只要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这不是关说,那什么是关说?”
“司法独立”没有和稀泥的空间
正如梁漱溟所言,“中国人的伦理本位者,关系本位也。”台湾资深法制记者杨肃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关说”现象在台湾社会普遍存在。
“关说门”的几大主角,都很会“做人”。
王金平作为政坛“不倒翁”,连任“立法委员”达38年之久,“立法院长”当了14年。他是国民党最具实力的台湾本土派人物,向有“马王之争”情结。王金平广结善缘,是极少数与蓝绿均交好的政治人物。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他会为民进党大佬柯建铭的案子打招呼。
知情人士称,台湾高检署检察长陈守煌是一位“好好先生”,跟同为基层检察官出身的上司曾勇夫私交很好。陈守煌在接到“立法院长”王金平关说后,马上想到要通知曾勇夫,把王金平的“面子”让给他来做:“这其实是爱之切而害之。”
杨肃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关说”一般都是秘密进行,且在很多“属于暗示行为”,很难取证,对“关说”案的处理往往“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最终不了了之。而这一次“关说门”,不管监听程序存在怎样的争议,特侦组抓住了把柄。
6日的记者会上,特侦组称,柯建铭、王金平、陈守煌与曾勇夫之间没有对价关系和金钱利益往来,因此本案不涉及刑责处罚,对于行政处罚部分,依据四人身份分别移送相关部门处理。
在台湾法律中,没有明确定义“关说”,但“宪法”及相关法律,对于司法独立不容置疑的强调,已给“关说”行为划上了一条红线。
王金平被指踩了“立法委员”不得干预司法个案的红线,但由于法律没有罚责,他和柯建铭面临的是“立法院”及各自党派的纪律处分。如果被开除党籍,意味着他们将被剥夺不分区“立委”资格甚至丢掉院长职位。
特侦组公布的证据没有指向“法务部长”曾勇夫接到王金平电话后跟下属打招呼。不过“勇伯说OK了”,可能是敷衍之词,也被解读为他有干预案件的能力。
何洪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关说”确实存在,曾勇夫作为司法行政长官,竟能干预检察官对个案的判断,这是难以接受的。“法官、检察官是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为了维护司法独立,涉及关说的法官和检察官必须被监督和惩戒。”
在台湾,《法官法》对法官和检察官具有约束力,且保障法官和检察官职权的独立性。
资深法制记者杨肃民介绍,依据检察一体,作为“检察长”的陈守煌有权对下属的具体办案细节进行监督。“但他不应该在法院判决书还没有下来之前就指导,更不应该与王金平通电话,把曾勇夫牵扯进来。”
作为检察官的陈守煌,按照《法官法》将被移送至检察官评鉴委员会进行评鉴。2011年6月14日,酝酿长达23年的台湾《法官法》通过,特别设立法官评鉴委员会,由法官3人、检察官1人、律师3人、学者及社会公正人士4人,共11人组成,以强化外部监督。同时也参照设立了检察官评鉴委员会。
在经过审查、调查后,检察官评鉴委员会将投票作出对陈守煌的处理意见,可能包括:免除检察官任用资格、丧失公务人员任用资格、撤职等具有退场效果的处分。
这不是终局性的。根据个案评鉴结果,陈守煌可能被移送到“法务部”进行行政惩处,但若事态严重,还有可能被“监察院”弹劾,并送至“司法院”职务法庭。
职务法庭同样是因《法官法》新设,承接原“司法院”公务员惩戒委员会职权中涉及法官、检察官的职务案件。对处理结果不服,也可以提起诉讼。职务法庭员工周淑桦说:“职务法庭是惩罚程序,也是救济程序。”
台湾的检察系统隶属于行政系统的“法务部”,但根据《法官法》,“法务部长”只能就一般的行政事务对检察署行使监督权,不能指挥监督个案,或决定个案的起诉、处分与上诉。
此前曾勇夫已被函送“监察院”接受弹劾审议,最严厉的惩罚是革除其部长职务。这一程序在他辞职后将继续进行。“是不是很马后炮?但事实就是这样。”杨肃民说。
曾勇夫原本坚持不辞职。马英九强调,其司法信任已遭质疑,必须负起政治责任,知所进退,去职后可循例专心去争取清白。
(应受访者要求,周淑桦、何洪豪二人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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