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磐石社区南侧的东方电镀厂是北白象镇最大的电镀企业。2013年3月，这里排出浓重的黄烟。CFP供图
浙江乐清北白象镇第九小学“流鼻血事件”已经尘埃落定，官方认定事故是教室甲醛超标及学校周边工厂排放含有害物质气体所致。
小学所在的磐石社区磐西村，村民黄美灵等则认为，周围密布的电镀厂“是主要原因”。一个月前，村民们才刚刚幸运地打赢了第一场环境保卫战—成功地把近在咫尺的乐斯化工厂“逼”走，而突然曝出的小学生流鼻血事件，让他们意识到，胜利还远远没有到来。
在癌症高发阴影、小学生中毒疑云之下，村民们迎来了他们的第二场环境保卫战。
“不赢就死路一条”
锣声第一次在磐石社区里响起，是在7月22日下午2点半。河北村村民陈惠连带着板凳、草帽和藿香正气水走出家门。随后，以中老年妇女为主力的上百名村民陆续走上街头，举着“在沉默中爆发，不在沉默中毒亡”，“乐斯化工滚出磐石”的标语，步行到几百米外的乐斯化工厂里静坐。
作为集结信号的锣，是事先从城隍庙里借来的。
这些以中老年妇女为主力的“娘子军”让厂方哭笑不得，一名部门经理回忆，静坐未被理睬后，“她们关了电闸，乱按按钮。我们吵架吵不过，也不敢拦他们。”
这样的抗议至少持续了半个月，让乐斯化工的保安印象深刻，“每天都来，跟上班一样。”
“这是一场战争”，磐西村村民黄美灵对南都记者说，“这场战争坚决要赢，不赢就死路一条。”
磐石社区位于乐清市瓯江入海口北岸，明洪武年间设磐石卫，意为“坚如磐石”，与威海卫、天津卫齐名。2011年，磐石镇撤销并入北白象镇后，改称磐石社区，下辖15个自然村。
温州民营经济发达，在上世纪80年代，磐石镇最早以生产西装起家，而后西装产业衰落，重污染的发电、化工等行业入驻。命运的转折点是1989年，位于磐石镇东侧的温州电厂投产，环境的改变由此开始。
磐石的村民有在自家瓦房上晒红薯干的传统，但电厂搬来后，这个习俗被迫停止。“晒完的红薯干上落了一层灰，没法再吃了。”村民陈惠连说。
此后，化工厂和电镀厂纷纷涌入。上世纪90年代，乐斯化工投产；2007年，北白象镇最大的电镀企业东方电镀有限公司兴建，与此同时，小规模的电镀作坊也纷纷冒头。
位于磐石社区南侧的乐斯化工拥有染料、农药和医药三大产业，村民称，自建厂以来，乐斯化工经常排放出红黄色的烟雾，味道刺鼻难闻。不过，长期以来，这并未引起他们过多的警觉。直到2011年，乐斯化工厂东侧的乐安化工厂突然发生爆炸，村民们才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埋藏在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他们尝试与厂方交涉，后者曾承诺搬走，但并无实际举动。
而真正引爆“战争”的导火索，是一位村民的病情。
今年6月3日，磐西村村民南月霞被检查出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让丈夫黄南泽印象深刻的是医生提的一个问题：“你家附近有没有化工厂？”而他家与乐斯化工的距离不到300米，仅仅隔着一片稻田。
这些年，在离乐斯化工最近的磐西村，已有多名村民患上癌症去世。当地卫生部门向南都记者提供的一份数据显示，2009年至2013年9月，拥有1.9万常住人口的磐石社区共有117名本地户籍村民因癌症死亡，其中死亡率排名前三的分别是：肺癌、肝癌、胃癌。
据《2003- 2007年中国癌症死亡分析》，20 0 3- 20 0 7年中国癌症死亡率为171.84/10万，若由此推算，磐石地区癌症死亡率为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多。
尽管尚无明确证据证明南月霞的病和乐斯化工有必然关系，但医生的问询激发了村民长久以来的猜测和恐慌，最终导致了这场抗议。
幸运的胜利？
8月3日晚，在一场抗议中，乐斯化工厂的工作人员将一名村民打伤，随后引发更大规模的抗议。次日，在镇政府的协调下，乐斯化工董事长陈呈新出面与村民签订了一份承诺书，称将于今年11月4日搬离所有生产线。
在冲突中受伤的村民刘云被尊以“英雄”般的待遇，在她家的小卖部里，村民给她送了一束鲜花，甚至为她准备了鞭炮和锣鼓队。“这是人民的胜利”，一位村民说。
但对于北白象镇镇政府来说，事件的处理背后，有着更为复杂的考量。
乐斯建厂之初，归磐石镇管辖，镇政府为振兴当地经济，从外地将化工厂“请”来。但时过境迁，2011年磐石镇改称磐石社区，被划归北白象镇。北白象镇是温州的工业重镇，主导产业为电器制造业。官方数据显示，2012年北白象镇工业总产值322.5亿。而乐斯全年总产值仅为3亿左右。环保与发展的角力中，对于拥有多家知名企业的北白象镇来说，乐斯的地位如同鸡肋。
“在整个北白象镇，乐斯不算大的企业，少一个多一个没什么关系，”北白象镇一位政府官员说，抗议发生后，镇政府“顺应民意”出面协调，动员乐斯搬迁，“现在(污染企业)是想送送不出去。”
对于搬迁事件，乐斯则有着自己的解释。乐斯化工总经理赵顺年称，乐斯本来已在江苏连云港建厂，搬迁已在公司的长期规划中，“如果乐斯没有退路，不会承诺搬迁”。
赵顺年认为，他们是事件中最为被动的一方，“镇政府想让我们搬。我们是合法企业，但没有平等的权利保护自己。”
乐斯化工厂官方网站称，“企业通过ISO 9001质量体系认证和ISO 14001环境管理体系认证”，并被授予“浙江省清洁生产阶段性成果企业”。
但这一说法没得到村民的认可。今年7月，经村民委托第三方检测机构华测检测股份有限公司的检测结果显示，乐斯化学排放的工业废水中，二甲苯的检测结果是9.86mg/L，超标9倍。
环保门槛缺失
乐斯化工已经停业，按照承诺书，它在11月4日将彻底搬走，黄美灵打算到时候搞个庆功宴，“酒宴就摆在乐斯老板自己家的饭店里。”
但还没顾得上享受“胜利”，突然爆发的第九小学学生流鼻血事件让村民们再次感受到污染带来的恐慌，这一次不是化工厂，而是电镀企业。
9月5日，位于磐西村西侧的北白象镇第九小学紧急停课，这所刚搬迁到新校址的小学3天内有19名学生出现流鼻血症状，近百名学生有胸闷、恶心、呕吐现象。
黄美灵的儿子在第九小学读五年级，他虽然没有流鼻血，但也抱怨教室里“一阵阵的臭味”。黄美灵立刻把孩子送往温州儿童医院体检，体检结果显示身体正常。但他流鼻血的校友体检结果则为“轻度阻塞性通气功能障碍，小气道功能病变”。
北白象镇一名副镇长在事发当天来到学校，他也感到这种臭味“就像快要窒息一样”。
在小学生流鼻血事件发生前，鲜有村民将污染的矛头指向电镀厂，“以前我们的环保意识都很差，乐斯化工和电镀厂的味道都臭，但因为离乐斯近的得癌症多，大家都对准乐斯。”黄美灵说。
9月13日，浙江省卫生厅专家组公布调查结果，称事故原因是在原有局部病变基础上，学校周边含有有害物质的空气(如铬酸雾、氯化氢等)和新校区教室中甲醛超标刺激鼻腔黏膜所致。
在南都记者所接触的多位家长看来，学校新装修有部分原因，“电镀厂才是主要原因。”
铬酸雾、氯化氢均为电镀行业所产生的酸性废气，在被称为“中国电器之都”的乐清，作为其相关行业，电镀厂非常普遍。据《乐清日报》去年7月的报道，乐清全市共有200多家中小电镀企业，每年向环境排放的废水多达4万吨。
南都记者走访发现，磐石社区四周，基本都被电镀厂包围。为了掩人耳目，甚至有电镀作坊曾隐匿于城隍庙一侧。在磐石社区南侧的一家电镀厂内，记者看到简陋的生产区只由一套电解设备、两个房间组成。周边村民称，开工生产时，这里气味熏人，污水满地。
小学生流鼻血事件发生后，乐清当地政府表示，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在磐石社区共查处了39家涉嫌违规排放废气的企业或作坊，其中只有3家获环保审批。
“我们一直在打击取缔小规模的电镀作坊，但屡禁不绝，毕竟人手有限”，乐清市环保部门人员向南都记者如此解释监管的缺失：北白象镇环保所只有4个编制，无法迅速处理全镇的违法电镀作坊。
根据《乐清市生态环境功能区规划(2006-2020年)》，第九小学及其周边1公里范围所在区域，都属于乐清市西南部景观保护和水源涵养生态环境功能区，属于限制准入区。
作为生活在“限制准入区”却为污染所困扰的村民，黄美灵说，他们还等待着政府的处理措施，希望电镀厂全部搬走，绿化全部搞好。对村民来说，对污染恐慌并没有消失，在磐西村郊外，小学新校区西北方向三百米外，一家更大规模的电镀厂正在兴建。成功“赶走”化工厂只是“长征”第一步，对于两个月后的庆功宴，黄美灵有了新的想法，“最好电镀厂搬走之后一起吃”。
(文中涉及村民均为化名)
南都记者 张少杰 实习生 唐骏垚 发自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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