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说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故而一直想去国外看个究竟。后来又去了美欧,发现外国的月亮也是有阴晴圆缺的,和中国的毫无二致。不禁纳闷,就这么一个常识,竟然很多年兜了一大圈子才认识到—中外其实共一个月亮!正如一首歌所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的圆缺实际是内心圆缺的折射。进一步说,中国人的外国观,也是自身中国观的某种折射。
西方的价值是普世的,中国的价值是特色的。这就是现时代的“外国月亮比中国圆”。这里的外国是近代以来的西方国家,主要是欧美发达国家。
“普世”的概念源自一神论的基督教。公元5世纪时,东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牧首(主教)被荣称为“普世牧首”。那时的“普世”原文是oecumenical,既有“全世界范围”这个意思,也有“全基督教”的含义。现代意义的“普世价值”起源于启蒙运动,由于启蒙运动反宗教的特征,虽然也接受了普世的概念,但是,这个世俗化的“普世”一般使用universal这个词,以显示与基督教的区别。以1789年《人权宣言》为标志,资产阶级革命的精神成果就是以政治普世价值取代了宗教普世价值。近代科学革命,强化了西方“发现”人类普世价值的中心论与优越感,代表性的是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直到近300年后爱因斯坦相对论,才给牛顿定律划出边界—所谓的万有引力普世规律只是在宏观世界起作用,在微观世界就是谬误。
因此,普世价值并非什么客观真理。如今给西方所谓“普世价值”划出边界的历史使命,似乎落在了中国人头上。中国传统上儒道释三种文化并存,并不存在“普世主义”概念,而只有“天下”概念。在西方主导的国际舆论里,中国总被骂为“另类”,处境如当年的哥白尼、布鲁诺,因为中国在终结西方普世价值的托勒密世界观。
在地球上不同方位看月亮,自然看到的是月亮的不同形状,但不同国家看到的当然是同一个月亮。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圆月而他人看到的是亏月,显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托勒密宇宙观。同理,认为自己代表普世价值,而他人非普世,这就是西方中心论。
如果不是近代欧洲开启了现代化进程,主导了全球化,普世价值论也就不会滥觞于世。细究起来,普世论有三大把戏:
其一是把偶然的说成必然的。欧洲领先于世界,源于工业革命。这具有相当的偶然性。把它当做历史的必然,笃信历史的“线性进化论”,甚至秉承社会达尔文主义,就会产生“李约瑟之谜”、“大分流”理论等伪命题。
其二是把地方的说成世界的。欧洲人倡导普世价值,是启蒙运动之后的事情。将欧洲的地方性价值观,说成是世界性的、先进的,完全是自欺欺人。
其三是把短期的说成永恒的。五百年前谁著史?欧洲近代领先世界,时间段甚至短于中国的周朝,但是普世论者将这种短暂领先包装为永恒,似乎原本如此,且永远如此,只能是在制造神话了。
西方的普世价值说存在对内多样、对外普世的悖论,因而是虚伪的。美国对内秉承“天定命运论”,对外倡导“美国例外论”,就是这种悖论的体现。欧盟的铭言是 “多元一体”,也是对内高喊“多样性”,对外高喊“普世性”。
中国古代的“天下”观自认为代表了“天下”,其实只是东亚体系,并未涵盖真正的世界。西方的普世价值体系也只是世界普世性的西方文化折射。普世价值说不只是西方的话语霸权,而是西方的“先发优势”。真正的普世价值要“世界大同”后才能实现,目前的阶段是发掘价值普世性—如和平、人性,让世界更美好。绝对普世性价值观只是西方主导世界以来形成的“西方中心论”幻觉和西方的话语霸权,不仅现在,历史上也并未真正实现。因为“普世”意味着“历史的终结”—这有悖于世界的文化多样性、文明多元性。
中国的“天下大同”观并非认为历史会“终结”。中国传统文化秉承相对主义普世价值观,即“坚持价值观念的相对性和多样性,本身就是普世价值的体现”。这表明,中西方观念分歧的核心是关于“价值普世性”与“普世价值观”的争议。全体价值普世性的总和,才能拼出普世价值。宣称自己代表普世价值,只是一种话语霸权,正如文明的概念一样。(作者是察哈尔学会高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近著《海殇?欧洲文明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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