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者方俊明：他应该是整个社会的牵挂(图)

方俊明83岁的母亲在帮他翻身。长江日报记者胡琴沁/摄

方俊明与全国道德模范董明在一起。胡琴沁/摄

　　致命的玩笑，沉默的十年

　　方俊明是谁？

　　1985年，方俊明是铁道部武昌车辆厂机械车间的一名普通车工。那年他28岁，有一名才11个月大的女儿，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前途无限美好。

　　这一年的8月26日下午，他和同伴孙汉明、李元红一起到武汉东湖游泳归来，骑车至东湖九女墩附近，突然听到有人喊救命。他什么都没想，扔下自行车，一个腾跃就跳进了水里，准备去救人。哪知道，湖水太浅，他的头撞到了水底的石头上，他立刻像棉花一样，全身很快瘫软下来。

　　事后经医生诊断，方俊明颈椎骨骨折，导致全身高位截瘫，从此再也无法站立和生活自理。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准备去救的人——一个年仅12岁的小孩胡立功（化名），当时并非真的遇到危险，而仅仅是为了逗岸上的妹妹开心。直到方俊明跳入水中，他甚至也不知道他是来“救”自己的。这个致命的玩笑，改变了方俊明的人生轨迹。

　　两个月后方俊明才知道自己已终身致残。妻子在医院照顾了他5个月后，离他而去。他一度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他用头撞墙，用牙咬破自己的手腕。最终，是对嗷嗷待哺的幼女的爱，支撑着他挺了过来。

　　喊“救命”的胡立功，是东湖渔场一名职工的孩子。孩子和家人也曾去医院看过他，但见到他可能将终身躺在床上，或许是害怕将终生背上包袱，他们没有为他出具“救人”证明。

　　凭借两名同伴孙汉明与李元红出具的证明，方俊明所在单位武昌车辆厂比照工伤待遇，每月发给他38元基本工资和51元护理费。

　　此后经年，方俊明和女儿都依靠年迈的母亲照顾。方俊明的父亲一直因癌症卧病在床，方俊明出事后，没几年去世了。每天，母亲为他刷牙、洗脸、穿衣、翻身，处理大小便，还要带孙女。除了逢年过节车间的老领导来看望看望他，没有人再记得他。

　　“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女儿从小到大，我没带她去逛过一次公园，没陪她看过一次电影，没带她进过一次餐馆，没为她添过一件新衣，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靠别人接济的。女儿稍稍长大一点，反而还要帮着奶奶来照顾我。”谈起女儿，方俊明满是愧疚。好在，女儿方丽玲非常懂事，不仅成绩不错，还年年担任班长、少先队大队委。

　　这期间，方俊明一直默默无闻，他的故事从未被报道过。

　　突然的荣誉，伟大的坚持

　　10年后。

　　1995年3月5日“学雷锋纪念日”，方俊明原所在车间来了几名共青团员，慰问他这个残疾青年，武昌车辆厂厂报作了报道。厂报记者是个热心人，又给武汉晚报报了料。3月15日，武汉晚报以《十年卧床心不倒，仍是顶天立地人》为题，图文并茂地对方俊明的故事首次作出详细报道，在武汉三镇引起强烈反响。读者来信、捐款，络绎不绝，社会各界十分关心和感动。武汉晚报记者又几经周折，找到了当年喊“救命”的小孩胡立功的家。此时，22岁的胡立功已是一名大学生。读完武汉晚报的报道，他羞愧难当，与父亲一道来到方俊明家，表达了自己的忏悔。

　　如果不是28岁时的一个瞬间举动，他的平凡人生不会就此改变；如果不是38岁时一家媒体的偶然报道，他的事不会因此为人所知；如果不是一部以他为原型的话剧突然上演，他不会再次成为媒体焦点，他28年前的义举也不会在今年获得政府正式认可。方俊明，一名普通的武汉市民，在56年的人生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跌宕起伏，仿若一部话剧。

　　紧跟着，中国青年报以整版篇幅刊出报道方俊明的《迟到十年的证明》。中央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央视《东方之子》节目，也先后播出对方俊明的报道。武汉当地报纸更是连篇累赎地进行了连续报道。方俊明一夜之间成为新闻人物，各种荣誉纷至沓来。他上电视，作报告，受表彰，连女儿也被评为全市十佳少年。张海迪、英达等名人都给予了他高度的关注和帮助。报道方俊明的多篇新闻报道，相应地获得很多高级别的新闻奖项。

　　但是，“荣誉、鲜花和掌声过后，他还是会回到自己小屋的床前。”

　　当方俊明的生活回归平静，他仍得面对现实。

　　从1985年出事至今，28年间，方俊明仍然只能依靠母亲的照顾。不到40公斤、身高1.5米的母亲姜春梅，每天把60多公斤、身高1.66的方俊明，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再从轮椅抱到床上。1万多个日夜，反复4万次，母亲也从55岁抱到了83岁。过去姜春梅可以把儿子直接从床上抱到轮椅中，现在抱不动了，只能一手揽住儿子的腰，一手抓住儿子腿上拴的绳子，半抱半提把他弄进轮椅。

　　方俊明的女儿方丽玲长大了。现在她承担起照顾爸爸的责任。爸爸的吃喝拉撒，把爸爸搬上搬下，她和奶奶一起完成。29岁的她至今没有男朋友，她也渴望成一个家，但前提是希望对方能和她一起帮助照顾爸爸。

　　“我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可爱的女儿。”方俊明说，“无论外界给我多少荣誉，都没有母亲和女儿一点一滴的照顾实在。”

　　不过，方俊明心头一直有一个没能完成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份证书能证明我救过人”。

　　“别人问我怎么残疾的，我说是救人，别人不信，问我有没有见义勇为证书。”方俊明很尴尬，这是他想获得一份证明的原因。

　　人生的戏剧，戏剧的人生

　　时间回到2013年。

　　此时距离方俊明出事已经28年，距离媒体首次大规模报道他，也已经18年。

　　6月14日，由著名剧作家霍秉全编剧、西安话剧院演出的话剧《明天》，在武汉湖北剧院上演。台下，坐着方俊明和他的家人。而《明天》主人公的原型，正是方俊明。

　　这出话剧正是1995年媒体对方俊明首次报道的延伸。霍秉全说，1996年，他看到一家报纸转载的长江日报关于方俊明的报道《迟到的忏悔》，深受触动。报道也给了他灵感，他便以方俊明的故事为蓝本，创作了一部话剧《又一个黎明》。这部戏由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排演、在中央戏剧学院实验剧场演出后，引起轰动。后又在西安等地演出100多场，受到有关领导、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又一个黎明》先后获得了第十七届田汉戏剧文学奖一等奖、五个一工程奖、曹禺戏剧奖剧本奖等多项大奖。

　　2004年底，曹禺戏剧奖在武汉颁奖。颁奖会后吃饭时，霍秉全与长江日报文化记者黄征同席，谈及他的这部话剧原型就在武汉，很想见见他。黄征当晚即找到了方俊明的电话，第二天，两人一起来到方俊明的家。

　　尽管霍秉全做足了心理准备去见方俊明，可见到的场景依然让他震撼。“我虽然在话剧里给他写了‘我没有生命，只是活着’这样的台词，可亲眼看到他的真实生活还是无法不动容。他的乐观宽容也是我始料未及的。”霍秉全将曹禺戏剧奖的全部奖金当场捐给了方俊明。

　　“他应该是整个社会的牵挂!”霍秉全说。这句话，也第二天《长江日报》的标题。

　　2012年，霍秉全与西安曲江文化演出集团总经理刘志勇偶然相识，谈起这部作品，刘志勇决定复排这部剧目。刘志勇自任制片人，与西安市话剧院联手复排了这部话剧，并更名为《明天》。

　　2013年4月，话剧《明天》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演出，随后开始全国巡演。6月14日在武汉的演出非常成功，观众们流着眼泪为节目鼓掌。巧的是，武汉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的负责人也在台下观看。当长江日报第二天报道，该话剧的原型就是武汉的方俊明时，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武汉市见义勇为基金会成立于1993年。但是，当时奖励的对象仅限于“与犯罪分子作斗争人员”，方俊明“救人”不在此列。而2006年7月，武汉已将下水救人纳入见义勇为表彰范围。

　　市见义勇为基金会副会长邓斌上门看望了方俊明，将他的相关材料上报，并于10月31日对方俊明作出表彰。

　　“这是武汉市政府发给我的证书!”抱着鲜红的证书，56岁的方俊明笑得像个孩子。

　　长江日报报道28年前救人的方俊明获武汉市见义勇为基金会表彰后，央视《新闻联播》、新华社、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新京报等先后给予大篇幅报道，方俊明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新闻人物。就在11月5日，武汉市民大讲堂将方俊明请到现场，举行了一次特殊的座谈。那天，当年的“肇事”“小孩”胡立功也悄悄地来到了现场。他事后打电话给长江日报记者：“方俊明的女儿说她从没怨恨过那个哥哥（指自己）时，我特别震动，特别感动。”

　　10月31日，武汉市举行第十三次见义勇为先进群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4个先进群体和9名先进个人受到隆重表彰。武汉当地的数家媒体，第二天都对会议作了报道，但都是常规报道，只有数百字，甚至没有提及受表彰的全部名单。唯有武汉市委机关报长江日报，以头版大图和内页头条，突出报道了9名受表彰个人中的其中一人——方俊明。

　　采写这篇报道的是长江日报老记者黄征。她说：“或许参加会议的其他媒体记者都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不熟悉过去的新闻人物，而只有我知道这个方俊明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