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写《1980年代的爱情》为还债(图)

《1980年代的爱情》

野夫警察照

　　写《1980年代的爱情》为还债

　　搜狐文化：您的《身边的江湖》和《1980年代的爱情》，一本是散文一本是小说，这次同时出版，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这两部作品，您自己更喜欢哪部？

　　野夫：完全是偶然，只是因为前者被审查太久，拖到了一起而已。自己的作品如同自己的孩子，你很难说究竟喜欢哪一个。小说是虚构为主，散文是完全纪实，我可能更适合纪实吧。

　　搜狐文化：您说过，写作有时是宣泄，有时是还债。《1980年代的爱情》耗时近10年，对您来说，这部作品是对初恋的一种“宣泄”呢，还是对这段回忆的一种“还债”？

　　野夫：也应该属于还债式的写作吧。毕竟有那么一些故事残片，有一些值得回忆的故人。虽然恍若隔世，似乎又弥足珍贵。便写了，算是对往日岁月的答谢。

　　这本书像我的很多怀旧散文一样，源自于我对我的一个女同学的怀念。因为这个故事是有一半是真实的故事。最初我是想把它写成一个电影，实际上2003年写的是一个电影剧本。这个电影剧本，自己当时也知道还不够精，但是也没有时间看，加上暂时也没有投资人，我就放下了，我今年到德国以后，我重新看我的剧本，我觉得它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而且我坐在莱茵河边慢慢地回忆这段事，娓娓地给今天的这个时代的年轻人讲一个老的爱情故事。我可以平心静气地回忆，娓娓地到来，可以慢慢地用完美的语言来写一段遥远的山村往事。

　　搜狐文化：在《1980年代的爱情》里，您一直说青春是忧伤和悲凉的，您觉得这种忧伤和悲凉，是您那一代人对青春回忆的最大遗憾吗？

　　野夫：是不是整整一代人的感觉，我不敢说，但至少是我的。80年代末肯定是一代人的分水岭，也是时代的分水岭。当年青春的那一代，存有的不仅仅是忧伤和悲凉……

　　搜狐文化：您觉得80年代的爱情可贵在哪？与现在年轻人的“速食爱情”相比，80年代的爱情是不是“无奈”和“牺牲”更多一些？

　　野夫：那个年代的爱情——我们只能说似乎很多比较超越现实，有些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味道。彼此之间爱的取舍，不太根据物质条件和家世这些。当然，那个年代的无奈和牺牲，也与今日不甚相同。那是一个还有各种限制的年代，人的出门是需要介绍信才可能完成的。

　　搜狐文化：您觉得80年代也就是您青春的时代，是不是“江湖”味儿最浓的时代？您在书中描写了“爱情机票”的故事，您觉得是哪些因素，才造就了如此有道义的爱情？

　　80年代的青春，确实江湖味很浓。只有当年过来的人，才深知我这种说法的意思。撕机票不算很典型的细节了，当年那些真正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故事，我只是不能说而已。

　　讲《身边的江湖》求权利

　　搜狐文化：说到江湖，通常普通人想到江湖这个词就想到金庸的武侠小说。您觉得我们的身边真的有江湖吗？还是说，其实现在的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见义勇为的事，其实就是“江湖精神”的一种延伸？

　　野夫：江湖这个词最早是从庄子开始的，创造的这两个词。在庄子的笔下，它是和庙堂相呼应的，庙堂代表体制，代表皇家，江湖代表的是民间社会。江湖并不是后来武侠小说理解的，江湖就代表武林，代表了黑帮，帮会，不是这样的。江湖在我们那一代人，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层面上，江湖就是广大的民间，这才有范仲淹的所谓处之远这个奇句，江湖是和庙堂对立的。江湖的精神价值是墨子赋予它的。江湖精神是侠义精神，是要扶弱抗暴的，是要兼爱非攻的，这是江湖的精神。那么从这个角度说，江湖一直到今天都隐秘相传的。

　　我这本书就是要告诉大家，江湖还存在，不是江湖的组织形式的存在，而是江湖精神的存在，什么是江湖精神，道义、扶弱抗暴，兼爱非攻，依旧是墨子给我们的。鲁迅笔下说的，舍身请命的那些人，那些中国的脊梁。

　　搜狐文化：在《身边的江湖》中，不难读出您对人作为个体的尊重。在您眼中，什么样的人才配称作江湖中人呢？

　　野夫：江湖在庄子笔下就定义为庙堂之外的广大民间，在墨子的生命实践中完成了江湖的精神实质。一切在体制外为公义奔走、扶弱抗暴、兼爱非攻的人，都是我心中的江湖中人。

　　搜狐文化：有时候感觉您有点像一个古代来的侠客，您的精神气质其实很多是从传统里面的侠客来的？

　　野夫：这个也是我喜欢的古风，就是我说的所有的侠义精神，游侠精神。

　　这种东西是从墨子以来形成的中国世人的另外一种传统，在孔孟的传统，老庄的传统之外的一个传统，就是墨子的传统，这个传统我们称之为江湖的传统，我是非常喜欢这种。我对孔孟的东西我不太喜欢的。孔孟的东西，当然有他好的东西，但是他的儒家的整体，还是一个所谓的修其治平，修身其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的，他要你去积极进取，为统治服务的。但是墨家始终是一种江湖传统，是站在民间社会。他是反对任何暴力、强力，强权的。墨子的伟大传统，是中华民族这个民族，真正最伟大的一个传统，历朝历代，一直传到现在都不绝的。历朝历代的执政者都不喜欢的。所谓朱家、郭解之流，游侠之流，鲁迅先生用专门的文章论述过。

　　用个体“血泪史”复原那个时代

　　搜狐文化：您常常在文章中对故乡利川县有颇多笔墨，这种强烈的乡土情怀，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野夫：多数作家成长的经验来自故乡，写作的原型也会频现于故乡，这是情结，很难解开的一个结。乡土情怀，鲁迅有，沈从文有，中外无数作家都有，这样的影响显然不坏。

　　搜狐文化：您写作的对象都是自己的至亲，还有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但却能让读者了解到被掩盖的时代和历史的真实一面。您这种个人化的写作是怎样开始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

　　野夫：没有各种家史的国史，基本是虚泛和篡改的。中国自古就有民间修史的传统，没有历朝历代的野史笔记补充，那我们基本看到的只是帝王史。上个世纪一百年，亿万家族填沟转河，我们只有翻开那些血泪家史，才可能窥见今天这个时代的来历。我对这个主题沉淀已久，从2004年开始动笔。全部真名实姓的写作，就是不想把这样的文章仅仅停留在文学的领域。

　　搜狐文化：但是小说都会有虚构的成分，您如何在一部作品里去分配自传和虚构的比例呢？

　　野夫：这个几乎是标准。小说可以甚至必须虚构，散文必须是纪实。我只要选择了各自的体裁，自然就不存在还有什么比例问题。

　　其实很多作家的写作，都要源自于自己的生活经验。纯虚构的小说也有，但是我发现多数作家，尤其是以第一人称写作的小说，多数是建立在自己的真实生活的基础之上的。我这个小说也不例外，既然是80年代的爱情，80年代正好是我们的青春时代，好比我们在这个年代一样，要经历以前的爱情，这是我的生活经历的一部分。当然我既然没把它作为一个散文写作，而是作为小说写作的话，那我肯定加入一些说的虚构。应该说，多数故事是真实的。结局也可能是虚构的，中间还会有一些情节，可能有一部分虚构，但是多数是我生活中非常熟悉的经历。

　　搜狐文化：有读者说，您的作品中带着浓重的感情，以这样强烈的感情，从个人家庭史的角度去映射时代，可能会有偏差。您怎样看待这一评价？

　　野夫：不敢苟同。如果一个人的家史，尚不足以映射整个时代的话，那很简单，让更多的家史来复原整个时代吧。如果要说我有偏差，他需要具体举证。这个时代远比我笔下这些故事更为惨烈，只是很多人不读书不了解历史，不愿去相信这些真相罢了。

　　搜狐文化：之前您说过，“出狱的人，牢话说——撒尿都不愿朝向那个呆过的地方。”可您在出狱后还是去了那个监狱。打听一个叫黎爷的犯人。这个犯人对您或者您的作品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野夫：我不止一次地去过我呆过的那个监狱，因为我是比较重情重义。当年那里的一些干警对我善待，我和他们至今还保持着一些友谊——看似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早几年也去看过一些难友，因为以前相处不错，给他们送一点烟去，算是江湖上信守承诺的义行。黎爷只是其中一个可交的人，他的身世很有意思，于是我写了。其实那几年的阅历，我还没有大规模来写，还有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等待我以后慢慢叙说。

　　拒绝跟这个时代握手言和

　　搜狐文化：柴静说过，“野哥的写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术，让死者复活，像是一次招魂。”您说过您认同这样的评价，您是否认为“招魂者”能让更多的“故事”留在人们的回忆里？

　　野夫：所有未经写出来的凡人悲剧，都被风化在历史烟尘之中，仿佛从未发生一样。我只是很少地对自己身边亲长的招魂，我相信他们没有白来这个世界了，因为后世还能从他们的血泪里，看见这个世纪的家国命运。问题是，这个族魂有谁来招。

　　搜狐文化：有人评价您的作品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价值取向是：鞭笞黑暗，反抗死亡，您觉得这一说法准确吗？您觉得对过去的仇恨究竟应该什么态度？

　　野夫：准确，但并不全面。我的很多价值取向，包含传递真善美，传播爱，鼓励求真等等。还包含不能让作恶者默默藏身，要让人的荣耻都被展示在历史中。

　　我算是个快意恩仇的人吧，我们青春时代读《基督山伯爵》，我喜欢其中的一句话——复仇是一盘凉菜，需要冷却之后再慢慢品尝其中的美味。仇恨并非人们想象的那种凶狠和睚眦必报，仇恨只是一种拒绝遗忘，拒绝在邪恶没有认罪之前的提前宽恕。最近我刚刚参观了德国的一个纳粹集中营，如果犹太人和德国人没有这种对纳粹的仇恨，就没有正义和公义的实现。没有纽伦堡大审判，以及没有后来以色列几十年对纳粹的追捕，这个世界就没有道义。复仇不是要将刽子手也投入毒气室，而是要将他们放在阳光下审判。

　　搜狐文化：曾经有位作家说过，写作可以平复内心的伤痛，或是抚平对一些人或事的纠结。您觉得写作对您来说，是否也有这种功效？您曾说，写作是对自己的救赎。目前来看，您通过写作救赎了自己吗？

　　野夫：有这种功效，当然也会痛苦。问题是不写，那种痛并不因为你的饱食终日而减轻。和泪吐出的故事，也不会完全就此释然，只是你会觉得没有完全辜负那些亡灵。

　　用宗教的眼光来看，我们每个人都是有原罪的。我们都在自己的罪与罚之中饱经折磨，也在今生的言与行之中寻求解脱。我个人的生涯是曾经沧海的，没有写作来帮助我申诉和还债，我一定会深陷在爱与恨的深渊里抑郁难拔。我觉得我正在完成这样的救赎。

　　搜狐文化：有很多人被您的经历和气场所吸引，但也依然有人不理解您把自己这些过往写作成集的行为，他们觉得这样做如同“剥开了自己最软弱的部分给别人看”，对于这些人，您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野夫：我想说——无视或者不敢正视历史，一定程度上无意中在变成作恶者的帮闲。恶之所以继续肆意，正在于很多人的这种默许。他们以为不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恶，就可以被原谅。

　　搜狐文化：有些人会感觉您是在揭时代的伤疤，觉得您跟这个社会拒绝言和，拒绝和谐。您怎么看待这一评价？

　　野夫：拒绝握手言和，这是我的态度。首先一定要拒绝遗忘，我们这个民族真是一个善忘的民族，正是因为这个民族善忘，才使得悲剧不断地重复发生。因为我们很多的历史，被掩埋、篡改、抹煞，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每个人也随着他们一起来遗忘的话，忘却生命的悲惨的事，仿佛没有发生一样，那这个民族有什么反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