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记者孙旭阳 发自河南、北京 没有王金伍，河南省永城市车主刘温丽不堪乱罚款服毒一事，很可能将毫无声息。这起全国震惊的案件，以7名执法人员被移交司法机关，16人被处分告终。同时，河南省政府和交通运输部都先后表示将严查公路“三乱”。
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河南农民王金伍，从一名普通大货车司机，成为“中国货车维权第一人”，见证了公路“三乱”的种种隐秘。8年来，他代理了全国各地货车司机提交的800多份行政复议，2000多条投诉。对目前正进行的“三乱”整治，这位维权专家并不看好。同时，他的角色也面临尴尬和争议。
在王金伍那颗46岁的心脏里，4年来共搭了3个支架，小跑几步就会喘气头晕。今年他卖掉了最后一辆半挂车，再无货车。他现在最主要的工具，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伪装成手表的微型摄像机。“拍下来”成为他的口头禅。
12月12日下午，他在微博上曝光内蒙古阿拉善交警乱罚款，帖子写好后，他念了一遍，把罚款票据收起来，“这些先别上网，他们肯定会否认，我们再砸上一炮，力度就更大了。”果然，阿拉善警方很快在微博上否认了这起罚款，王金伍又把票据照片一贴，对方又回应“系统出了问题。”
这样的情况王金伍见怪不怪。不打不相识，他收到了二三十份各地公路执法的“执法监督证”，成为交警、运管和路政等部门最不愿意看到的“刺头”，被很多司机视做“救星”。大货车车主刘温丽服毒之后，她的家人就想到了找王金伍。
在中国，公路货运占到所有货物运输量近八成。1994年，中央明确提出治理乱设站卡、乱罚款和乱收费的公路“三乱”。在20周年来临前夕，王金伍正试图联系交通运输部的领导“好好聊聊”。
服毒的同行
关于永城，王金伍接到的两条最新消息是：服毒车主刘温丽已经准备卖掉那两辆货车，以避免可能遭到的报复；永城市要整顿改组路政执法队伍，一名内部人士看到了转正的希望，在微信上对王金伍表示感谢。
在王金伍看来，没人敢报复刘温丽，她拿到了很多司机梦寐以求的“执法监督证”，这意味着她在公路上遇到麻烦，可以直接拨通相关领导，但他显然无法说服刘温丽及其家人。
王金伍第一次见到刘温丽，是在11月21日早上，永城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当时，已是刘温丽服毒6天以后，她仍在昏迷之中，手腕上扎着吊针，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蜷缩在床上。
王金伍曾见过车主捧着罚款单嚎啕大哭，还见过车主给罚款的执法人员下跪磕头，但被逼得服毒，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刚离开刘温丽的病房，就遇到了一名穿警服的男子，他感觉对方认出了自己。他转身下楼，赶到刘温丽服毒之地，见到她那辆拉沙的货车还被路政的执法者前后夹着，停靠在路边。
在妹妹刘温丽服毒的第二天，哥哥刘怀洲联系上了王金伍。现在，刘怀洲请王金伍理解他们“不敢再发声”的苦衷。为了买车，刘温丽贷款几十万元，生意失败足以让她倾家荡产。事发后，当地给刘家施加了不小压力，一位任公职的亲属被告诫，不要再继续闹了，免得成为“永城的千古罪人”。
一直有人说王金伍“损害了河南形象”。河南省交通厅内有几名官员与王同属南阳，大家现在成了熟人，每一次事发，就有官员老乡批评王金伍不给老乡面子。他往往一笑了之，反驳的话就挂在嘴边却无法出口，“我被罚得鼻青脸肿的时候，谁又把我当成老乡？”
维权专家如何炼成
2004年，临时工王金伍被单位清退后，与人合伙买了一台红岩牌大货车，载重17.5吨，主要从陕西铜川往湖北襄樊(现为襄阳)拉煤，两天可跑一趟。在2005年一年，王金伍被罚款4.6万元，其中有一天就被罚了3700元。气得一天没吃饭的王金伍开始进新华书店，抄写各项涉路的法律法规，学着维权。“多头管理，政出多门”是他对公路“三乱”源头的总结。
当自我维权奏效之后，王金伍的名声逐渐打响。2006年，他花了1.5万元，买了一套带发射和接收装置的偷拍机，开始走职业维权的路子。
在王金伍家中，保存着800多份行政复议书。他代理的投诉有2000多条。技巧提高，名声日隆，让他代理维权的成功率“超过85%”。为了应对可能的麻烦，王金伍把每一起案子的视频证据都备份保存，甘肃天水、陕西关中、湖北钟祥、湖北襄阳、河北邯郸、山东聊城、河南获嘉、宁夏海原、江苏徐州、河南永城……已经有1000G之多，“我随时得防备有人把我抓进去。”
成功维权的诀窍？首先你得懂法，再次你必须死磕，最重要的你得掌握证据。比如今年8月18日，王金伍在微博上发帖，称“海原交警群殴司机，报警后遭二次殴打”。两天后，宁夏中卫市公安局发布微博指责此说不实。在王金伍公布现场视频后，中卫市公安局马上删除了此前回应，称涉事者为协警，已辞退。经验丰富的王金伍现在往往先藏下证据，等对方撒谎后再“打脸”。“你必须让他们记住你。”他说，“下一次他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河南某县级市的一名交警告诉南都记者，曾有人假王金伍之名举报他敲诈司机，导致他被单位领导抽了几个耳光，并罚掉两个月工资。在王金伍老家西峡邻县，交管部门领导叮嘱下属，“可以罚的车太多了，你干吗要惹王金伍？”
每天王金伍都接到几十个求助来电，有一部分，他打电话就可以协调好，其他的，通过行政复议或网上发帖的方式处理。他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有闲便上网，仅货车司机的Q Q群，他就加了40多个。
“99%的司机会忍”
从2011年起，应某卡车俱乐部之邀，王金伍在河北、河南和湖北等地举办维权培训班，教出了一二百名“徒弟”。他一般授课一两天，主要讲法律法规和视频偷拍的技巧。
邯郸司机尤维涛是王金伍最勤奋的一个“徒弟”。现年28岁的尤维涛从9年前便开始跑车，他性格倔强，一直不愿低头交黑钱。“别人交50元黑钱就可以过，我非要问个原因，结果不到200元人家不放你走。”2007年3月，尤维涛因为驾车与路政在高速路上冲突，被罚款3万元。
“三乱”让尤维涛一度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和查车的同归于尽。“我曾经一年要被罚走十来万。”尤维涛说，“是王老师让我有了活下去的信心。”这两天，尤维涛已接到央视的邀请，到北京参加一个座谈会。
更多的司机则选择了忍耐。12月11日中午，河南滑县货车司机徐志伟从永城换乘了4次客车后，赶到西峡找王金伍。11月18日，他在永城市工业路被交警拦下抄了驾照，并未有人告知处罚决定和依据。半个月后，他发现自己因“未悬挂机动车号牌”而被扣6分，驾照将从A 2降到B2，这意味着他不得不告别这个行业。
徐志伟赶到永城市交警队四处求告，结果连执法录像都被拒绝查看。在王金伍介入后，他的这起违法记录很快被撤销。“司机们都这样，他们耗不起，也没胆子死磕。”王金伍说，可以断定永城警方拿不出执法录像。
就在12月11日下午，王金伍又开车70多公里，赶到邻县淅川的一处乡间公路上，帮另一司机维权。淅川县人全某的货车从陕西拉煤返乡，在路过S335省道马镫镇金竹河村段时，被路政人员从背后追上来扣下，称其刚刚在后边1公里处压坏了路政的地磅，得缴纳3万元“押金”。
在王金伍介入后，全某分文未交，写了一份承认压坏地磅的证明，就开回了货车。这起蹊跷的事故就不了了之了。
像徐志伟和全某此类的求助，王金伍一年要接到“数千起”。“接近99%的司机就会忍。”王金伍说，他们最多能想到向他求助，几乎没人会拿起法律武器。“中国要是有100个像我这样维权的，公路‘三乱’就会减少90%。”
然而，王金伍的维权模式也面临着争议和风险。有人在网上指责他敲诈交警和路政，很快被其他网友骂了下去。王金伍帮司机维权，并不拒绝接受报酬，“他们想给多少都是个心意，我不承诺维权效果，也没收费标准。”他说，帮人维权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到外地取证本身就要产生开支。
作为一种交换，在多起曝光中，王金伍负责联系媒体，而投诉的车主和司机则负责取证。有一次在陕西的暗访中，王金伍为了方便电视台取证，自己雇货车“找着被乱罚款”，耗费了近万元的油费和罚款。
最近，他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接受其他车主的挂靠。“维权专家”的名头，显然是这家公司的金字招牌。
“几个月都管不到”
对正在进行的“三乱”整顿，王金伍并不乐观。
与他合作多次的一位央视记者认为，“最多管几个月”，王金伍则认为连几个月都管不到。“老子查儿子”的体制，让“三乱”在程序上就有恃无恐。今年10月，王金伍在微博上曝光了湖北荆门一派出所不开票罚货车司机数万元的视频。“我有157分钟的视频可以证明有警察犯罪，可人家就是不理你。”
尽管按《道路运输条例》，只有交警部门可以上路查车，其他部门实行“源头管理”，在业务经营场所和货物集散地检查，但目前上路查车的除了交警，还有路政、运管，甚至还有城管、林业和畜牧等。
各个部门依据的法律和处罚标准互相冲突，同时又在提升自己的罚款权限。2004年《道路运输条例》出台，让交通部门下属的运管部门成为独立的执法主体，罚款权限在10万元以下；2011年，《公路安全保护条例》出台，原本主要管修路的路政又成为独立的执法主体，罚款权限在3万元以下，2009年“费改税”后无处就业的养路费征稽人员又转做路政，并年年扩编。
公路“三乱”让司机们难受，却养活了不计其数的协警、路政和运管人员们。河南省交通厅一位副厅长曾当面回应王金伍，路政人员也需要吃饭，如果裁掉他们，他们就会去上访。只是，乱罚款、乱收费终究要转嫁到每一个国民头上。以永城至徐州为例，120公里的里程，运费去时44元/吨，返程55元/吨，都拉30多吨的话，罚二三百元，占到运费的10%；在邯郸至获嘉线，原本运费95元/吨，2012年11月被王金伍曝光获嘉交警收黑钱之后，运费降到了70元/吨。
在刘温丽服毒一个月整后，王金伍发了一个帖子，《千余货车司机签名仰望交通部长倾听苦衷(有真相有图片)》，现在他还在等待着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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