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3日,被告人范杰明因涉嫌故意杀人、抢劫、抢劫枪支、非法买卖枪支弹药、非法持有枪支弹药“五项罪名”被提起公诉。 (新华社/图) |
2013年6月22日下午,范杰明驾车往返浦江两岸,先后杀了包括他的同事、公司法定代表人、黑车司机以及一位海军哨兵在内的6人。
血案的起点是广裕公司由来已久的内部矛盾。2011年6月,公司法人和公司承包者之间的矛盾白热化。而作为承包者在工厂的代理人,范杰明的怨恨在二十多天里积累到了临界点。
2014年1月13日,身穿蓝色棉衣和迷彩马甲的上海人范杰明,戴着戒具站在了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被告席上。
2013年6月22日,62岁的范杰明、上海广裕精细化工有限公司(下简称广裕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驾车往返浦江两岸,先后杀了包括他的同事、公司法定代表人、黑车司机以及一位海军哨兵在内的6人。
多方的信息显示,血案的起点是广裕公司由来已久的内部矛盾。2011年6月,上海本地人赵建国从广裕公司的注册人李致中手里承包了公司,范杰明是赵建国承包后雇来的“大内主管”。赵建国承包公司后,和李致中矛盾不断,范杰明对李致中的怨恨生发于此。
2013年6月初,41岁的河南南阳人张云峰作为李致中的利益代表进驻公司,并且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和赵建国的利益代表范杰明矛盾激化。6月22日当天,五金仓库的设备不翼而飞,两人的矛盾爆发。当晚的第一滴血流下。
硫酸针
“他脾气暴躁,有时候谈不拢就会跟员工推搡、动手。”
范杰明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是在2013年6月22日15时许。当时,范杰明和儿子何鹤锋开着范杰明从二哥那里借来的一辆绿色POLO车来到公司。范杰明在法庭上供述,这一次来是为了取藏在办公室的猎枪、手榴弹、雷管等。
作为这家工厂的办公室主任,范杰明曾是老板意志的最高代表,集人事、维修与后勤权力于一身。
2013年6月,张云峰进驻公司,上述权力从范杰明手里移交给了张云峰。“我没有面子,也无法交代。”范杰明在法庭上供述作案的动机。
按照张云峰的规定,6月22日这天下午,范杰明父子并不被允许进入厂房。父子俩最终踩着一块破旧的泡沫门板,翻过2米多高的围墙来到五金仓库。这间二十多平米的五金车间里曾经存放了大量的设备。
为了保险起见,范杰明还特意让何鹤锋换上了广裕的蓝色工作服,藏在了五金仓库。在仓库门口,范杰明遇见了张云峰。当时是2013年6月22日下午5点半左右。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了解到,当晚范杰明和张云峰矛盾的起点,是当时五金仓库里“失踪”的设备。两个人是如何冲突的已经无法复盘。但这一次范杰明是有备而来。他拿着装有硫酸的注射器喷到了张云峰的脸上。捂着脸的张云峰退后两步蹲下来后,范杰明顺手拿起钢管不断敲击张云峰的头部。直到张云峰趴在地上,溢出白色的脑浆。
18时许,工厂的工人们与张云峰失去了联系。最终,工友们在厂房里发现了“到处转悠”的范杰明。这时,范杰明已经让何鹤锋离开了厂房,并将枪械、子弹放在了车上。
在工友们的威胁下,范杰明打开了五金仓库的大门。工人们踢开地上的塑料袋,发现了张云峰的尸体,立即报警,并团团围住范杰明。
其间,范杰明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前妻,一个打给他的二哥。两个电话的主题都是请他们照顾好他的儿子何鹤锋。18时15分,范杰明听见警笛时,“他像疯了一样,翻墙出去,工人也不敢拦”。
“老范把人打死了”——接到消息时,赵建国刚端起家里的饭碗,起先不信,可想到老范的犟脾气,还是放下饭碗,赶去位于宝山区月罗公路的广裕工厂。
张云峰被范杰明打死,这并不是老板赵建国和对手李致中愿意看到的局面。2001年,李致中接手、投资设立广裕公司,并承包经营上海宝江化工厂(以下简称“宝江”);广裕将乙二醇原料加工为乙二醛,宝江以此生产乙醛酸。两家工厂分布在公路旁一条荒凉巷子的两侧。
李致中的女儿李继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6年,企业利润高达2600万元,父亲的事业达到顶峰;但随后几年里,利润不断下滑,甚至出现亏损,父亲举债数千万,到了2011年6月,不得不将工厂转手。
实际的接受者,正是赵建国。赵建国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承包下广裕的乙二醛车间和宝江厂后,他拿出了400万元改造、添置新设备。
李继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赵建国接手公司后不久,李致中便和赵建国因为公司财务问题发生纠纷。矛盾演变两年后,双方走到了拆除公司设备的一步。案发前一个月,对双方设备的区分、拆除、运送、售卖正是公司的主要工作。
几乎与赵建国放下饭碗同时,李致中也得到了消息。他正在江苏无锡,与人商谈泰州新厂的计划——生意坠入低谷后,李家就躲到无锡居住,技术入股泰州新厂,是他东山再起的唯一希望——妻子郑女士听见他在误拨回家的电话里催促报警。
和赵建国一样,李致中急忙赶往广裕。同行的有新厂的投资者王章华、负责新厂设备安装的王荣海以及新厂办公室主任周昌俊。
四人驾两辆车火速驶向上海,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后边潜伏着更大的危险。
猎枪
在老邻居们的印象里,范杰明有暴力倾向。
翻出墙外的范杰明带着宿舍里私藏的猎枪,开着那辆绿色POLO车回到了10公里外浦东新区周浦镇的家里。
范杰明上一次回家是在1个多月前。绝大多数日子里,范杰明白天在厂区巡视,一下班就回到他位于办公楼二楼的宿舍,自己做饭吃。
在老邻居们的印象里,范杰明有暴力倾向,经常在家打人,曾把儿子追得在楼里乱跑,儿子很怕父亲,就算暑假在楼下打牌,一听见范杰明的呼声,就会撇下扑克牌往回跑。
范杰明的前妻是教师,因常被丈夫殴打,两人已离婚多年。
节俭,是邻居们和同事们对范杰明的共同印象,有人曾数次看见他与电力局收费员争吵,后者质疑,“隔壁一对老人一个月都要用二十字(度)电,你们家怎么一个月只用两三字(度)电呢?”
尽管相处了长达几十年,范杰明和邻居们的关系却远谈不上热络,对别人热情的招呼,他常爱理不理,倒是因为一件小事与人对簿公堂——隔壁老夫妻在门口装的一块木板稍微侵占了范家门口的楼道,范杰明严肃地警告说,“如果你们非要这么做,那就法院见”;结果,一纸传票真的传到了老夫妻手里,他们只得将木板拆除。
4年前,随着儿子结婚,老范在儿子婚房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就此搬走。邻居透露,有一次,当他发现房被租给了几个卖淫女后,还专门回来把她们赶走。
这一次回家却是向前妻道别。警方提供的信息显示,2013年6月22日19时55分,范杰明最后一次回家。他向前妻磕了几个头,说对不起前妻,并嘱咐前妻和儿子好好过,之后他便匆忙回房间收拾东西。
20时43分,范杰明背着一个包、拎着一个包、拉着黑色的拉杆箱,走出小区。检方在法庭提供的证据显示,拉杆箱是他专门放枪用的,包中则放着枪支子弹、炸药、雷管、手榴弹。警方还在他的家中查获了三把气枪以及多发小口径运动长弹、步枪弹、猎枪弹等。
在小区的门口,范杰明搭乘了一辆黑色的比亚迪轿车。安徽人卞士杰正是这辆黑车的司机,晚上卞士杰经常在此拉客,顺便接他在附近上班的女儿。
范杰明当庭供述,他准备让司机将其带到偏僻的地方时开始抢劫。终于,当这辆比亚迪轿车行驶到沈杜公路,离沪南公路五六百米的地方时,范杰明等来了机会。
卞士杰一边开着车一边打电话和朋友聊天。坐在后排的范杰明让他停车打电话,自己也下车取东西。卞士杰下车打着电话,范杰明则打开后备箱,拿出拉杆箱里的猎枪。
范杰明称本来是想吓唬他一下:你把车留下,赶紧走。没想到对方破口大骂:老家伙,你想钱想疯了吧,你用假枪就能吓唬我?当卞士杰将要接近范杰明时,范杰明第一次扣动了猎枪的扳机。卞士杰胸部中枪倒地。
这把猎枪和枪里的子弹是他花了10500元钱买来的。这是一把单管猎枪,长1米左右,一次可装四五发子弹,1995年产于齐齐哈尔猎枪厂。大约在13年前范杰明以当时所在工厂保卫科的名义,通过职工张玉良买来的。后来,离开工厂时范杰明把枪管和枪柄锯短,占为己有。
范杰明供述,卞士杰倒地后,范杰明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站在原地待了两三分钟,并前所未有地恐惧。但很快他便下定决心报复,“我想杀一人也是杀,杀两人也是杀。就想回去杀掉张老板,还有开广本的小青年。”这两个人曾把他堵住报警,还看到了他的儿子何鹤锋出现在了现场。
自动步枪
“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下一个被范杰明枪杀的却是参军仅半年、未满20周岁的海军某基地哨兵孔波。
当晚,范杰明开着抢来的比亚迪汽车返回广裕。走到吴淞大桥时,他内心寻思:到工厂杀人需要很多子弹,而工厂里有十多个工人,如果他们也认为猎枪是假的,像卞士杰一样冲过来,我该怎么办?
范杰明计划去抢一支军用枪。
范杰明在法庭上称,他去了两个部队门口,第一个是水产路的某部队营房,他上前假装问路,岗亭里出来了三个小伙子,很热情。范杰明称“我于心不忍,他们是海军,我也当过海军”。
23时许,车子开到了宝山区淞宝路485号某部队的营房,范杰明来到岗亭前,趁问路之机,拿着猎枪冲过去向岗亭开枪。拿枪的哨兵孔波中弹身亡。在他取枪的间隙,第二名哨兵许文祥转身拿着盾牌和警棍冲上来,他就用猎枪向对方射击,致其重伤。
范杰明抢夺的是一把“81-1”式自动步枪,没有子弹。在路上,他给这些枪支装了近30发子弹,带着三把枪——一把猎枪,一把钢珠枪,一把“81-1”式自动步枪返回工厂。
从这里到广裕公司约14公里,驾车不到10分钟便可到达。
让范杰明颇感意外的是,当他赶到广裕时遇见了老板赵建国的“敌人”李致中。
李致中是在得知张云峰的死讯后,当即从江苏无锡赶回上海的。抵达上海时,李致中并非没有收到警示。他在广裕打电话给妻子,告知张云峰的死讯,称“晚上不回来了”,还叮嘱“你们注意安全”。
冲突
“两年了,这么多事情,老头子作死了。”
无论对李致中、范杰明还是赵建国而言,2013年6月份都是一种煎熬。在此之前,李家所拥有的广裕地皮被法院拍卖,想到过去两年应付债主的经历,赵建国深感疲倦,要求解除承包协议,双方开始着手拆除旧厂、售卖设备。
李致中首先把张云峰派去监督设备拆卸,以免自家的设备被运走;6月中旬,又在赵建国要求下亲自来到上海,讨论设备分属。
“我指给他看,哪些设备是他的,老范一直在旁边跟着,没怎么说话。谈到两根管子的时候,有了分歧,李致中觉得管子是他的,老范一下子很激动,说‘这怎么会是你的’,我后来劝他,算了,慢慢再说。”赵建国回忆。
尽管当面分了设备,拆除的过程却丝毫不顺利。赵建国认为自己被摆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镇政府事先提醒他,有一部分老李的设备已被法院查封,实在要搬走的话,必须要拍照并由老李写条子——赵建国质疑,自己哪有这权力?为此不得不锁门拒绝老李的设备出厂,矛盾就此激化。
针对赵建国的锁门举动,张云峰也数次在李致中的指挥下锁了宝江厂的门,不让赵的设备出厂。双方分别报警,赵建国频频接到范杰明怒火满腔的电话,诉说对方的不合作,“他说,两年了,这么多事情,老头子作死了。”
最后一次激烈争执是在2013年6月20日,赵建国找来吊车,将一些反应锅吊上卡车,准备往厂外运送,李致中却锁住了门。赵建国上前理论,还划破了手,血滴在紧握门锁的李致中的衬衣上。
赶来的110民警做了调解,赵建国决定退让,他再次喊来吊车,把反应锅从卡车上吊走,卡车这才得以驶离厂区。
“老范火很大,我说你别激动,不要跟人家正面冲突,退一步未必是输,很多事情以后总有办法解决,厂里要卖的设备总共也就值三四十万,我没这个精力。”赵建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他劝范杰明先休息一段时间,不用过问厂里的事,“他也同意了”。
2013年6月21日,范杰明离开了厂区。22日清晨7时刚过,赵建国就接到他电话,询问从富锦路地铁站到厂区的班车是否还运行。
“我问,你没休息啊?他说,没有,我进去一趟。我猜他可能要去拿什么东西,也没在意。”接到张云峰的死讯前,赵建国再未得到任何与范杰明有关的消息,他猜测,正是在这段时间里,范杰明与张云峰发生了某种激烈冲突。
当赵建国深夜赶到广裕时,范杰明早已不知所踪。赵建国随警方去做笔录,厂区里留下还在勘察现场的刑警,李致中一行随后赶到,谁也没想到,范杰明已悄悄做好了最后一击的准备。
从无锡赶来的李致中4人看过现场后,一起从广裕厂区出来,准备离去。
2013年6月22日23时10分,范杰明开车到达广裕门口。蹲在门口一个阴暗角落里,他看到李致中、王荣海等人出门。
王荣海最先看到了范杰明,范杰明在十几米外开枪,王荣海倒地身亡。听到枪声后李致中等人纷纷往厂里逃。范杰明追上去,朝李致中后背开了一枪。他还开枪击中了坐在车里驾驶位上的王章华,王章华重伤。之后,他还冲进门卫室,开枪射击屋内的两名工人,造成夏欢欢死亡,钱海洋重伤。
之后,端着猎枪、肩上扛着“81-1”自动步枪的范杰明,进入厂区,遭遇民警。民警田巍被步枪击伤腿部,而他的多名同伴们合力将范杰明扑倒在地。
杀戮的夜晚最终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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