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东莞南城警方一次突击行动中抓获的涉嫌卖淫的女子。 |
本文原载于2009年12月7日南都周刊
“十万小姐赴岭南,百万嫖客下东莞”,这句流传甚广的段子,成为富裕的东莞在民间的另一形象。为摘除这顶“黄帽子”,从11月初开始,东莞市刮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扫黄风暴……
阿萍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过这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了。
“我现在正在休假”,她用“休假”来形容自己突然被中断工作后的生活状态。
这天晚上之所以愿意出来见客人,是因为她的经纪人—一名酒店保安,说能给她找一个“绝对安全”的服务场所。
由于畏惧此次力度空前的扫黄行动,阿萍所在酒店的“妈咪”已经让手下的“小姐”们集体停业。有媒体不久前报道称,东莞当地多家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都对外表示,正“暂停营业”。东莞市长安镇一家桑拿中心的客户经理,直言为躲避扫黄风暴,让客人过一阵再联系她,“我已经回老家休假了”。
这场扫黄风暴,与以往几次相比,势头更为猛烈。
11月2日,在东莞市社会治安重点整治会议上,东莞市市委书记刘志庚要求公安机关,“拿出最硬的措施、执行最严的标准”,重点整治涉拐、涉黄、涉赌问题。对于包庇涉黄涉赌违法犯罪,甚至充当“保护伞”的党员干部、公务员,查处一个严惩一个。
11月9日晚,东莞警方开展了针对涉黄、涉毒问题的首次全市统一清查行动。麻涌镇,地毯式清查酒店、旅馆、沐足等场所;寮步镇,一夜破获了“黄、赌”案件425宗。
在秋风萧瑟中,东莞的色情经营场所,一片风声鹤唳之势,纷纷暂停营业。
“十万小姐赴岭南”
富裕,是东莞市给人们的第一印象—在过去的30年中,东莞市的经济一直以令人惊讶的速度飞速发展。依靠纺织、电子、家具、五金等一个个规模庞大的产业基地,滚滚财富涌向了东莞:去年,当地GDP高达3710亿元,在中国所有城市中排名第13位,而当地平均每位户籍人口仅仅放在银行里的闲置存款就多达15万元。
但与富裕一样出名的,还有这座城市的色情服务业。来自内地和港澳台地区,还有从欧美到非洲国家的无数淘金者,在东莞开设工厂、采购商品的同时,也顺道消费了当地空前发达的娱乐服务。
“十万小姐赴岭南,百万嫖客下东莞”,这个流传甚广的段子,正成为东莞市在民间的另一种印象。
东莞市旅游局今年上半年公布的数据表明,该市一共有96家各种星级酒店。在过去的一年,经济危机对以外向型经济为主的东莞造成了沉重打击,但在厚街,这个东莞最著名的小镇,即便在深夜,街头上仍会不时出现一些衣着性感的年轻女孩。她们身着超短裙、黑色丝袜,穿着高跟鞋,挎着小巧的手袋,有的手里还夹着香烟。在她们浓妆艳抹的脸上,对夜晚的寒意似乎毫无知觉。
20岁的阿萍,在去年成为一名性工作者。
“做这行久了,早晚会碰上的”,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她面无表情地评价那些不久前被抓住的同行们,然后熟练地弹了弹烟灰。
在当地一家酒店工作的一名保安,是阿萍的经纪人。在他悄悄递给记者的名片上—除了一位搔首弄姿的半裸女郎外,还写着“情与欲值千金,为伊人散尽千金又何妨”这样有点无厘头的广告语,而名片背面,醒目地印着他的手机号码。
他认识当地的五、六个“小姐”,如果给她们撮合成了生意,他就能得到一定比例的提成—通常是每人30-50块钱。他说这是“给自己挣外快”。
从外貌和衣着打扮上,现在丝毫看不出阿萍从小生活在湖南偏僻农村的痕迹。这位身材瘦削的女孩,喜欢穿着黑色露脐T恤,紧身牛仔裤,脸上化着烟熏妆,指甲上涂着纯黑色的指甲油。
但在两年前,阿萍还是东莞一家小型制袜厂流水线上的普通女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堆积如山的袜子贴上商标后,再一双双装进塑料包装袋里。像数百万从全国各地赶到东莞淘金的年轻打工仔一样,阿萍每天在流水线旁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换回不到1300元的工资。
阿萍这种在酒店“上班”的女孩,只是“东莞小姐”中的一类。在东莞这个超过1000万人口的城市,上至工厂老板、企业高管,下至公司职员,乃至流水线旁的打工仔,每个阶层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色情从业人员。
一位自称曾在东莞酒店行业有八年从业经验的人,按工作环境优劣将当地“小姐”分为四类:高级酒店、俱乐部;休闲场所(如洗浴、桑拿等);发廊;街头巷尾。这些提供色情服务的场所的收费标准从上千元到几十元不等。“越高级的场所,小姐就越漂亮,而且也更安全”,他说。
最严标准
突入而至的警察是所有嫖客最大的噩梦,对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说尤其如此。数年前,一位香港立法会民主党议员就曾因在东莞嫖妓被警方抓获而臭名远扬。
在网络上,哪家酒店、桑拿的安全系数高,是众多嫖客频频提出的问题。
一位参与了东莞本次扫黄行动的当地政府官员私下告诉记者,东莞市每年都会在一些特殊时期(如重大节假日或是举行重要会议前)对色情行业进行清理整顿,“成效肯定是有的,主要是看能不能持续”。但他个人并不认为东莞应该彻底根除色情业,“那么多在东莞做生意、打工的男人,他们都有正常的性需要!”
东莞市政府将这次社会治安重点整治工作的成败,上升到了“关系到东莞形象、东莞未来发展与稳定、各级党委政府和相关部门的公信力、执行力以及东莞的投资和生活环境”的高度。
据广东省内媒体报道,东莞市开展此次严厉整治的背景是:由于当地涉黄、涉拐问题较为突出,中央综治委、公安部拟将东莞市列为挂牌整治的治安重点地区。但是,中央综治委、公安部也给了东莞一个整改期。对黄赌毒实施严厉打击,正是当地希望通过全面整治以争取不被“戴帽”。
11月9日晚开始,东莞市扫黄之拳猛然挥向全市32个镇(区):厚街镇,近500人规模的清查组对当地发廊、歌舞厅、桑拿沐足等服务场所进行了突击清查,当场抓获16名涉嫌卖淫嫖娼人员;寮步镇:查处涉黄涉赌案件425宗(其中涉黄案26宗);常平镇,抓获涉嫌招嫖人员和站街女41人,查封天鹅湖酒店和中环酒店;长安镇,规模多达五、六十家店铺的“新一族”被查封,在此之前,这里被称为“人肉市场”……
尽管东莞市公安局尚未向外界公开此次行动的详细进展,但该局宣传科一位负责人称,这样的行动今后将成为当地公安部门的工作常态。
在此之前,东莞市曾有过数次大规模的扫黄行动:2003年初,因樟木头镇娱乐场所涉黄事件被央视曝光引发公众哗然,东莞市对全市的娱乐服务场所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清查,大量色情场所被查封;而在此之前的2000年,东莞市也曾在全市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专项清理整治行动,缩减了上千家各类娱乐服务场所。
但每次整治后,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色情产业又会开始逐渐滋生,而一旦当它开始表现出蔓延势头时,大规模的扫黄行动也就再一次开始了。
11月下旬,东莞市委书记刘志庚再次强调说,扫黄工作要高调抓,决不能给外界以“黄色地带”的印象。但他同时表示,“扫黄不能矫枉过正,各镇要把握好度。市里不希望到镇里去查,镇里自己搞掂。你(镇街)不要太过分,不要扫荡式每家都去查。”
“我在休假”
东莞市的此次扫黄让当地色情行业从业人员开始“蛰伏”。
阿萍“休假”其实就是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除了睡觉,看电视之外,阿萍几乎不怎么呆在每月需要支付近1000元租金的公寓里。因为喜欢热闹,她租的公寓距离厚街镇最繁华的康乐南路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家具、电器一应俱全。
邀请其他在“休假”的朋友逛街,去网吧上网聊天玩游戏,在烧烤档吃几个小时宵夜,几乎是阿萍最近这段时间里全部的生活内容。她以往认识的老乡们,一部分已经远走他乡失去联系,剩下的也大多会因为觉得阿萍“脏”而不愿跟她打交道。
除了网络上认识的众多陌生人外,她在现实生活里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是酒店里其他省份的同行,“小姐一般都不太喜欢跟老乡打交道”,她说,“大家都希望知道这事的人越远越少越好”。
在大多数人眼中,色情业差不多就是堕落、犯罪、病菌的同义词。但在阿萍眼中,这意味着她唯一的挣钱渠道。“我不想再在工厂里打工,在那样的环境里干一天,人的眼睛都会发直”。她承认自己是个怕吃苦,爱虚荣的女性。她宁愿自己像商品一样被陌生的男人挑选,,也不愿做一个正常的工厂打工妹,因为“挣的钱多”。
在东莞市的扫黄行动开始之前,阿萍每天的生活都很有规律。不过她的作息时间跟普通人截然不同—中午十二点后才爬起床,在路边的餐馆吃完午饭后,在下午三点钟前赶到厚街镇的一家酒店“上班”。在东莞,像这种不算豪华但也并不低档的商务酒店随处可见。
“上班”,不过是在被称为“钟房”的简单休息室里等待客人上门而已。一间“钟房”里常常坐着十多位甚至更多的小姐。
每当接到小姐们的主管—“妈咪”的电话,“钟房”的负责人就会安排女孩们四、五人一组地前去供“客人”挑选。
阿萍说,在进入客房的瞬间,所有小姐都会马上解开统一款式的外套,把仅仅穿着三点式(或者还蒙了一层薄纱)的身体呈现在从未谋面过的男人面前,然后双手背在身后,面带微笑地自我介绍:“先生您好,我是××号”。
一拨又一拨的女孩进进出出,直到其中一个被选中,被留在紧闭的门后。一小时、两小时,甚至是一整夜之后,房门再次打开,被选中的女孩裹着浴袍悄然走出。而这时,她们的手提袋里已经装着了数百元甚至更多的“服务费”。
在被分账后,她们便回到“钟房”开始等待下一位客人,或是回到自己的出租房里蒙头大睡。这就是阿萍以往的工作,每天如此。
不过,现在的她正在休假。对于当晚没有成功进行交易,她满不在乎地说,“就当是出来逛街好了”。
寒冬结束?
关于东莞扫黄的新闻在网上有着很高的关注度,在门户网站上,一条这样的新闻可以引来超过3000条的跟帖。有网友表示,扫黄不是搞运动,希望能常抓不懈,而不只是15天的整治。“扫黄是整风运动,还是吹风运动,最好从源头上治理,不给发牌照不就行了。”
尽管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小姐”,但阿萍还从来没有被警方查到过。“我不贪心”,阿萍认为这是让她逃过一次次清查的最重要原因—只要听到一点风声,她就会坚决拒绝“出钟”。她的一位同行去年曾经被当地警方现场抓获,“在派出所关了15天,还被罚了5000块钱”。
色情场所的老板们也害怕碰到这样的事。据说,为了防范警察突击搜查,东莞市的一些酒店、桑拿的老板还会对小姐进行严格的反搜查演练—全身赤裸的小姐必须在接到警报后(例如房间内的灯光连续闪烁)的30秒之内穿戴整齐,并从预定的安全通道离开。
“我要是听到风声,肯定就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了”,阿萍嘻嘻哈哈地说自己的胆子很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接到老板打来的开工电话,但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早晚的事。
这样的看法似乎也有道理。记者11月下旬曾在东莞呆了近一周时间,尽管此时仍处于当地警方扫黄的整治时期,但仍然有人在冒着风险不分昼夜地进行着色情服务活动。
11月22日,记者拨打了东莞市多个镇区的酒店及俱乐部业务经理的电话。除了南城区一家酒店的业务经理,称小姐们在“休假”外,其余各镇的多位业务经理均称,能“随时提供令您满意的服务”,其中不乏五星级酒店、高级俱乐部等高档场所里的工作人员。
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业务经理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记者,她所在的酒店在扫黄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歇过一天,绝对保证安全,“高级酒店就像城市的名片,你说地方政府会把自己的名片弄脏吗?”
除了这些价格不菲的高级场所外,一些廉价的色情交易场所也已经按捺不住了。11月28日夜晚,在东莞市厚街镇珊美村三庄路上,一家名为“红玫瑰”的发廊里笼罩着粉红色的暧昧灯光,五六位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小姐坐在正中间正对着街道的沙发上。
发廊门外,一位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着盒饭,一边扫视着路过的每一位男人。“老板,要不要玩一玩?很便宜的”,他时不时站起来小声地向稍有停留的路人问道。
在离开东莞前夜,记者的手机收到了这样一条“东莞短信”—“寒冬结束,鲜货上市,欢迎新老客户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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