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巡视组“打虎”记：三大手段发现真相

　　2014年3月4日，国土资源部的官网首页，已找不到中央第三巡视组四天前反馈的该部查案不力、用人不当等问题的信息了。网站首页的要闻头条，是部长姜大明2月28日出席某次会议的消息。

　　四天前，中央第三巡视组组长杨晓渡与姜大明坐到了一起，召开巡视结果反馈会。4个月前，他们曾坐在一起开巡视工作动员会。

　　杨晓渡在反馈会上措辞严厉：国土部存在抓业务和抓党风廉政建设一手硬一手软、对权力监督制约不到位、对违纪违法案件查处不力、个别干部使用不当等问题，此外还收到反映该部一些领导干部问题的线索，已转中纪委、中组部处理。

　　对于2013年中央巡视组的工作，“说得狠”不算什么，更狠的是直接一些副部级以上官员因巡视组而落马。

　　2013年10月28日，中纪委发布消息，新晋贵州省委常委的遵义市委书记廖少华，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被立案调查。11月初，中纪委副书记张军公开表示：“廖少华严重违法违纪案，就是巡视中发现的案件，移交给中纪委后，中纪委优先办理。”

　　2013年夏秋，中央派出20个巡视组，分两轮对20个地区和部门进行为期两个月的巡视。中央巡视组以崭新而强势的形象，“发现问题，形成震慑”的“新巡视观”，引起举国关注。

　　2013年9月和2014年2月，中纪委相继公布了两轮巡视结果。巡视发现，“领导干部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亲属子女经商提供便利”、“基层腐败案件高发多发”、“领导干部被指搞权钱交易”等问题层出不穷，用人不当不规范则是各地通病。

　　在湖北，杜德印率领的中央巡视组发现个别领导干部以权谋私、少数领导干部存在片面的政绩观等问题。在重庆，徐光春率领的巡视组发现对一把手管理监督不到位、个别领导干部信念动摇、思想滑坡、道德失范、“苍蝇”式腐败比较突出等问题。

　　巡视组发现，各地官员以权谋私现象较为突出。江西、三峡集团、湖南等地的官员均被查出有“亲友插手工程建设”、“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亲属子女经商提供便利”或“利用职权和职务影响为配偶、子女、亲属及特定关系人谋取不正当利益”。

　　南方周末记者梳理中央巡视组公布的20个“巡视清单”发现，被巡视的20个地区和部门，无一例外都存在用人问题。湖北“个别地方和部门违规突击提拔干部”，中国出版集团“对所属单位领导班子配备不够及时”，吉林“擅自提高干部职级待遇”，内蒙古“违规设立非领导职务”。

　　中央巡视组发现，用人问题中最突出的是超标超职数配备领导干部，在吉林、湖南、山西、内蒙古、江西、中国进出口银行等地区和部门普遍存在。用人问题中排名第二的是“带病提拔”，这一问题在江西、长江三峡集团等至少3个地方存在。

　　2014年1月，中央巡视组第三组组长杨晓渡公开披露，除廖少华外，中纪委还根据中央巡视组获得的线索对湖北省原副省长郭有明、政协原副主席陈柏槐，江西省人大原副主任陈安众，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童名谦，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原副总经理戴春宁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立案调查。

　　三大手段发现真相

　　2013年，中央巡视组是如何诊出各地官场的问题的？这个疑问随着巡视信息的公开逐渐清晰。

　　根据巡视条例，巡视组有接访、到下属单位走访调研、与领导和群众个别谈话等权限。而“个别谈话”，是巡视组使用率最高的巡视手段。

　　湖北一名地级市纪委书记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之所以以“个别谈话”为主，是担心“大家在一起，顾虑较多，很难讲出心里话，更不愿意涉及对某位领导同志的具体评价”。

　　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有些干部对某个领导不满意，可是组织找他谈话了解这个干部情况时，他反倒说这个人的好话，好让他早点调走。”2014年3月4日，辽宁省委常委、纪委书记王俊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中央巡视组也曾碰到这个怪现象。2004年12月3日，时任中央巡视组组长任克礼发表署名文章《要解决不讲真话问题》称，“一些干部对巡视组不讲真话的现象比较普遍，说成绩多，讲问题少，一些人即便在谈问题时也明显带有保留，甚或把问题当作成绩来讲。”

　　为了问出真话，巡视组不得不广撒网，约谈大量地方官员。任克礼曾透露，巡视组每到一地，要和约200名地方官员谈话。中部省份一地级市纪委书记介绍，此次中央巡视组到当地后，大量约谈了各地市州的书记和厅局一把手。

　　一名原中央巡视组成员对媒体介绍，“个别谈话”遵循层次，第一层是副省级以上领导，除分管工作，个人家庭情况如子女、爱人的职业、收入都要涉及；第二层是厅局级干部，谈话重点侧重于“对省委和省委领导的意见”。此外，还会根据需求找退休干部、企业领导、人大政协干部以及群众逐个面谈。

　　2013年6月7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在江西南昌观察到，第八巡视组组长王鸿举在驻地相继约谈了江西省纪委、景德镇市、人民日报江西分社等单位的部分厅级官员和武警江西总队的数名高级警官。约谈时间平均十多分钟，偶有较长和较短的。各自所谈内容，保密不对外公开。

　　对省部级官员可“下沉一级”，到其曾任一把手的地方调查，这是巡视组发现真相的第二重要手段。湖北一名官员透露，中央巡视组在获得湖北原副省长郭有明可能涉嫌违法违纪的线索后，曾去其曾任市委书记的宜昌调查。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发现，被中纪委立案调查的上述6名官员，省人大政协的副职占半数。这些官员在原任职地的影响力相对较小，巡视组调查的阻力也相对较小。

　　中央巡视组获得真实信息的另一个重要渠道，是来信来函和接待来访。

　　湖南省张家界市政协副秘书长龚厚钦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2年和2013年，他多次向中央巡视组实名写信举报。“寄完材料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收到了，你放心，肯定会让组长看到’。我问要不要去长沙面谈，他说，‘只要你材料写清楚了，不过来也行，我们肯定会重视。’”

　　一名接近中央巡视组的纪委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率组到长江三峡集团巡视的中央巡视九组组长侯凯，时任审计署副审计长，专业人士用审计方法，更容易发现真相。

　　地方的应对与周旋

　　2014年3月3日，湖南一名接触过中央巡视组的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巡视组到达该省后，地方负责吃住和保卫工作，还派出专门人员帮助巡视组做联络工作，但不具体参与巡视，且需对中央巡视组的工作严格保密。

　　新华社曾报道过地方官员应对巡视组的策略，“一方面被巡视地区和单位对其隆重接待，表示要大力配合巡视工作，并提供一切工作条件；另一方面对巡视组的工作存有心理戒备，对一些情况有意识地加以遮掩，尽量展现其好的一面。”

　　“有些地方的党委政府领导，会找人打听巡视组的动向。”上述湖南官员说。

　　在中部某省，南方周末记者曾亲眼目睹了当地信访与公安部门的工作人员，阻止试图向中央巡视组直接递交材料的当地民众靠近巡视组驻地。

　　早些时候，中央巡视组甚至会受到威胁和利诱。曾任中央巡视组组长的祁培文2008年曾透露，在某省巡视时有人给他写信，“一句话，这个地方没有你做的事儿，玩一玩回去吧。你要是不回去，没有好下场。”天津市检察院原检察长李宝金则向巡视组许诺，“来天津你们想办什么事就找我，市长办不了的事，我都可以办”。

　　2013年的两轮巡视中，没有巡视组受到威逼利诱的消息。但巡视者与被巡视者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

　　《中国共产党巡视工作条例（试行）》规定，巡视组组长从已离开一线岗位，但尚未年满70岁的省部级（正职）官员中选任。与往年不同，为防止巡视腐败，2014年巡视组组长改为“一次一授权”，且并不固定巡视某省市，巡视结束，巡视组组长的任务随之结束。

　　“临时授权，就是为了防止出现巡视腐败。巡视对象较长时间相对固定，被巡视方难免要想办法沟通和联系，给巡视工作带来阻力。”一名基层纪委书记说。

　　2013年6月7日晚，在江西巡视的中央巡视八组组长王鸿举与江西省委书记强卫，相继围绕着南昌市滨江宾馆内的同一块草坪散步。南方周末记者在一旁发现，王鸿举和强卫虽在同一时段、同一地点散步，但并未约在一起，而是各自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散步，未有直接接触。

　　中央巡视组的入驻，给被巡视地区和单位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获知，中部某省的省会城市，在中央巡视组到达后印发了《关于我市群众到中央巡视组驻地上访劝返工作方案》。

　　2013年6月4日至10日，南方周末记者在该市连续观察数日，发现每天该省各县市区都有大量信访干部守候在巡视组接访点外。每天下午，劝访的各县市信访官员比等候叫号的访民还多。

　　“我们的工作程序是，访民进去递交信访材料后，我们要尽快把他们劝回去。”当地一名地市信访局局长透露。南方周末记者在现场发现，接待来访民众的并非中央巡视组成员，而是当地省信访局官员。

　　湖南上述官员说，对涉及中央管理干部问题的举报，由中央巡视组工作人员接听或约谈，对涉及地方管理干部问题的举报，以地方工作人员接待为主。很多群众都会打公开举报电话反映情况，而其中很多问题都不属于中央巡视组关注的范围，巡视组也不可能有精力接待那么多的来信、来电、来访。

　　2013年6月4日，中央巡视八组在驻地南昌滨江宾馆4号楼前贴出一则告示：欢迎你们反映有关领导干部权钱交易、以权谋私、贪污贿赂、腐化堕落等违法违纪问题线索，其他诉求请到江西省信访局等部门反映。谢谢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2013年6月6日，中部某省巡视组驻地，赶到现场劝访的一名地级市信访局副局长不知道如何处置不愿离开的访民。他问该省信访局副局长，“能不能强制带走？”该副局长说，“最好不要，这里这么多人，影响不好。”

　　“新巡视观”能持续多久

　　在中央巡视工作动员暨培训会议上，中纪委书记、中央巡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王岐山指出，中央巡视组要当好党中央的“千里眼”，找出“老虎”和“苍蝇”，此轮巡视的对象，突出党组织领导班子及其成员，特别是一把手。监督内容，主要是发现领导干部是否存在权钱交易、贪污贿赂等违纪违法问题，是否存在形式主义、奢靡之风等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的问题，是否存在违反政治纪律的问题，是否存在买官卖官、拉票贿选等用人的问题。

　　“过去中央巡视组管的面太宽，重点不突出。”2014年3月4日，辽宁省委常委、纪委书记王俊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官方资料发现，十七大以来，中央巡视组曾对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实施“十二五”规划情况等方面进行巡视。

　　2013年，新一轮巡视开始前，学者汪玉凯曾向媒体表示，“不能否认巡视制度所带来的反腐败成绩，但目前来看，巡视制度所达到的效果与当初的设计初衷并不完全相符。”

　　在此之前，一些中央巡视组巡视结束后反馈给地方的内容，出现大篇幅的肯定与表扬。如2009年被公开报道的华北某省巡视反馈会，巡视组组长在会上90%的时间在肯定被巡视省的成绩，最后寥寥几句提及该省的不足，都是“要增强忧患意识”、“要进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等不疼不痒的话。

　　2013年，习近平对巡视工作做出直接指示：当前反腐败斗争形势极为严峻复杂，要求中央巡视组认真履职，落实监督责任，敢于碰硬。

　　“要突出发现问题，强化震慑作用，不能让有问题的人心存侥幸，不能让腐败分子有立足之地。”王岐山反复强调。他还明确指出，“对重大问题应该发现而没有发现就是失职，发现问题没有客观汇报就是渎职，必须根据情况追究责任。”

　　湖北一名地级市纪委书记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中央授权的大小直接影响着巡视组巡视的力度和方向。中央高层力挺，中央巡视组新的“巡视观”由此成形，每一次巡视无不严厉而尖锐。

　　“我对2013年的巡视组很有信心。”曾多次写信给中央巡视组的张家界市政协副秘书长龚厚钦介绍，“过去我寄了材料，什么反馈也没给我，我说巡视组是‘形式组’。”

　　2013年，龚厚钦再次向中央巡视组举报同一件事，“尽管他们没有和我直接联系和反馈，但是通过整体反馈的情况，我感觉我的举报已经引起重视了”。

　　不过上述纪委官员也表示，“跟严打不可能是常态一样，巡视组的这种状态也不会是常态。王岐山有句话要注意，目前的反腐是治标，强力把蔓延的腐败势头打下来，为治本赢得时间。要治本，需要整个国家治理体系逐步完善，这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