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9日,浙江奉化一街道建设办官员何高波自杀身亡。5天前,他所在街道一小区半幢楼发生“粉碎性倒塌”,事故造成1死6伤。
官员之死,为事件调查再添迷雾,腾空而起的烟尘之下,究竟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成为公众关注焦点。记者调查发现,奉化垮楼并非孤案,公开数据显示,仅过去五年,当地共发生3起类似事故。
种种迹象指向了20年前房地产野蛮开发的时代,知情人透露,当年施工队多为毫无经验的农民,从稻田中直接就爬上了脚手架。施工过程不但偷工减料,而且还违规使用了大量会腐蚀钢筋的海沙……
昔日之因,今日之果,然而谁应为缺少监管的野蛮施工负责?又如何保证“塌楼”悲剧不会再次上演?垮塌之后,追问无法停歇。
官员之死与152处危房
何高波将生命终结之地选在了一个小山坡上。山坡上植满桂树,他在其中一棵桂树上留下了勒痕。
小山坡的斜对面是奉化市西河路批发市场,4月9日上午奉化警方接警后在山坡上发现了他。经技术勘验和初步调查,警方认定何系自杀。
知情人透露,警方到场时,何高波吊在树上,身上有遗书,树下有几个烟头。
何高波之死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无法不联想到5天前发生塌楼事件。
4月5日,何高波供职的锦屏街道所属的居敬小区一幢居民楼一个半单元粉碎性倒塌,奉化顿时成为全国关注焦点。
何高波生前的职务是锦屏街道建设管理办主任。塌楼当天早上,他因提前接到居民电话,正在小区内巡查,他成为最早赶到现场的官员之一。
此后数天,每天都有居民看到何高波出现在现场。身高1.7米的他清瘦如柴,佝偻着背,居民总是老远认出他。有时他尾随在领导身后,有时则默默一人巡视现场。
一个居民还曾经在现场对他大发恼骚:“说了很多次了,房子不行了,你们为什么不听?”
“我们正在尽力解决,请放心。” 何高波反复重复这句话,很多遍。
4月7日,他还曾接受媒体采访,称4月3日,即楼塌前一天,确实有人对房屋进行了检测。
朋友汪小军曾给何高波打过电话,但并没有嗅出死亡的味道,“他的声音很疲惫,说一直要守在现场”。
4月9日,何高波没有再出现在现场。他选择在小山坡上终结生命。
他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称,此前当地纪检机构曾找何高波谈话,对于这一消息,官方一直保持沉默。当地警方则称办案程序正在进行,未回应遗书情况。
何高波的死讯,让居民们觉得事件变得更加复杂难辨。但他们相信,何高波虽然难辞其咎,但绝非主要责任人。
根据官方消息,事发楼房于1994年7月竣工,由奉化市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下简称奉化房产公司)开发,象山第一建筑公司施工,奉化市建筑设计院设计,系砖混结构。
20年前,年仅24岁的何高波尚未到街道建设管理办公室工作。
居民把责任人锁定在了开发商和施工方。4月8日,参与建设施工的3名直接责任人员因涉嫌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被奉化公安机关依法采取强制措施,其中刑事拘留2人、取保候审1人。
据调查,奉化房产公司成立于1992年8月18日,注册资本为250万元,投资人分别为奉化市大桥镇城建综合开发公司、奉化市经济发展公司、奉化市散装水泥办公室等三个法人股东。当前的企业经营状态为吊销未注销。
大部分奉化人都留有记忆,奉化房产公司是奉化政府投资的房企。
包工头申小谷记得,二三十年前,政府开始投资房地产,而民间尚无人有资金能力与国有房企抗衡,物资局把控了所有的建筑材料,即便民间有资本也无法拿到建筑材料,因此出现了国有房企一家独大的垄断局面。
居敬小区和庄山社区,是奉化市的第一批商品楼,住惯了平房的居民们,第一次看到整齐排列的小高楼。
“建成的时候,是奉化最好的小区,一般人都买不起”,王大毛说,一个镇党委书记退休后,被返聘到奉化市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他说:“这是政府开发的房子,信得过,你也买一套吧”。王大毛在他的推荐下,花了7万多购买了一套90平米的房子。
居敬小区的事故,已是宁波五年来,发生的第三起塌楼事故。2009年9月,锦屏街道南门社区西溪路一幢5层居民楼突然倒塌,所幸之前住户已全部转移。事故的鉴定结果为施工质量差。而该楼的开发商就是奉化市大桥镇城建综合开发公司,为奉化房产公司投资人之一。
2012年12月,宁波市江东区徐戎三村2幢楼整体倒塌,造成两人死亡。倒楼主因是墙体拆改和工程质量。
除了两起房屋倒塌事故,奉化依旧是危楼遍地。和居敬小区只有一街之隔的“庄山社区”,5弄11幢出现倾斜下沉后被鉴定为D级危房。居民早已搬空。
东门社区城基路24、26幢两座楼房在5年前就被鉴定为C级危房,但始终没有进行加固。
宁波市住建委在去年曾发布,奉化市共完成鉴定在册C\D级危房152幢(处),面积29630平方米,其中城镇C\D级危房34幢(处)。
患“癌”的房子
宁波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副总建筑师邬志刚是奉化人,甚至还在居敬小区住过。29幢倒塌那天,他在网络上看到新闻,他原本以为塌楼原因是野蛮装修。
第二天亲历现场时,他发现事故原因没有那么简单。现场呈现的是一片粉碎性废墟,野蛮装修难以达到如此惨烈程度。
宁波市为冲击平原,淤泥和小河道较多,土质疏松,房屋若建在暗河之上,加上地基不好,则可能出现地基下沉。
邬志刚认为,如果房子出现整体下沉,不会有太大危险,但若是只有一侧出现下沉,则会因沉降不均导致房子错位开裂,巨大的隐患已经埋下。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房屋的质量问题才是主要原因。邬志刚将其追溯到20年前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
宁波作为沿海经济开放城市,建起了中国最早一批的高楼,但因为建筑经验的缺乏,不得不从国外引进建筑模式,“只是根据中国国情进行一些修改,就开始运用到实践中”。
80年代,宁波建起了第一批小高层居民楼。包工头申小谷记得,投身建筑施工的,都是一些毫无经验也无资质的农民,他们直接从稻田转战脚手架,随包工头走南闯北,哪里有活就在哪里扎根。
80年代这批楼房虽是宁波建筑行业的第一次尝试,但因为材料扎实,施工认真,质量尚可。
90年代前期成为宁波房地产的野蛮时期。邓小平南巡讲话后,中国经济进入高速增长的快车道,出现了“房地产热”,而作为沿海开放城市,宁波也被裹挟其中。
1993年到1995年出现通货膨胀,过热的房地产变得处境尴尬。“前一年开发商中标,第二年的通货膨胀,建设成本就可能超过中标价,没有办法,不管是开发商还是施工队,只能通过偷工减料来降低损失”,邬志刚说。
申小谷这个时期正在奉化当包工头。他们拿到工程时,常被层层转包,利润空间小得可怜。且没有监理机制,“相当于整个施工全由我们自己控制,想怎么样怎么样,无人监督”。
申小谷透露,施工队为了压低成本,购买的均是劣质红砖,此外施工人员搅拌水泥砂浆时降低了水泥成分,并违规大量添加海沙。
申小谷说,劣质红砖一定年份后,就会出现粉化,承重能力下降。不过相比于存在巨大隐患的海沙,红砖问题已算小事。
“海沙是当年降低建筑成本的重要部分。海沙当时的价格大概只有河沙的三分之一,而且宁波沿海,海沙更容易获得。”申小谷说,对于海沙的危害,他也是多年之后才得知。
海沙含有杂质,降低水泥的粘结力,最要命的是,海沙中盐的成分,会腐蚀钢筋。
直到2004年,建设部才发布《关于严格建筑用海沙管理的意见》,规定海沙必须经过净化处理,满足要求后方可用于配制混凝土。
深圳大学土木工程学院韩宁旭教授用“癌”形象地比喻海沙含有的氯离子对建筑的危害。不符合国家规定的含有超标氯离子的海沙,如果大量存在于建筑中,这个裂变侵蚀钢筋的过程,被专门划分为潜伏期与发展期,经历这两个阶段之后,使用海沙的建筑基本就可以称之为危楼。
申小谷曾去29楼的倒塌现场看过,“钢筋都出现了腐蚀生锈,很有可能使用的是海沙”。
申小谷透露,90年代初,仅他所在施工队经手修建掺杂海沙的楼房就已达30多幢,涉及4个小区,而当时奉化全市修建了多少用了海沙的楼房,数量已难于统计,“各家施工队当时都在用海沙,这是公开的秘密”。
谁为塌楼买单?
这批“80后”和“90后”的快餐式楼房,虽然写着产权70年,但设计预估房屋可安全使用的年限只有30年,偷工减料加上技术不够,在岁月流逝中已变得岌岌可危。
奉化危楼152处,如果按照每处500万的维修基金来计算,需要几亿元的巨额维修基金,谁该为“历史买单”?
居民说,29幢的倒塌本也是一场可以避免的灾难,但就卡在“谁来出钱”上。
一年前,29幢出现裂纹,西侧外墙出现大面积墙体脱落。居民上报居委会,就来人给西侧外墙贴了块水泥补丁。
去年十月“菲特”台风的到来,奉化多地积水,“水已没过脚踝”。29幢在水里泡了几天,水泥补丁也没撑住,全掉下来,墙体脱落更严重,甚至露出弯曲生锈的钢筋。
台风后,西侧整体开始下沉,底层住户连门都打不来,只能叫人把门下面的水泥敲掉或索性改成卷帘门。
春节后,房管中心请来专家对房屋进行了鉴定,结论为C级危房。政府给居民的答复是房子修修还能住。
专家提出的维修建议是往下沉一边的地基里注入水泥浆,进行纠偏。维修金额却高达五六百万。
开发商出于“吊销未注销”的状态,那谁来出这笔钱?政府部门表示,因为居民野蛮装修,破坏了墙体承重,因此居民也有责任,维修需要出一半资金。剩余资金居委会出一些,街道出一些。
邬志刚说,二三十年前,民用住宅大部分为砖混结构。砖混结构的承重墙大部分为砖墙,只有小部分的钢筋混凝土,因此稳定性差,难以经受自然灾害,“汶川地震中,倒塌的大部分都是装混结构的房屋”。
对于这种免疫力低下的房子来说,任何一道墙都不可动。
王大毛承认,居民在装修过程中,的确有“打了一道墙,开了一扇门”的行为。但两三百万的巨额资金居民无处筹集,后多次协商改出三分之一,居民仍难认可。
协商未定时,房子已轰然倒塌。没有人愿意为历史买单,在各个利益方推诿之中,房屋已错过了最佳修补时机。
北京律师协会的专家张雪莉认为,房子出现问题,理应找开发商、设计方、施工方等来负责。但如果年代久远,企业改制或注销,追述起来就比较困难。
但奉化房产公司是国有企业,当地政府部门将作为未及时清算企业的股东,理因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
这批数量庞大的危楼,邬志刚并不建议采取维修方式。成本太高,且维修后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如拆了重建”。
但如此果断的解决方案,推行起来却困难重重。邬志刚举例说,徐戎塌楼事故的解决方案,是将该小区危楼全部拆除,建设成高层楼房,居民回迁后,剩余楼房作为商品楼销售,来弥补建设差价。
“方案很好,实施起来却难。国土部门愿意吗?土地涨价了,是否该补交土地出让金?容积率提高了规划部门愿意吗?”邬志刚说,所以时隔两年,徐戎的新楼仍未盖起来。
争议声中,居敬小区的塌楼事故善后工作已然展开。奉化市政府发布消息称,将为第29幢的住户陆续发放8000元慰问金和人均每天150元共20天的临时过渡补助费,同时,暂定一年的过渡房安置期间,按每月每平方米20元发放。
然而,这并非事件的最终结局,对于奉化市内那些尚未拿到危房鉴定的住户而言,安稳的日子还远未到来。
(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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