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病人”张艺冬

张艺冬在合肥一家照相馆拍摄的雷锋照。

    草根公益人张艺冬蹿红，仅仅用了3年时间。

    在公益舞台上，这位年轻人进行了一系列令人目眩的表演：跪陈光标、抱郭明义、整容成雷锋……今年4月，他又在网络上怒揭老家政府的黑幕。当然，这次事件离公益有点远，揭黑的起因只是老家不愿意表扬他。

    高调的举动给他涂上了厚厚的油彩，看客已经分不清他的本来面目：究竟是大公无私的赤子？还是追名逐利的小丑？

    张艺冬只是"高调慈善家"群体中的一个样本。他们屡行善举，也因名患病，你很容易分清他们的善与恶，却很难说清他们的是与非。

做好事就是要名动四方

　　32岁的张艺冬不太高兴。他染着一头棕色头发，戴着无框眼镜，整容后脸比较僵，看起来并不太像"雷锋"。

    这个以雷锋为整容样本和人生目标的年轻人，正在为"荣誉"而愤怒。今年4月，他在网上发表了一系列抨击他老家安徽亳州的文章，起因便是老家不愿表扬他。

    今年年初，亳州开展“双十”（十大杰出青年、青年五四奖章）评选。评选开始前，张艺冬通过亳州涡阳县共青团填写了申请。

    候选人出炉，张艺冬榜上无名。一向以公益名人自居的张艺冬大怒，他4月份的微博充斥着“双十”评选黑幕：一些候选人平时没人关注，评选开始后一条微博被转发2000多次。“我挨个看粉丝回复，都是水粉。”

    让他愤愤不平的是，41个候选人“全是党员干部，没一个基层老百姓”——大部分人是总经理、董事长、银行行长，还有一个开公司的残疾人。他认为后者没做什么公益，却常往媒体眼前凑，是沽名钓誉。

    “我是家乡的公益代表，我要对‘道德之乡’（家乡宣传语）的牌子负责。”他表示。

    显然，他虽然整容成了雷锋的模样，但并不认同 “做好事不留名”的理念。在他的逻辑中，做好事就是要名动四方。

    他在安徽合肥经营一家旅馆，旅馆藏身于合肥城区一栋老旧的商务楼中。旅馆走廊内挂满展板：印有张艺冬报道的新闻版面、与救助对象和名人的合影、在党旗下的宣誓照、背着雷锋挎包微笑照……有些画面因过度放大而失真。

    这些是他骄傲的资本。张艺冬说他帮过下肢瘫痪的孤儿、帮过罹患骨癌的少女、帮过年迈无依的老人、帮过精神失常的流浪汉……“当年只要我一接触，没一个不成功的。记者比兔子跑得都快，抢着往上轰。”他得意说道。

    公益让他迅速扬名，也让这个年轻人很快结交上了“同道前辈”。

    2013年1月，张艺冬在陈光标公司前双手合什，跪求其捐助，背后立有展板，印有陈光标和观音头像。此事曝光后，他成了全国焦点。

    很快，张艺冬见到了陈光标。后者宣布：捐出价值20万元的“陈光标好人牌凉茶”。然而因种种原因，张没拿到凉茶。曾有媒体认为，两人在“唱双簧”炒作。

    此后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张艺冬跟着陈光标在北京、上海参加活动，还住过陈家。陈光标告诉他为什么没给现金：“我要是掏钱，得有多少人下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时候人生就是有遗憾。”

    他还在网上认识了辽宁省道德模范曹伟，两人迄今未谋面，但经常在网上和电话中长聊。张告诉曹伟自己做慈善被质疑，有过同样经历的曹伟心有戚戚，把他当小兄弟。曹伟和全国道德模范郭明义很熟，他向郭介绍了张艺冬，评价颇高。

    十八大召开时，张艺冬到北京，第一次见到郭明义。他哭着拥抱郭，随后媒体曝出“张艺冬见郭明义后痛哭30分钟”。

    他告诉记者，这是假新闻，哭是因为“看到他像见了亲人”，但没哭那么久。

    去年4月，应张艺冬要求，郭明义在鞍山为张艺冬举行授旗仪式，宣布郭明义爱心团队安徽分团正式成立。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郭明义一口气给张艺冬颁了4个称号：“安徽首善”、“最美中国人”、“最美80后”、“中国好人”。

    而今，张艺冬旅馆的走廊入口处，贴着贴着他和郭明义、陈光标的合影。他称呼陈光标为“标哥”，说郭明义“像是一个叔叔”。

“雷锋是政治人物，不能瞎改”

　　张艺冬自己也曾是一名被救助对象。他自述，童年家贫，父母离异，他带着3个弟弟妹妹，从安徽老家辗转至东北大庆，被周围好人照顾长大。16岁，他得了骨癌，大庆当地为他募集了十几万治病，他因此深受感动：“我欠党的恩情，欠这些雷锋的恩情。”

    20岁回到合肥，他开过澡堂、酒吧、小旅馆。3年前，他开始登上当地媒体的版面。

    当时，媒体报道张艺冬为照顾患尿毒症的前女友“萍萍”从酒吧辞职，这是他扬名的开始。一位记者回忆，当时是张艺冬主动拨打的报社热线。事情见报，他得到了一些捐款。

    此后，张艺冬开始在网上频繁转发求助信息，联系媒体，帮人募捐。他先后为孤寡的环卫老人筹得10万，为骨癌少女筹得30多万，为家庭贫困的母女筹得6万……“为30多人募捐了100多万元，其中80%的人来自农村”，他统计。他也与一些愿免费手术的民营医院保持了良好关系。

    媒体很难拒绝张艺冬。“他选择的都是急需救助的悲情人物，容易勾起媒体的报道欲望。”一位记者说。

    有媒体试图绕开他，却发现这并不容易。他背着或带着病人出入医院，出现在病房显眼位置，一次还在摄像机前晕倒。有时媒体发救助微博并@张艺冬，后者并不满意，会私信要求直接转发自己的微博。“他要形成这样的印象——这个人因他而得到救治。”上述记者说。

    与地方政府打交道，张艺冬同样有经验。他救助过安徽省太和县重症少年姜朋，后者之父姜新志回忆，去县医院看望姜朋前，张通知了当地政府，还带去了两个记者。当天，县、镇、村和大队领导都到医院看望，并带去了一万多元，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县领导当场问：“有没有低保？”姜新志答：“什么都没有。”第二天，姜朋的低保办好了。

    张艺冬称，已帮二十多位农村老人、孤儿、残疾人上了低保。他的微博粉丝现在有39万，其中不乏企业家和陈小春等明星，影响不小。他称，自己的团队在全省已有五六百志愿者。有的媒体报道重病者，没收到捐款，一度找他帮吆喝。

    更多的求助者正在涌来。有人叫他“活菩萨”，到处打听。有人举着“中国好人张艺冬你在哪？救救我儿子”的牌子，跪在安徽省电视台门口。“但我也没钱，不是什么忙都帮得上。”他说。实在帮不过来时，他只能躲开。

    虽然已经在公益圈小有名气，但真正让他名声大噪，还是因“整形成雷锋”。

    今年2月，在合肥一家整容医院，张艺冬分两次接受了微整形手术，把自己整成雷锋脸。

    他做了激光嫩肤，打了瘦脸针，脸颊被注入玻尿酸。手术是免费的，医院称价值10万元。

    不久，他和医院的人去市中心一家高档照相馆，拍了一套“雷锋组照”。

    张艺冬要求拍摄“体现雷锋的见义勇为、热爱劳动、爱岗敬业、爱党爱国、助人为乐”。

    摄影师这样体现：爱岗敬业——端机关枪站岗。热爱劳动——擦车。助人为乐——扶摔倒的老奶奶、带其过马路（为此专门花钱找来一个老太）。爱党爱国——在党旗下宣誓……

    道具不难找。党旗、绿军装和冲锋枪，照相馆有，通常为老年顾客准备。张艺冬打印了雷锋语录“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贴在墙上当背景。

    外景更简单，走上大马路，他和摄影师随机找了辆车，拍了一张擦车照。

    他称，整容后和医院、照相馆再无联系，不知是否被用于宣传——此前他经常帮人，理解民营医院在救人时做宣传的行为，所以这次没太多想法，“大家心知肚明就得了”。

    “天地良心，我没拿过这两家一毛钱。”他说。

    然而记者搜索发现，此后，整容医院和照相馆都将“雷锋组照”发在自家网站或微博。医院还推出了“张艺冬公益整形套餐”：“玻尿酸买一送二，瘦脸针特价997元……”张艺冬对此显然知情。他回复了医院推销微博：“活雷锋张艺冬整形套餐！酷。”

    “整容雷锋脸”后，有媒体报道了张艺冬，谴责和讽刺居多。他倍感委屈：“全国整容的多了，不能因为我在公益界，就限制我的自由啊！整个容，犯罪吗？！”

    美国《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和香港《南华早报》都打电话采访他。他告诉记者，《纽约时报》的报道写道：“即使不整，他也是中国版雷锋。”

    然而，记者查询发现，该报道中并无这句话。

    整容完毕，张艺冬曾打算将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雷锋，以达到和偶像全面合一。

    然而，他老家的民政部门回复：“雷锋是政治人物，不能瞎改。”

“诋毁我的时候，你们摸摸良心”

　　化身“雷锋”之后，围绕张艺冬“高调慈善”的争议愈发尖锐。

    支持者的观点简单有力——张艺冬确实做了好事，贫病交加者得到了帮助。亳州电视台的记者牛红星几次报道张艺冬。“他有点类似陈光标，但要人完全大公无私，不客观。”

    “别人也说过我作秀，但我愿意秀一辈子。”辽宁省道德模范曹伟说。他觉得张艺冬“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值得去树的典型”。

    他认可张艺冬整容：“他的心里是雷锋，但别人看不到。如果整成雷锋的形象，让社会看到，也是一种正能量的传递！”

    曾和张艺冬合开过几年小旅馆的许华梅，更是张艺冬的坚定支持者。她说，张艺冬心地善良，看到老年乞丐都会给钱，最少10块。他们的旅馆多次免费接待救助者。前年冬天，一个神志不清的流浪汉在附近公厕露宿，张艺冬执意要他住进旅馆，与许华梅发生冲突——许华梅认为，流浪汉可能威胁客人安全。“你没爱心！”张发火了。流浪汉最终住了进来，客人几乎跑光了。后来张联系了流浪汉老家，把他送回。

    许华梅一心维护张艺冬，与攻击他的网友展开骂战，为此还被当作张的马甲。张艺冬“见郭明义后痛哭30分钟”的新闻出来后，记者打电话问：“张艺冬爱哭吗？”她没好气地回：“不爱哭。”这不是真话，但她不愿授人以柄。

    她知道张艺冬引起的争议，但是，“雷锋不也这样吗？不然他怎么会写日记？怎么会拍那么多照片？！”

    然而在合肥新闻界，对张艺冬却有另外一种评价。一些记者称他为“炒作小王子”，不愿提及。

    一位记者观察发现，张艺冬会与救助者事先说好，自己全程参与所有救助活动。救助者选哪家医院也由他定。一次某民营医院不想免费救人，张艺冬说：“记者都来了，不救就报道。”医院只能同意。

    记者李凯（化名）则坚称，张艺冬“整容雷锋脸”背后，是医院在营销。该医院的宣传人员此前来电，问他能否报道此事。“这种没有节操和下限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李凯拒绝了。前者接着问，是否可以走广告渠道。合肥的5家都市报，最后都未报道。

    早期报道张艺冬的记者王一飞（化名）则说，张的女友萍萍曾哭着来电，说张在医院打她。张拿钱吃饭喝酒唱歌，不给她治病，还扣了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募得多少钱，她并不知情。还有媒体称两人并非男女朋友关系。一位当时的募捐者透露，张曾承诺公布捐款明细，但直到萍萍去世也没有。

    演员朱晏是免费午餐的发起者之一。她发现张艺冬没有公布慈善账单后，就提醒免费午餐的另一位发起者邓飞不要转张的微博，这惹恼了张。此后张私信骂她“傻×”、“过马路小心点”。

    张艺冬在接受采访时主动说过此事。但他激动地表示，这是记者“舆论”他——记者想操作他和萍萍的病房婚礼，被拒绝后，两人不欢而散。王一飞对此否认。

    对于“作秀”的指责，张艺冬表现得很委屈。“你们诋毁我、诬陷我的时候，摸摸良心，你们都做了些什么？我背着瘫痪少年进京苦苦求医5个月，你们在家看笑话，合肥没有一个捐钱的！”

    “我到现在都理解不透‘炒作’是什么。”他说。

    张艺冬说，自己压根没有过账单——在微博上公布的账号，是救助者的。“钱是人家直接给受助者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接受过人家的钱。”

    “我得到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叹道。

“他不是喜欢荣誉吗？我就帮下他”

　　其实，张艺冬得到了很多名誉，头衔多得吓人，比如“中国好青年”、 “安徽首善”、“最美80后”、“幸福传播大使”、“爱心大使”、“中国好人”、“安徽好人”……

    其中，"中国好青年"是陈光标颁的。“安徽首善”、“最美80后”是郭明义团队颁的。“幸福传播大使”、“爱心大使”是2012年北京文化发展基金会颁的。“中国好人”来自媒体报道。“安徽好人”是安徽电视台……

    他不拒绝它们：“谁不愿意说自己好啊。”他介意的是，他一直没得到官方的认可。

    安徽省委宣传部和省文明办打造了一个安徽好人馆，长期展览。展览称，安徽打造“‘好人’安徽”文化品牌，到2013年底，全省有829人入列中央文明办主办的中国好人榜，连续6年居全国首位；11人当选全国道德模范，位居全国前列。

    馆里展出了他们与国家领导、省领导的合影，他们的演讲照，当选各级代表委员的名单。展览还称，有375位道德模范和身边好人享受了无抵押、低利率的“道德信贷”。

    张艺冬不在其中。他称，省里还叮嘱“最美乡村教师”陈万霞等道德模范，不要跟他来往。

    让张艺冬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的家乡也从未给自己颁奖。他与安徽亳州政府的关系十分微妙：“政府这么多年一直认为我在给他们脸上抹黑，说我揭他们伤疤。”他摊开双手：“政府反感我。”

    “我有共产主义理想。”他说。他一直想入党，但在老家申请多年也未如愿。

    然而，一位亳州公益人士告诉记者，张对他说，“入了党，到北京开人代会，事情就好办了。”

    积怨终因落选“双十”而爆发。4月中旬，他的炮轰得到了亳州市共青团回应。张艺冬告诉记者，后者微博回复标题是“关于张艺冬恶意中伤亳州共青团的声明”。

    他的说法有些夸张。记者查询发现，实际标题是“关于对张艺冬微博的回复”。回复称，愿接受社会监督，如有造假将进行审查；同时指出，张艺冬提出参选申请时，初评考察已结束。

    张艺冬对此并不服。他随后发微博，向亳州市委宣传部部长举报选举涉嫌违规，并称要到北京公开举报。

    他说，此后不久，他指责那位“沽名钓誉”的残疾人候选者半夜来电，向他透露县领导的和解之意：退一步，年底直接授一个称号。

    他未停止，继续抨击亳州涡阳县政府建豪华大楼、违规占地。他称线索来自当地人的私信。他称，举报后，当地派出所干部来电：“不就是党员的事儿么？我明天就开车去给你汇报。”

    “要是把问题解决，不就没事儿了吗？”这个时候，他还是很满意舆论的力量。

    他的前辈陈光标则给他提供了另一个解决办法。

    “他不是喜欢荣誉吗？我就帮下他。”陈光标告诉记者。他决定不久后授予张艺冬一个“高调学雷锋”奖——这也是张要求的。当被问及将采取何种奖励形式时，他停顿了一阵表示，还没考虑。

    他说，张艺冬的整容效果不太好。他会建议他去韩国，整得更像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