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制造中国民间成千上万的“黑枪”？越来越多的线索开始指向同一个地方：2014年4月13日，贵阳警方侦破了一起特大贩卖枪支、管制刀具的案件，收缴枪支1.5万支——这些枪，大都来自广东汕头，一个以制造玩具闻名的城市。
对于这样的案件，律师周玉忠是再熟悉不过的人。过去的几年里，他曾三次为“军火贩”辩护。这些人贩卖的，也都是产自那座城市“枪”。
中国是否存在成千上万的“黑枪”，法律界一直存在争议。这涉及枪支标准如何认定，还涉及仿真枪贩如何量刑——贵阳军火案之后，人们开始注意到，那些成千上万黑枪背后的隐情。
卖“军火”的玩具贩
4月14日这天，“光头”王国其和妻子正在广州街头摆摊卖水饺——出狱回家的日子，糊口变得艰难。直到律师周玉忠打来电话，王国其才听说那个震惊全国的新闻：贵阳警方破获一起“特大制造贩卖案”，涉及“枪支”过万。
王国其也曾是一名“军火贩”——2010年5月，因为“非法买卖枪支”18支，他被广州越秀法院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他至今仍想不通：当年自己卖的“玩具枪”，怎么就成了法庭上的“真枪”？律师周玉忠为他伸冤、上诉，官司从中院打到高院、最高院。再审中，王国其被改判有期徒刑4年，如今等待最高法院裁定，仍是戴罪之身。
五年前那个炙热的夏天，改变了王国其的命运。2009年7月，他告别了河北魏县泥瓦匠的身份，揣着几千块钱积蓄，到广州投奔姐姐。一徳路租下个玩具摊，他在大城市做起了军事玩具生意。
那时候，一个叫左英的批发商找到他，告诉他仿真玩具枪销路不错。于是，王国其成了左英的下家，开始了他的“卖枪”生涯。这些枪，与后来贵阳案中公布的“枪支”十分类似——产自汕头，有着真枪的手感。
三个月后，王国其在发货的时候被警察逮捕。那时候，他的上家左英，已经案发——该案与后来的贵阳枪案一样，同属公安部督办的大案。
因贩卖仿真枪获利511万元，左英随后被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非法经营罪”判定有期徒刑6年；而生产了5万多支枪的汕头澄海某玩具厂老板，则被判刑3年。
最终领到10年徒刑的王国其，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他这个“下线”成了被定罪最重的人。
在审判过程中，他卖的“枪”最终被法院认定为“真枪”——它们与后来贵阳的“军火”一样，都是“澄海制造”。
澄海制造
广东省汕头市澄海区，曾经全国闻名的鱼米之乡。这里获得过全国第一个“粮食千斤县”和全国第一个“吨谷县”称号。改革开放后，当地以塑料制品为主打，实现了经济转型，并开始赢得“玩具之都”的美誉。
玩具业内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全球玩具三分之二来自中国，中国玩具三分之二来自广东，广东玩具三分之二来自澄海。”当然，曾经，这三分之二中，还包括“仿真枪”。
在改革开放特区光环下的汕头，澄海是全世界的玩具制造中心。1985年的澄海县，城乡玩具作坊就达406家，从业人数近万。到了2000年以后，澄海制造中国孩子们手里的遥控飞机，外国球迷们嘴上的“呜呜祖拉”——澄海制造漂洋过海。
余青华（化名）在澄海开了20年玩具厂。1980年代到1990年代，政府大力支持民间搞活经济，那时候百无禁忌，“你要能造出飞机大炮，都是你的本事。”
他记得，在那个“没有人告诉不能做这个”的岁月里，仿真枪厂的老板也可算是乡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澄海的仿真枪一度被公开销售，卖到北京，也卖到国外，连三线城市公园里射气球的玩具枪都是“澄海制造”。
那时候，澄海人没能想到：他的生产的仿真枪，最终也被抢劫者当成了武器。在黑枪泛滥的汕头潮南等地，涉仿真枪的案件频发。两名四川籍劫匪曾对警方交待：在购买仿“六四”手枪前，他们一直靠塑料仿真枪抢劫，屡屡得手。
199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支管理法》颁布，其中明文规定“禁止制造、销售仿真枪”。
对于澄海人来说，真正的变化还发生在2001年的7月20日。这一天，《焦点访谈》栏目播出的《不良玩具令人忧》，率先曝光了澄海的仿真枪问题。
这则受到时任总理朱镕基关注的报道，让汕头警方开始了对于澄海仿真枪的打击。行动中，警方“缴获各类玩具仿真枪10140支”，堆积成山的仿真枪顷刻之间化成碎片。
也正是在2001这一年，公安部制定了《公安机关涉案枪支弹药性能鉴定工作规定》中，对于不能发射制式子弹的枪支，选择松木板进行测试：弹头穿透松木板或卡在松木板上的，即可认定为真枪。只是在那时候，低于这一标准的仿真枪，仍只被视为管制物品。
原本销路甚好的仿真枪，突然间就成为了违禁品——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投入全部身家的玩具厂老板们措手不及。
同为澄海商人的余青华，最为理解那些生产仿真枪的乡亲们：“一款玩具的模具下来至少十几万块，政府突然告诉你不能做了，就变成一堆废铁。”
政策的变化没能让澄海的仿真枪销声匿迹：一些转型艰难的仿真枪厂老板，将设备拉去城乡结合部，甚至拉去福建继续经营。从此，澄海街头巷尾再难寻找到枪的影子，但仿真枪也开始进入地下交易。
澄海警方每年查处的仿真枪都数以万计。在“风声甚紧“的2013年，澄海警方仍在“利剑”行动中，查处了玩具仿真枪36宗113人，缴获仿真枪15.14万支。
面对“玩具之都”变成“枪械工厂”的窘境，澄海玩具协会不得不发出倡议，要求各企业不得制造、买卖、运输、储存仿真枪——以捍卫“澄海玩具”的名誉。
贵阳枪支案登上新闻联播的那一天，澄海的一条深巷里，塑料制造机发出的嗡嗡声，震动着墙壁上的性病广告和门框上的“生意兴隆”。不远处的澄海展览中心，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筹备4月20日即将举行的“国际玩具礼品博览会”。
两年前，当地人李明（化名）也曾是那些枪支的制造者。那时候，他和妻子在村里开着个喷漆厂，因为接收了一批仿真枪零件的喷漆订单，夫妻俩被控“非法经营”。
作为澄海人，李明是幸运的。澄海区中级人民法院公开的判决书中，制造枪支的人员大都以“非法经营”论处。比起王国其所领的重罪——“非法买卖枪支”，这已经是较轻的判决。
贵阳枪支案曝光的一周后，满是家庭作坊的村子里，李明的家人仍然警惕地盘问着记者的身份，并强调他们早已许久未见李明——刚刚发生的枪支案，让“仿真枪”再次成了最敏感的话题。人们都知道：这一次，媒体的矛头再次指向了“玩具之都”。
连锁反应
王国其始终没能和李明这样的澄海人一样幸运。在一连串标准的巨变中，产业链末端的他，最终成了多米诺效应的“牺牲品”。
他所售出枪动能比为2-3焦耳/平方厘米，本不属于枪支的范围。然而检测时，警方却并未对这批枪采用木版测试法，而是根据2007年出台不久的《枪支致伤力的法庭科学鉴定判据》进行了认定——在案发时，这两个标准仍处于相互矛盾的并行状态。
王国其的代理律师周玉忠曾查过数据：按照公安部此前的木板测试法，枪口比动能超过16焦耳/平方厘米才可能让“子弹”卡在木板之上。
而在新的“判据”中，公安部采纳了南京市公安局刑侦分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对于枪支认定的标准：未造成人员伤亡的非制式枪支枪口比动能超过1.8焦耳/平方厘米的就算是枪——这意味着，王国其所卖的仿真枪被与真枪画上等号。
王国其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1.8焦耳”代表着什么？他曾用自己的大腿做过实验：“就打出了一个红点”。
“让他们朝我肚子开枪，如果能打破皮，我就认罪。”王国其不断在看守所哭诉，但好运气依然没能站在他的一边。在他申诉的2011年，公安部重新修订了“工作规定”，正式废除木版测试法。那时候，南京媒体《扬子晚报》用了个自豪的标题——《仿真枪玩着玩着就犯罪了 南京量化标准已在全国推广》。
突如其来的标准巨变，再次激起了全国范围的连锁反应——各地“枪案”集中爆发，各地警方“捷报”频传，各地查获枪支屡屡过百。
周玉忠统计过全国类似的30起“枪案”：潮州人严某倒卖枪支散件170件被判3年；广东人李某网络销售枪支77支被判11年；南通军事迷顾某收藏枪支被“判三缓四”；南昌人郁某经营野战排游戏被控非法持枪；沈阳玩具商徐某售枪352支一家四口入狱……这些涉案的枪支都有着同一个特点：澄海制造。
贵阳枪支案登上央视的这一天，周玉忠刚刚在广州市中级法院为“军火商”何某做辩护。因出口了三百多支仿真枪，这位被告被控涉嫌走私武器、弹药——面临无期徒刑的量刑建议。
作为律师，他也开始对贵阳的1.5万支枪产生怀疑。他觉得媒体在制造震惊全国的新闻时，忽视了枪支认定标准的巨变。贵阳警方的一位工作人员则对记者透露：这1.5万支枪的认定标准，同样按照国家统一的1.8焦耳/平方厘米——这意味着，涉案者可能面临死刑的最高判决。
逃过重刑的王国其，仍未能摆脱“军火贩”的罪名。4月18日这天，他的“取保候审”结束了。和那些等待判决的新“军火贩”一样，他未来的命运，同样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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