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开美正在接受媒体采访。
秦开美接受表彰。
“接力”当人质的秦开美和王林华因此“成名”,如今, 他们渴望回归平静
采写:新快报记者 郭晓燕
6月10日早上9时至11时20分,近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湖北潜江市浩口镇小学里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事件:农民张泽清劫持了一个教室的52名小学生,随后学校老师秦开美、镇党委副书记王林华接力成为人质。
9时以前,秦开美正在课室给孩子们上第一节语文课,课程结束后,她将回到办公室备课,再接着准备下一节课。期末考试在即最近的工作也开始多起来,她在盘算着也许最近都不能去帮在学校旁边开玩具店的丈夫看店了。
同样的时间,浩口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王林华正在陪同刚刚获得五一劳动奖章的下属雷洪彪一起接受媒体采访。原因是雷洪彪担心自己口才不好不知道如何应对,王林华爽快地说,“不怕,我给你壮胆。”采访结束后,他希望今天能超额完成一些工作,这样明天才能安心去医院进行胆结石手术后的复查。
两人都不曾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甚至是拿着汽油、火机,手持自制土枪的张泽清,也没有预料到自己在步入学校的一刻,60岁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他跟村里的同乡说,上演完这场闹剧后,也许自己就要外出打工去了。
一场谁都没有预料到结果的劫持事件,最终大逆转了三段人生:张泽清被警方击毙,代课20年的老师以及官员王林华一时之间成为了媒体追访的对象,只是头顶英雄光环的他们其实还未完全从事件所带来的阴影中恢复心情,各种工作也因此被迫搁置,越来越疲惫的他们渴望能早日回归平静的生活。
事后变得沉默
今年41岁的王林华是潜江市王场镇人,到浩口镇工作已经3年了。浩口镇城管所所长雷洪彪认为这位相处了3年的“顶头上司”,并非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工作本就要求他必须翻来覆去地解释同一个问题,话少怎么能行。不久前,318国道浩口镇扩宽工程中,一名村民不允许在自家门前建花坛,他反复跑了不下10次,天天说,最终才说服了对方。
“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他做事讲原则。”雷洪彪回忆一次王的亲戚找到他想拓宽一点门口开个小饭馆,雷自然不敢怠慢,想着也许报告一声这个事书记一定会批,没想到王林华一口回绝,“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村民人人来开怎么办,绝对不行。”
雷洪彪说,虽然工作上王林华铁面无私,但私底下很亲民,“我虽然是他的下属,但平日里,他喊我彪哥,喊我的妻子嫂子,他平时还会说些笑话逗得大家都乐呵呵的,和年轻同事一起打篮球也是经常的事。”
和他共事不久的邬凌云对王林华的评价除了随和外,还很稳重,遇事冷静。当天下午她正好外出办事,回来看到新闻报道后吓了一跳,她马上给王林华拨电话,可是整整一天他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之后再见到他也总是一脸疲惫。”
事发后,大家似乎都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变化,他变得紧绷、沉默。
6月12日下午在潜江市一家酒店会议室里,王林华和秦开美再次接受了一个下午的采访,直到快晚上6点才被迫结束,因为两人一会还要参加潜江一年一度的龙虾节。
采访王林华和秦开美的记者都很多,他们的身边始终被一圈圈的记者簇拥着,一个记者刚刚离开,他的空位马上就会被另一位记者填补,问题几乎都是一样的,“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不害怕吗?”
从6月10日中午开始接受采访的秦开美一脸疲惫,但她坚持用老师在课堂上讲课的语调回答着每一个回答过上百遍的问题。
王林华的表现远不及秦开美自然。对于大多数问题,体形魁梧的王林华都显得局促不安,始终用最简短的字眼搭配十分缓慢的节奏来回答,每说完一句话他都会回头望向身后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可以了吗?”这时会有工作人员上来安抚,他向王竖起五根手指,示意还有五分钟,过一会又向他伸出三根手指,直到对方伸出一根手指时,王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说,“谢谢”。
希望家里人都不知道
对他而言,家人的态度始终是他的心病,他不确定儿子知道这件事没,事实上他不希望儿子知道。他会回避所有与家庭有关的问题,记者问急了他会严肃地说,“我不想谈家里的事,这是工作的事。”
雷红彪记得那天他陪着王林华去医院处理耳朵因被子弹擦伤而留下的伤口时,王林华特意叮嘱他“彪哥啊,回去跟嫂子说,让他别告诉我媳妇,工作上的事,不想让家里人担心。”
但是铺天盖地的新闻,让王林华难以如愿,不仅妻子、妹妹相继知道了这件事,甚至连家中的老父亲、母亲也收到了消息。
10日晚,他们看电视新闻关于劫持人质事件的报道时,听到了儿子的名字,赶紧打电话询问,但老是占线。一时间,仿佛天塌了下来。
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甚至冲着电话中的大女儿王林莉咆哮,“出了这么大的事却瞒着我们!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出了问题怎么办?”
这些天来,王林华的父母稍稍平静下来,对儿子的埋怨也已经消除。
在两位老人眼中,儿子总是很忙,每次回来看他们,总是电话不断,难得坐上半个小时。不过他很孝顺,为了治疗父亲的哮喘病,他托朋友打听到一个偏方,试试有些效果,便想方设法买到了偏方所需的配料。“我们希望他不要总是那么忙,要注意身体。他刚刚做过肾结石手术,身体还没复原。”两位老人说。此时他们还不知道儿子因为工作太忙,连复诊的时间都错过了。
事实上,他和妻子的工作都很忙,以至于12岁的儿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姐姐和姐夫一起生活的。他大概每半个月才回家见妻子一次,而儿子由于寄宿在王场的姐姐姐夫家,则见得更少,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以前雷洪彪每天都能见到王林华,其中就包括无数的周末。但这些天,他再没有机会见到王林华,期间两人通过几通电话,其中一通是6月11早上8点,王林华让雷洪彪找人清理一下下水道清淤后留下的淤泥,“他说眼看天要下雨了,要赶紧清,不然到处都是。”雷洪彪第一反应是:“天啊,现在还顾得上这个。”对于这个细节,王林华的答复是:“这没什么,这才是我本职的工作。”
与王林华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情况截然相反,秦开美每天都能见到丈夫和女儿,丈夫张贤华就在妻子工作的小学旁开了一家小卖部,放学后,秦开美有时会过来帮忙。夫妻俩经常开玩笑,小卖部请的人月工资都有1000元,而秦开美当了20多年代课老师,月薪也不过1400元。
说起妻子,张贤华敬佩地说,“我们全家都以她为荣,其实她平时胆子很小,不知道这次怎么会这么勇敢。”他还将妻子厚厚的一摞获奖证书排开向记者展示:“先进个人”、“模范老师”。最让秦开美感动的是女儿在网上留言,“妈妈是我们的骄傲。”
但即便如此,两人目前的正常生活都受到了严重影响,为了躲避追访的媒体,张贤华的小卖部这几天都大门紧锁。
没有预料到结果的劫持
与如今的纠结、疲惫相比,事发当天的秦开美和王华林都表现显得果敢和冷静。
6月10日早上9时,当戴着眼镜和浅色的帽子,穿着红色罩衣的张泽清突然出现在课室时,秦开美先是吓了一跳,“他身上带着6瓶汽油,分别装在矿泉水瓶和罐头瓶中,一进入教室,就把一瓶汽油拧开,撒在地上,然后把40多厘米长的刀具放在讲台上。后来,他一手拿着爆炸装置,一手拉住我的手,炸药管上的引线就在我眼前。”
她当时能明显感受到,男子带有很大的怨恨,一直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事发时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同学说,当秦老师和那位“怪爷爷”说话时,他因为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而感到害怕。那位“怪爷爷”还突然很生气,拿起一个矿泉水瓶猛摔了一下,汽油洒出来,溅到他的语文课本上:“你闻闻,汽油味还特别重!”
秦开美慢慢让自己镇定下来,稳定张泽清的情绪,在持续地劝说中,张泽清居然同意了秦开美的请求,让她单独留下来做人质。
其间,他仍然不停在威胁秦开美,“我把遗书都写好了,来了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事实上,他起初也许并没有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离开村子时,他还曾经和一位村民说,自己这次到县里一定要为大家解决土地问题,如果还是解决不好,他就要外出打工了。
当天早上他还和老伴褚珍元一起吃早餐,炒的菜是黄瓜、茄子、炒鸡蛋等,他们一边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一切跟平时一样。
9时40分镇党委书记徐国亮,镇长朱红岩,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王林华先后赶到现场。
徐国亮等四人都曾提出由自己当人质,换出秦开美老师,但均被张泽清拒绝。最终张泽清答应了与他认识的王林华作为交换人质。
“实际上交换那一瞬很短,也就是几秒钟时间,王书记沉稳走上来,然后我离开了。”秦开美说,她感觉王书记从教室后面走到讲台前时用胳膊扫了她一下,那意思是让她快走。虽然波澜不惊,但两个人所面对的危险立即不同了。
看着现场发生的一切,王林华虽然能意识到自己正在身陷危险,但是他并没有预料到结局。直到张泽清突然将汽油淋到自己衣服上,他突然懵了,“也许是因为他要求见的村支书等人始终没有出现,所以他突然爆发了。”
彼时,只要按下打火机,汽油被点燃就会引爆爆炸装置,别说王林华本人,就是教学楼的屋顶都可能被掀翻。
但这也带来了机会—就在张泽清淋汽油时,打火机暂时脱了他的手。
说时迟,那时快,一位狙击手的枪响了,子弹穿过张泽清的脑袋。张泽清晃了晃,倒在地上。这时,王林华离他只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可能是因为没有打中中枢神经,张泽清的手还在动,还可能拾起打火机。紧接着,又是三声枪响。另一位狙击手补了三枪。张泽清没了动静。
王林华跨过了张泽清,那一步,足有两米多远。他冲过课桌间的走道,几步就从教室后门冲了出来。
伴随而来的各种荣誉
各种赞美在枪声停止后不久就接踵而来。
10日18时,中纪委监察部官方网站在置顶要闻区推出以《湖北潜江浩口镇第三小学发生“劫持事件”镇纪委书记王林华主动替下人质》为题的报道,该网站还推出了题为《“勇当人质”的纪委书记》的专题页面,除刊发事情经过外,还刊发了《大家眼中的王林华》、《网友盛赞紧急时刻豁命“勇当人质”的纪委书记》,同时配发了相关评论。几乎同一时间教育部部长袁贵仁批示:请向秦开美老师和王林华同志表示敬意和慰问。11日上午,潜江市委作出决定:授予王林华同志“优秀共产党员”荣誉称号,授予秦开美老师“师德标兵”荣誉称号。随后,央视《新闻联播》播出题为《面对歹徒“我来做人质”》的新闻。
随着荣誉以及媒体的报道,两人开始每天连轴转地接受媒体采访,一天到底见了多少人,王林华没有概念,但就在12日下午的第N场集体群访中,就有近30家媒体在采访,其中不乏刚刚赶到的。
王华林和秦开美开始一次次地告诉媒体,他们想快点回到平静的生活,想回家了。但总是一波记者才刚刚离开,又一波新的记者又来接力了,每一波记者的要求都是一样的,“我们必须采访王书记和秦老师,还要再去学校还原现场,当然还有他们的同事和亲友……”
如今“接力”这个被用作正能量般宣传他们的字眼,现在让他们感到害怕和焦躁。事发之后,再没有人见过王林华脸上露出笑容,甚至连一丝轻松的表情都难寻到,当一名电视台摄像要求两人微笑合影留念时,王林华始终若有所思的神情让那位摄影不太满意,在反复拍了多次后他终于放弃了。又一位记者在旁边不安地说,“总算完了,领导还等着我们和王书记进行触动心灵的对话呢!”
也许是出于这两个场景的触动,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我盼望着采访能尽快结束。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的司机询问我来潜江的原因,我说,“采访老师和书记”,司机却突然激动起来,“这正能量要多宣传啊,怎么就走了呢,我刚刚还接了一波记者进去呢。”
好吧,也许他们的愿望还有一会才能实现呢……
对话英雄
王林华:现在最想做的是回家!
记者:大家都在称颂你的勇敢,谢谢你救了孩子们。
王林华:当时没有多想,真的,这个问题大家都在问,我只想说,我也害怕,只是这是必须做的,这是我的职责,但是事情结束后我一直很后怕,只是后怕,当时现场的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记者:你和劫持人本身是认识的,是这个原因让你有阴影吗?
王林华:也可能是,我本身对农民是很有感情的,我的父母也是农民,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以后我的工作还是要细致地劝说他们。
记者: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王林华:回家,想回家。
记者:听你的同事说由于家里和上班地点不近,你有时甚至半个月才回一趟家。
王林华:是,有点远,但是现在我想早点回去,周五工作结束了就回家。
记者:我一路来到这里,听大家都在讨论你,说你是大英雄,但你看上并不激动。是不适应吗?
王林华: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有答案,我想尽快回到从前的工作状态。
秦开美:谁说代课老师就不能挺身而出?
相同的问题,秦开美老师的答案几乎也是一样的,希望重新回到平静的生活,这些天除了她自己不断接受采访外,他丈夫在学校旁边的玩具店也因为来的媒体太多而大门紧锁了。
不过工作人员特意提醒我,她开始有点焦躁了,从10号中午开始,她和王华林一直在接受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路采访,10号当天的采访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最需要的其实是好好休息,但是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连轴转。”
秦开美说,她有点着急,学校就要期末考试了,可是她一直在接受采访不能回去陪伴学生们。
事实上,学校在第二天已经恢复了正常,事发的原二楼六年(3)班教室将不会再使用,不会再安排学生入读,将会保留下来用作安全教育警示基地。此外二楼相邻的两个教室,也同时移到了一楼,学校将对六年(3)班的学生们进行心理辅导。
秦开美说自己在采访间隙抽空还回了一趟学校,孩子们正在做英语卷子,她告诉大家:“我们六年(3)班的同学们是最棒的,最勇敢的,在人生的过程中……”这个问题并没有说完,一位记者突然打断道,“作为一位代课老师,每月只拿1400块的工资你为什么……”秦开美也同样没有听完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强调代课老师,我觉得很奇怪,法律上有规定代课老师的职责和义务?谁说代课老师就不能挺身而出。而且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那个时候,换作任何一个老师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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