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歌手洪启是被汉族家庭养大的维吾尔族。图:库尔班江 |
手机商人张志强是在维吾尔族家庭长大的汉族,如今信仰伊斯兰教。图:库尔班江 |
洪启41岁了。这位民谣歌手依然拥有典型的维吾尔脸庞——略卷的黑发、深邃的眼神、挺拔的鼻梁。他掏出身份证,上面却写着“汉族”。在舞台下鲜为人知的故事里,他是一个汉人家庭养大的维吾尔族孩子。
洪启的朋友张志强今年35岁了。这位有着端正汉人面孔的手机商人,却更喜欢被朋友叫做“艾尔肯江”。如今,他仍旧坚持着伊斯兰信仰。在另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里,他是一个维吾尔家庭养大的汉族孩子。
在原本平行的人生,这两个由异族抚养长大的朋友,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如今,漂泊在外的他们,有了新的使命:为弥合恐怖事件给新疆造成伤痕,而竭尽所能。
成长于异族家庭
5月22日早晨7点50分,乌鲁木齐早市的爆炸声带走了39条生命。张志强在自己深圳华强北的手机店里,看到了网上的新闻。他顿时傻了,“整整一个上午都不在状态”。
他的朋友洪启,那时正坐在从深圳到广州的动车上。他哭了一路,眼泪一直流到广州火车站。身旁的人们奇怪地看着这个维吾尔面孔的男人。
他们的童年,仍保留新疆和谐、美好的记忆。
洪启早已记不起自己的亲生父母。自记事起,他就唤那个总是忙碌的汉族女人——“妈”。
在一首《我是一只离群的鸟》中,他曾这样唱:“我想妈妈一定很悲伤,我想我的明天一定很长。我想我还有这对翅膀,一定要飞往正确的方向。”
3个月大的时候,洪启被从新疆和田一户贫困的维吾尔族家庭抱走。收养他的,是一对从浙江淳安来新疆支边的内地夫妻。
他的新家在兵团四建大院,位于乌鲁木齐市郊六道湾矿区。除了两户维吾尔人家,院里大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汉族家庭。那时候人们相处和睦,他的父亲是兵团的司机;母亲则挖过煤矿、挖过地基……
4岁时,洪启有了个汉族弟弟,母亲却依然爱他如命。弟弟常常抱怨,自己才像抱养的“异族”。
被异族收养的日子,张志强有了他的维吾尔名字——“艾尔肯江”,意思是“自由的江河”。
张志强的亲生父母1960年代从江苏徐州到新疆支边,定居在呼图壁县芳草湖军垦农场。他的父亲和一个叫吾不力•哈斯木的维吾尔男人,结成了异族兄弟。
张志强上面有三个哥哥,无暇照顾的父母就将小儿子寄养在了吾不力家。后来两家认了亲,张志强也有了自己的维吾尔家庭、维吾尔名字。
在张志强的印象里,维吾尔族非常疼爱孩子。每一餐,养父母都把张志强喂得饱饱的,干果、糖果、点心随便吃……他还经常得到巨额的零花钱,每次5元——而那时一根雪糕只要3毛。
直到读初中后,张志强才回到自己亲生父母身边,但周末和暑假,他依然习惯回到维吾尔家庭。“我小的时候真的非常幸福。感觉两边都是家。”古尔邦节与肉孜节,养父母会特意给他做新衣服。
也正是那时候,汉族家庭长大的洪启,早早地进入了叛逆期。17岁那年,在一次“离家出走”后,他第一次从母亲的朋友口中确认了自己的身世。
“那个叛逆年代哪里听得进去?‘随便!’——我不懂自己的残忍。过了五年,我才反应过来,一下就伤心。到现在,越来越伤心。”
洪启说,那一次,母亲为了找他,从乌鲁木齐坐了五天五夜的车赶回老家淳安。
他觉得母亲可能说不出知识分子式的大智慧。她文化不高,一切却遵循本能——“她就是爱你,啥都不管。”
“红雪莲”
张志强的养母是南疆的阿克苏人,他曾听说那里到处是茫茫戈壁。
1991年,19岁的洪启去了那里当兵。他被分到了位于阿克苏的兵团农一师8团。在异常枯燥的戈壁,洪启开始了他的音乐创作,写出了民谣《红雪莲》。
世界上本没有红色的雪莲。“红雪莲”这名字本身就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歌曲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爱人深情的眼睛,就像天山的湖水。
《红雪莲》后来成了洪启第一张专辑的名字。乐评人李皖评价它:“有那么美的新疆鼓和弹拨乐、那么纯的木吉他和弹唱。”
复员前后,洪启两次到西安,住在汉族的朋友家里。他在此认识了一个多年挚友——维吾尔族歌手何力。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北京,成为北漂歌手,组建了一个叫“驼铃”的唱片公司。
洪启最有名的那首歌,仍是《红雪莲》。
许多年后,已经是成功商人的张志强,在KTV里第一次听到这首《红雪莲》,感觉整个人立刻被震撼了。
洪启到北京北漂那年,15岁的他也离开了家,到呼图壁县的一家餐馆学厨,后来又到乌鲁木齐的边疆餐厅当了厨师。
餐厅的老板和工作人员多数是维吾尔族和回族,星期五清真寺聚礼,他们会叫上张志强:“你是维吾尔族家里长大的,你也是穆斯林。”大家喊他:“艾尔肯江。”
此后张志强转过几次行,最终做起了手机通讯。生意做得不错,甚至做到了哈萨克斯坦。他也跟着他的伊斯兰客户一起去清真寺。“刚开始我是被动的,到后来,就是自己真正想去。”
在张志强前往深圳发展的前一年,他决定正式皈依真主。
“回乡之路”
洪启也从北京移居到了深圳,继续自己的音乐之旅。
他写了一首情歌,叫《回乡之路》:“请允许我把你的故乡,也当做我的故乡。请允许我把你的闺房、葡萄藤和月亮,也当做我的天堂。”“美丽善良的姑娘啊,请爱上我这无家可归的人。请允许我和你一同前往,在你童年的月光下大哭一场。”
多年之后,当暴力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他的故乡,洪启开始怀念自己童年——在记忆里,那是和维汉小伙伴一起玩耍在大院的单纯时光。
“所有的暴力跟爱情一样,都是自然发生的:生根、发芽、生长、缠绕,然后降临。”洪启说,现在他会问自己,如果当时自己先知先觉懂得这些,是不是“7•5暴力事件”就不会发生:“其实,所有的事都有可以阻止的余地。”
2009年的7月5日,洪启还住在北京通州。维吾尔朋友告诉他乌鲁木齐的街头乱象。他的一个汉族忘年交,在杀戮中最后一个挤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在最后一排。
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张志强也看到了消息。他马上打电话回家,询问家人是否平安。他打给了汉族亲友,也打给他的维吾尔族家人。
那一年,更深的伤痛降临了他的家庭。与他感情深厚的维吾尔养母"归真"。他在深圳的清真寺里找了两个最好的阿訇祈求、念经。仪式结束,他把自己关在车里,放声大哭。
“‘7•5’事件是我们这代新疆人的分水岭。”洪启说。作为来自新疆的维吾尔族歌手,他开始被各种媒体约访,话题大部分与音乐无关。被问得最多的三个问题,关于身世、关于民族、关于新疆。
前两个问题,他不愿答;第三个,他说不清。洪启不喜欢自己被标签化,也不想人们歪曲他的家乡:“你想表达一些真实的新疆,不希望它被曲解。”
一些不了解新疆的内地人,却选择戴上了有色眼镜。这同样让皈依伊斯兰教的张志强无法接受:
“《古兰经》说,你杀了一个人,等于杀了全人类。因为杀了一个人,就会引起不断的仇杀。绝不可以杀人——真正的穆斯林都知道这个道理。”
为新疆正名
洪启和张志强都开始想为新疆正名。2012年底,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的新疆摄像师库尔班江来深圳找到张志强。那时候,他正准备拍摄专题片《我从新疆来》,而他的第二个采访对象刚好是洪启。
因为相似的身世,张志强与洪启一见如故。洪启对张志强说:“我们两个怪有特色的。”
“洪启被汉族养大,很多朋友是汉族,后来又北漂,受汉文化影响很深。我是汉族家庭里的孩子,认同穆斯林文化,最后皈依了伊斯兰教。”在张志强看来,“(自己和洪启)就是维汉一家亲的状态,很和谐、很融洽”,而他们最深的共鸣,“是对新疆的爱”。
洪启曾送自己的CD给他这位穆斯林朋友。张志强每每开车就听。他最喜欢一首《阿里木江,你在哪里》:1992年的乌鲁木齐街头,洪启看见公车站牌上贴着一则寻人启事——一个叫做“阿里木江”的维吾尔男孩失踪了。
那则启事的标题就是“阿里木江,你在哪里”。
洪启常对人说起这个故事:很多“阿里木江”是被犯罪团伙拐卖到内地的。他希望人们看到“阿里木江”时,能宽容一点。
为了消除人们对于新疆的偏见,也为了让内地人更了解新疆的风土人情,洪启和张志强都开始有意识地为新疆做一些事:
从2005年开始,洪启发起了“纪念王洛宾主题活动”,一做就是10年。他希望用音乐来弥合裂痕。
张志强每次都会参加洪启组织的活动,出钱出力。2014年,广东流行音乐协会成立了新疆音乐委员会,洪启成了委员会的负责人。那一年的3月1日,洪启和张志强在深圳筹划一场音乐援疆活动,为2月地震的新疆和田地区于田县筹款赈灾。
正当人们商讨音乐会细节时,昆明火车站暴恐事件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得知消息的一刹那,洪启的精神一下就没了。
“就像一个炸弹‘嘭’地在你脑袋里炸开了。打击真的挺大的。你做的弥合裂痕的活动,在这些事情面前,似乎一点点作用都起不到。”张志强同样哀声叹气。
洪启却依然坚持把活动做下去。音乐会最终照常进行,募集了1万元。他们买了电脑,送到于田县的贫困小学。
当又一次恐怖袭击降临在乌鲁木齐,张志强的汉族父亲告诉张志强,暴乱分子就是暴乱分子,跟整个维吾尔民族没有关系。这位汉族老人,在这一点上从不含糊——因为他曾经有一个情同手足的维吾尔族兄弟。
那时候,张志强把电影《甘地传》看了两遍。其中的一个片段让他最难忘怀:屠杀了穆斯林的印度教徒问甘地,自己该怎么赎罪?甘地告诉他:“你要收养一个失去父母的穆斯林孩子,把他培养成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说到这里,张志强把“真正的”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他觉得,那是人世间最大的智慧:不是培养成跟自己一样的印度教徒,而是培养成真正的穆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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