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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神教如何洗脑:说服 巩固 许诺 恐吓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洗脑,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是一个漫长的浸入过程。

  对于“全能神”教来说,对一个信徒的“呼唤”有着外界难以想象的耐心和方法。他们挑选潜在的信徒,说服、巩固、许诺、恐吓,利用每个人的爱好与弱点,最终将其拉入一个无处可逃的精神牢笼和生活囹圄。

  《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全能神教“信徒”,从最初的抗拒,到深陷其中,历经12年。她最终幡然醒悟并脱离了邪教,但她的身后仍有很多无法自拔的信众。

  这不是“邪教蛊惑人心”就能轻易概括的故事,而是关乎旧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后,如何建立新的公共文化生活;关乎在面对困难与挫折时,如何面对自己的人性弱点和精神困惑;关乎在社会聚变时期,每个个体应如何确立自身的意义,以及寻找生存的价值。

  今天推送《洗脑》,由本刊记者杨时旸采写。文章中被迫无奈迂回斗智地加了些拼音,你懂的。

  回复“20140626”可看记者手记《谁都可能被洗脑》。

  ——星星君

  洗脑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杨时旸(发自河南郑州)

  (本文刊登在第664期《中国新闻周刊》)

  39岁的刘金荣站在马寨镇一家大药房的门前,拿着一台半旧的国产手机打电话。她微胖、敦实,扎着马尾,穿一条暗蓝色的连衣裙,在被摩托车卷起的尘土中眯着眼睛。街道两旁的人们努力吆喝着麻辣烫和冰激凌,四周充斥着高音喇叭的叫卖声。

  过去十余年间,她由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在数年半信半疑之后,终于被拉拢进入quan/neng/shen教会,聚会、祷告、传福音,甚至一度“官”至“教会带领”。

  刘金荣高中毕业,丈夫是高级电焊工,家里有一栋六层小楼,其中五层租出去变成了宾馆。她受过教育,也并不缺钱。至今,她仍然试图反思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被拉入到那个组织严密、纪律严格、又确实给她带来过精神安慰的团体中去。但想来想去,似乎只有懊恼。

  “咦,骗人嘞。”刘金荣不断用浓重的河南话说道。

  如今,她成了“神家的叛徒”。

  遇见

  她拒绝、嘲讽、不屑一顾;他们亲近、讨好、百般拉拢——“那是第一个打动我的人”。

  14年前,刘金荣25岁,刚刚结婚。丈夫和公公祖辈信奉天主,平时没任何仪式,但每年都要过圣诞节。只有婆婆有些不同,在信奉一些无法说清的东西。

  刘金荣并不感到奇怪。在这个郑州西南角的中原农村,人们总会愿意信相一些神神鬼鬼的人和事。刘金荣婚前,也曾半认真半稀松地信过一个叫“见证主”的组织——刘金荣说不清楚具体教义,只知道是个根据《圣经》变异的地方小型宗教组织;她周围的亲戚中,还有不少人信仰一个叫卞玉梅的女人——一个靠戏法和跳大神为生的当地人。

  但刘金荣说,那些都是生活中的调剂,她从未当真。直到遇到了白丽。

  白丽给刘金荣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咦,那长得可不咋地。”多年后,这个性格骄傲的女人撇着嘴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就是那手指头可薄,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人。”

  白丽是刘金荣婆婆的“客人”,听口音,来自外地。她自称随丈夫调动来到郑州,丈夫到郑州来当某地税务局局长。

  初次见面那天,刘金荣刚从一个“见证主”的聚会上回家。白丽见了她,自来熟地问:“你干啥去了?”

  “参加聚会。”刘金荣回答。

  “太好了,真是神的安排。”白丽兴奋地说,“我想来传福音,在家一个月都不敢来,我想你是新媳妇啊,肯定会不愿意啊。”白丽亲热地问,“那你觉得你信得好不好?”

  “不好。坑钱的。”刘金荣气哼哼地说。她虽然把这种聚会当做一种消遣,但很厌烦其中的规矩和直白讨要钱财的做法。

  白丽在刘金荣家住了一个星期。从第一天开始,她就不停地帮刘金荣洗衣服、收拾屋子。干活间隙,或念叨《圣经》里的事情,或突然讲一个故事,比如“诺亚造方舟”“洪水灭世”之类。

  刘金荣听得烦,顶了一句,“你说信神有啥好?我听说,人家打你左脸,你还得把右脸给他。人家要你外衣,你还得把内衣给人家。我可不是这样脾气!”

  白丽听了,竟然很高兴。她对刘金荣说,“那是恩典时代的事情。现在,我们进入了国度时代。神这次来,是狮子性格,很威严。有人打你左脸,你就打他左脸,还要打他右脸。他要你外衣,你不但能要他外衣,还能把他内衣都扒了。要欺负你,没门!”

  刘金荣觉得这样的阐释很新鲜。“你们信的这是个啥?”

  白丽回答:“quan/neng/shen。”

  这也是刘金荣第一次知道这个名词。

  住到第三天,白丽送了她一本书,叫《羔羊翻开小书卷》,里面是些简单易懂的《圣经》故事。没事的时候,刘金荣也翻一翻,“也就当个故事书看看”。

  一周后,白丽要走了。离开前,留给她一本稍厚的书。晚上纳凉时,刘金荣随手翻了一下,就把书扔了。“里面说,神的道成肉身是个女性,这太荒诞了。”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想法。但婆婆劝她“要信一信”,见她懒得搭理,还为她把书捡了回来。

  刘金荣身体一直不好,婚后就辞去了土地所化验员的工作,跟着在工厂做电气焊工人的丈夫当学徒。每天学徒后回家,有些无聊,她很想找点事做,可找来找去,只看到婆婆领回家里的一群信神的人,把饭吃得精光。刘金荣讨厌这些人。

  白丽离开后,又来了一个叫宋伟的女人,说辞和白丽相差无几,基本是世上一切都是“神”在安排。宋伟见面就管她喊“姐”。“看着比我还老呢,还喊我姐。”刘金荣不搭理她。

  宋伟说,“人家来是受神的美意。要不是神的差派,你这么看不起人,谁还来呢?”

  刘金荣还是不理。但这些人对她极为客气,看得出是费尽心思讨她好,她也不太好意思生硬地把她们撵走。

  很快,刘金荣怀孕了。她回娘家安胎,直到儿子出生,才又回来。为了避免和“神家”信众接触,刘金荣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逗儿子玩。但有一天,她忘了锁门,一抬头,有个女人已经站在了屋里。那个女人没说话,直接唱起歌来。

  “就是用流行调儿唱神的词儿。具体是啥调子,我给忘了,但是特别好听。”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当时就想,咦,这人长得这么丑,可唱歌这么好听。”

  刘金荣有点嘲讽地说,“你们神家人才挺多啊,你长得这样,还唱得挺好。”

  “我以前五音不全,就因为信了神,神赐了我这么好的音。”对方见刘金荣有兴趣,很高兴,“以前来的人都给你读书啊读书,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喜欢唱歌。你就是离神太远了,但是神还是不愿意抛弃你。这都一年多了,你把神拒之门外,神得多伤心啊。”

  几年后,刘金荣终于被拉进了quan/neng/shen教会,她才知道,这种策略叫“摸底”:摸清发展对象的好恶,对症出招——他爱吃肉,就给他买二斤;喜欢打麻将,就陪他打三天,只要他能信神。

  但当时,刘金荣只是被歌声吸引了。迄今,她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但她一直记得这个人,“那是第一个打动我的人。”

  聚会

  读书、抄写、光碟和“弟兄姊妹”;“征战撒旦”和实用主义——“真的开始有点相信了”。

  接触quan/neng/shen一年多以来,刘金荣第一次对这个群体有了一点点兴趣。那个对她唱歌的人便说要带着她去参加“聚会”。

  刘金荣对这种活动并不陌生。实际上,在她婆婆家经常举办的就是一种“聚会”。聚会上,信徒们会轮流读“经书”,再一起讨论近期信神的心得和疑问。教会的负责人一般会对负责接待聚会的家庭先做一番考查,住所须较为宽敞,且家人不能反对,而且要具备一定的经济条件,能为信众提供吃喝用度。

  刘金荣被唱歌的女人说服,一起去参加聚会。出门前,一直对她冷淡的婆婆主动提出帮她照看孩子,她因此十分开心。

  但刘金荣没有真的被带往聚会地点,而是在马路上遛弯。一路上,唱歌的女人反复对她讲,“我们都是神的儿女,能来到神的面前,可不容易,以后要常去聚会。”就这样一直聊了两个小时。

  分手时,对方给了刘金荣一份“问题答案”,并说,“你写字这么好,能不能把问题答案帮着大家抄抄?”刘金荣高中毕业,在当地算是学历不低。

  “问题答案”的内容,是对quan/neng/shen教义的宣讲,以通俗易懂的问答形式呈现。比如,提问:quan/neng/shen既然是耶稣的再来,为什么不显神迹奇事呢?答复:quan/neng/shen就是耶稣的再来,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类似的问题被印刷为一本书,共100问,512页,免费发放给教徒。

  刘金荣拿到的只有十几页纸。唱歌女人要求她用复写纸抄一式三份。多年之后,刘金荣反思说,如果当时只要她抄一份,她可能会胡乱应付,但是用复写纸抄三份,下笔必须十分用力,才可能三份都清晰,无形中使她减慢了抄写的速度,也在潜意识里开始阅读理解纸上的内容。

  从被动地听故事,到读书、听歌,到主动抄写,刘金荣毫无意识地一步步进入了“神”的领地。

  几天后,一个二十出头、名叫小双的女孩来到她家,收她抄写的文书,还给她带来了一张光碟,讲的是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故事,外国片子,中文配音。等到她深入quan/neng/shen教会以后才发现,这样的光盘在信徒中散布很广,由于对光碟的大量需求,甚至有些卖影碟的小贩还做起了这类生意,大量复制,卖给信徒,每张一元。

  不过那时,刘金荣还是第一次接触。她好奇地看了。里面的配音很像那种拿腔作调的劣质译制片。她一边看,小双一边在一旁为她讲解,“地上的人盼着神来,神造天造地造万物,但神来了,地上的官民不容他,还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刘金荣回了一句,“那都是骗人的嘞。”

  小双没有反驳她,反而开始和刘金荣拉家常。其实,按照“神家”的规矩,传福音时不允许拉家常,只能说“神话书”里的内容。但年轻的小双似乎没那么教条,她告诉刘金荣:她一家四口都信神,她原本在工厂上班时处了个对象,快要结婚了,最终被妈妈搅黄了,现在跟着家里人到处传福音。刘金荣听着,觉得小双有点可怜。

  几天后,另外一个女孩又来找刘金荣,一见面,就“数落”她,“听说就你问题多。人家一群人都信了,你咋那多问题?”她说要带刘金荣去见一个人,“上面派了一个信神信得可好的人来,你有啥问题你问她。”

  刘金荣闲着没事,便想看看这个“信得可好”的人是否有更高的能耐,就跟着去了。聚会地点就在不远的隔壁村,到了门口,一个人热情地招呼,“来了姊妹。”刘金荣虽然一直对quan/neng/shen的教义充满鄙夷,却很喜欢这个教里信徒一律互称“弟兄姊妹”,觉得“可亲”。

  当时,屋里已经坐着两位老人,传教的妇女正在讲解“神借用人来与撒旦征战”。刘金荣坐在一边听了两句,嘲讽的毛病就犯了,接了一句,“咦,那撒旦多厉害,神都斗不过,人还斗得过嘞?”

  传教的女人大概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接不上话,便黑着脸出去了。很快,带路的姑娘把刘金荣叫了出去,“你总提古怪的问题,你自己不信还影响人家两个老人信。”

  刘金荣被轰走了。

  之后一段时间,再没人来找她传福音,但家中仍然有大批“神家”的人出出进进。婆婆每天要么是在家做饭给“神家”的人吃,要么是在家吃过饭就出去“聚会”,对儿媳和孙子几乎不闻不问。

  刘金荣开始心生不满。在当地农村,媳妇生了儿子,婆婆会把儿媳捧得很高,对孙子也百般呵护,但刘金荣在婆家却全无此待遇。她丈夫虽然是厂里电气焊的一把好手,得了优秀工人奖,但老实木讷,不爱说话,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对于家中往来的人们从不多嘴过问,也不关心婆媳之间的别扭事儿。刘金荣开始觉得生活苦闷,又无处诉说。

  几个月后,又一个“姊妹”找到了刘金荣。

  那个女人对她说,“听其他弟兄姊妹讲,你唱歌也好,写字也好,可为啥这么伤神的心呢?今天神又提示我,让我来到你身边,你还是得来到神面前。”

  刘金荣顶了回去,“我不信,你看我婆子信神那样,也不管看孩儿。”

  来者看出了刘金荣的烦恼,对她说,“你婆子不好,就是因为你离神太远。你得让神去改变她。你要是离神近了,神让她给咱看孩儿,她不得让干啥干啥。”

  刘金荣联想到,她第一次被人带出去准备参加聚会时,婆婆确实主动提出过帮她带孩子——或许这真是神的作用?刘金荣第一次觉得,信神可能真会对她产生些实际的作用。

  这个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之后一周都住在她家,反复向她宣讲“神有大能”,从超越俗世的“神将灭世”,到最实用主义的“信神可以调节她和婆婆的矛盾”,刘金荣也终于明白了,究竟“quan/neng/shen”都有什么能耐。

  那是2004年年底。不久,印度洋海啸爆发,洪水滔天,房屋垮塌,尸体四处漂浮。在刘金荣与一系列“神家”人士接触的过程中,这次自然灾难被宣讲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征兆;“神的工作”——召唤更多信徒来到神面前——即将结束;一旦神不再工作,便是世界末日之时,届时将只有三分之一人类能够存活,只有信神,才能获得生存下来的资格。

  灾难景象被刻成光盘在信徒中广泛传播。刘金荣也被带去看了很多这样的光盘。“看得多了,确实觉得世界末日可能真的会来,要不咋有这么大的灾难?”

  对于灾难的恐惧、现实生活中的婆媳矛盾、以及对于刚满三岁的儿子的担心,在这个29岁的已婚家庭妇女内心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化学反应,从前听过、抄写过的“诺亚方舟”“撒旦耶稣”等故事突然从她内心深处浮了上来,她开始有种感觉,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安全感,有点无依无傍。

  “那是2004年年底,真的开始有点相信了。”她说。

  系统

  带新人、带小排、教会带领……升职与罢黜——“这么多人的生命,你说丢就丢了?”

  他们让她“带新人”。

  “带新人”是个职务。在quan/neng/shen的系统中,职务由低到高分为带新人、带小排、教会带领、小区带领、区办事员以及牧区主管——神把人看作羔羊,羔羊生活的地方就是“牧区”。在“带领”这个职位下,还分为副带领、生活执事、福音执事、福音专职等更具体的细分职务。多年之后,刘金荣才知道,小区带领以上的职务,每月有30元补贴。

  刘金荣听人提起过quan/neng/shen教的创办人赵维山和女基督。但在基层聚会中,很少有人提及他们。他们唯一的信奉,只有“神”——一个“有大能”、能兴起灾祸、能保佑人类的存在。

  教会内部层级明晰,纪律严明,教徒通常只能和“弟兄姊妹”见面,最多和自己的上一级沟通。在刘金荣信“quan/neng/shen”的十余年间,她接触过最高层级的人员是区办事员,“两次”。当时,区办事员来这里“视察”各聚会点,教会决定征用刘金荣的电摩托车,由刘金荣当司机,陪同区办事员视察。

  因此,刘金荣刚刚表示出“有点儿相信”的倾向,就立即被委派了“带新人”的职位,在教会内部其实有些罕见。

  后来她才知道,有一段时间,“神家”的“弟兄姊妹”把她称为“鸡肋”:她高中毕业,能写、会算、唱得好,在当地算难得的人才;但多次拉拢她而不得,反而被她冷嘲热讽,可又舍不得放弃。因此,在她刚表示出些兴趣后,立即让她去“带新人”,也是促进她快速融入组织的手段之一。

  刘金荣此时尚未完全相信所谓的“神话”。甚至,她也一度怀疑过quan/neng/shen教的性质。“当时媒体上还不时批一批法LunGong,我也想过quan/neng/shen会不会也是个邪教。但也就那么一想。”她说。不过,在长时间、高密度的灾难宣讲影响下,刘金荣无法做到完全自信了,内心里也产生了一丝恐惧:“心里总是犯嘀咕,万一是真的呢,万一灾难来了,真可保护我呢。”

  于是,她还是去了。开始带新人。开始定期参加聚会。她成了“系统”中的一环。

  所谓“带新人”,就是带上神话书籍,到那些可能信神的人家,给他们读书,解释故事,宣读来到“神”面前的种种益处。

  刘金荣读书的对象多是不识字的老人,以及无事可做的留守妇女。“妇女能占到98%。”她对《中国新闻周刊》估算。他们很少主动发展男性,因为男性被认为应主要承担挣钱养家的义务,参加此类“聚会”会被人笑话,也会影响组织形象。

  教会极为重视组织形象。因此,对传教对象和传教内容都有明确的要求:不能传教给智障、长得丑陋、身患绝症的人。《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份2012年11月15日下发的《三号工作安排》中,就有此类明确要求:决不能给仇恨真理的无神论魔鬼,邪教的魔头、恶人、邪灵传福音。

  为维护教会形象,信徒在日常生活中也必须十分注意穿着打扮,要大方得体,女性最好略施淡妆;对刘金荣这类有些文化的信徒,教会鼓励他们写“见证文章”(类似信教的心得体会),由上层有选择地发表在内部书刊上。

  刘金荣开始每天带着《羔羊翻开小书卷》,走家串户去读故事。这是quan/neng/shen教里的一个初级读本,里面是些简单的故事,就像几年前,那些“姊妹”给她读的那样。

  她也开始去“弟兄姊妹”家聚会。每周两次,不是一、三,就是二、四,时间一般定在下午。因为周末时会有别的家人在,不方便。这也是教会的规定。

  刘金荣很快证明了自己这个“鸡肋”的才能。两个月后,她被晋升为“教会带领”,手下管着十来个人,负责组织监督信徒们聚会、读书。“升职”后,她的教会生活又增加了跟上级再学习,比如跟着“小区带领”学唱歌跳舞,以及如何更好地传福音,一去就是一整天。

  刘金荣性格开朗,聪明,读的书多,生性带了骄傲气,不愿意服从约束,从一开始,就与纪律严明的教会生活格格不入。

  比如,教会要求,出去传福音之前要在神面前“立心志”,“其实就是发毒誓,今天如果传不成,自己就会咋样咋样。”刘金荣很反感,从来没做过;定期参加聚会,聚会时还不能聊家常,只能聊神话书中的故事,她也很快就厌烦了;一去一整天的向上级学习,她只去了一天,就不想再去了,“无聊又耽误时间”。

  她开始想重归正常人的生活,去上班。

  结婚之后,刘金荣就没再正经工作过。跟着丈夫学了两天电气焊,没有坚持下去;去过饺子厂,不愿上夜班又辞了;偶尔到医院做做护工。当时,她丈夫月薪达四五千元,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能衣食无忧。

  刘金荣所在的镇子叫马寨,垂挂在郑州市西南角,辖区总面积30.4平方公里,辖13个行政村。镇子虽小,但由于靠近郑州市,城镇化的脚步很早就到达了这里。2007年,刘金荣居住的杨寨村撤村建社区。

  不少村民从拆迁中获得了积蓄,镇上招商引资,新建的“重点产业聚集区”有很多工厂,只要愿意,找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是难事。

  但除此之外,镇上鲜有像样的公共文化生活。整个城镇,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临街房屋全部被改造成商店或饭馆儿,在高音喇叭的衬托下,卖着廉价衣物、小食品或烩面。烈日下,男人们站在路边,把T恤卷到胸口,用粗壮的手指拍打着肥硕的肚子,姑娘们穿着翠绿、粉红或者橘黄色的衣裙,踏过布满痰迹和烟蒂的街道,满街的“蹦蹦车”上,贴满了男科和妇科医院的广告。

  这里没有书店、电影院或者茶馆咖啡馆。一年多前,才开始有人组织以爬山、旅游为主的“快乐户外”活动。即使神勇无敌的广场舞,也只在两年前才刚刚抵达这里。

  “我回想一遍,如果我有一份正经工作一直做下去,绝对不会去信这个。”多年后,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绝大多数信这个的,都是这个情况:本地人,有饭吃,不愿意吃苦挣钱,闲着没事。”

  但在教会里浸淫了一段时间,对灾难的恐惧渐渐消退后,刘金荣再次厌倦了。一次聚会时,她当众宣布,她通过招工进了一家工厂,她要去做口罩,不再来了。

  “你是教会带领,那么多人的生命,你说丢就丢了?”上级问她,“你要是不信了,撒旦就把人的命都掳去了,你对得起谁?”

  “我就对得起我自己。”刘金荣生硬地回答。

  但组织没有放弃她。上班后,每天都有“姊妹”在工厂门口等她。有一次,还带她去见了一个叫小童的大学生,说是“上面派来的”,为她答疑解惑,刘金荣把人家问得哑口无言后,得意地离开了。

  如果一切顺利,刘金荣本可以和quan/neng/shen教会就此分道扬镳。但几天之后,工厂以偷东西为由将她开除了。她不承认自己有过盗窃行为,“谁偷一次性口罩呢?就是给我婆子拿了点东西绑豆角架。”她甚至认为,那可能是婆婆与人合谋为将她拉回神身边而使用的伎俩。

  在“神家”弟兄姊妹的努力下,刘金荣再次回到了“神面前”。但因为之前的行为,她被降职了,贬为“带新人”。

  一次,刘金荣去别人家里传福音,为了使人信服,她在严寒中帮人家做牛食、喂牛。冷风刺骨,她突然感到十分委屈。

  “我虽然在农村长大,但从小就没干过这些粗活,现在为了传福音,要帮陌生人喂牛,受苦受累没人管,耽误吃饭也没人管……”她回忆说,那一刻,与婆婆之间的矛盾,丈夫对她苦闷的不解,日常生活的百无聊赖,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感觉人生前景黯淡无光。

  后来,刘金荣才发现,周围的“弟兄姊妹”——最年长的70多岁,最年轻的还在上高中——大多都正处于各自的困境。人际关系不顺、身体状况不好,或者生活中遭遇依靠自己难以克服的逆境。他们大多无法从苦闷中自拔,将对神的归顺视为一种解决方案和安慰剂。神告诉他们,“现在受一点委屈,将来咱站在万人之上,你就知道多荣耀”。

  而一旦信神,他们便沉溺于精神安慰之中,远离世俗,现实中的问题更无法解决。他们变得贫穷且古怪,世人指点议论,他们感到孤立无援,只有教会的弟兄姊妹才面容亲切,互相理解,于是便更深地依赖神明的扶助。在刘金荣的估算中,她接触过的quan/neng/shen信徒“能有千八百人”。

  大概是为了挽救刘金荣,她回归不久,上级给了她一本书,名叫《话在肉身显现》。这本书是quan/neng/shen最重要的文献,32开,1506页,系统阐述了quan/neng/shen的全部思想。“有啥问题想不开,神在这里都能告诉你。一星期后,我来拿书。”上级对她说,最后还加了一句,“按说,你以前的表现都不该给你这本书。”

  这些书籍通常要求信徒用锡纸包裹。教会告诉他们,蛇(教会内部指“警察”的暗语)会用仪器测出这些神话书籍,但用锡纸包裹后,仪器便失去了作用。刘金荣后来把这些书放在了一个膨化食品包装袋中,包装袋外表印着一头卖萌的小牛。

  实际上,借阅这本书本身就意味着对于信徒的信任。只有资深的虔诚信徒才有希望见到这部文献。这是一种待遇。神家用这种方式暗示刘金荣,她再一次被信任了。一周后,上级问她,“看了吗?”

  “看了,没找到想要的。”她回。

  “你得向神祷告。”

  祷告

  下跪、祈祷与灵名,在世俗中消失,在神界中重生——末世要来了。

  这是quan/neng/shen教中为数不多的仪式。

  quan/neng/shen教没有食物忌口,没有入教礼,没有固定教堂。但已经担当过“教会带领”的刘金荣竟然还未曾知道祷告的事。

  “咋祷告?”刘金荣问。

  “人不配见神。祷告时你得闭上眼。”对方说,“虔诚地跪在地上,要是嫌太硬,跪在床上也行,神也不要求你。只要你的心面向神灵,对神说,‘开启我吧,让我看见你的奥秘吧。’”

  刘金荣在一旁看着,笑得不行。

  “神在那看着呢。你不怕遭惩罚吗?”她被训斥了。

  “就那瞬间,我突然有点害怕。本来咱就有点迷信嘛,什么神啊鬼啊的,她一说,我就老实了。”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但她还是不会做。对方说,“那你就答‘阿门’。”

  祷告了几次之后,刘金荣才真的不笑了。

  quan/neng/shen的祷告和传福音拥有一套自己的语言模式。比如,他们将读经书称为“吃喝神话”,把在一起讨论叫做“交通真理”,将“效果”说成“果效”,将诅咒称为“咒诅”。这种方式利用词汇倒置和通感修辞,将语言打造出了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间离效果,既可以产生宗教感又不至于令中国本土受众无法理解。对于生活在县城和农村的信众来说,既抽离又家常,有着奇妙的吸引力。

  祷告结束,上级批评刘金荣,“你都信了这么长时间了,连祷告都不会。祷告是神与人的另一种相通。你跟神说说心里话。你不能再背叛神了。”对方还告诉她,“只有祷告了,神才会记得你,祝福你,灾难来了,神才会知道你是谁。所以你还得起个灵名。”

  刘金荣听过周围信徒们的灵名。为了显示诚意,大家一度起的都是“忠心”“追随”之类的名字。后来,教会要求信徒把灵名改得更世俗一些,于是很多人都改成了“刘×”,取灭世时“留”下的意思。但到底怎样起名,也没有固定的规范。

  两三天后,刘金荣在街上偶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孟宇之类的名字。这个热爱唱歌的女人在头脑中突然闪现出“梦雨”这两个字。这更像十年前女孩们喜爱的QQ名,刘金荣决定以此作为灵名。

  再去聚会时,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大家。从此之后,世俗的刘金荣消失了,神家的梦雨出现了。

  学会了祷告又有了灵名的梦雨不再拒绝传福音和参加聚会。但她凭借自己的资深地位和文艺才能,保持着一种自由散漫的参与态度,想去就去,懒得去就躲一躲,中途又找过几次工作,弟兄姊妹们没人说她什么。

  很快就到了2005年,刘金荣30岁。

  那年年底,她在一家热水器配件厂当工人。但在大多数“姊妹”看来,在灭世即将到来时,还浪费时间去工作,属于“撒旦的搅扰”,她需要被拯救。她们频繁地来找她,刘金荣也频繁地陷在聚会、纠缠的“姊妹”和流水线工作之间。“心就静不下来。”她回忆。

  那一天去上班前,几个姊妹来拉她一起去聚会。她推脱着,还是去上了班。但开车床时,没有集中注意力,“嗖”地一下,她右手的食指被车床冲掉了。

  工友们关切围过来,但刘金荣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下午一定要去参加聚会。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曾经听到的不信神的报应故事。“我吓得啊。我当时想,可能真的是神在管教我,在拦阻我。”

  住院后,她一反常态,每天祷告,不停地给周围每个人传福音,晚上不睡觉,领着同病房的人唱歌。很快就过年了。病情轻的都出院回家,整栋楼里只剩下刘金荣和另外两个病房的两个病人。她就大声唱,好让另外两个人也能听到。

  不久,残疾姊妹梦雨回归聚会。她不再嘲讽“弟兄姊妹”,虽然,有时仍然会有些疑惑,但都存在心里,不再像以前那样脱口而出;所有过去她不屑一顾的规矩,现在她都认真去履行。曾经叛逆骄傲的刘金荣,终于成了虔诚而忠实的信徒梦雨。

  时间一点点过去,梦雨活跃在一个个聚会和传福音活动中。2008年,发生在中国的大事不断。先是拉萨发生暴力事件,之后是汶川大地震,紧接着又遭遇奥运圣火被抢夺。教会内部开始把这些零散的事实串联起来,以印证“神即将灭世”的预判。他们声称北京奥运肯定无法召开,中国要大乱。当然,这都没成事实。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quan/neng/shen所言的真正灭世是在2012年12月21日。信徒们都在为那一天做着准备。

  堕入

  “尽本分”、制度、封闭空间与极度恐惧——癫狂与清醒,“我恨邪教。”刘金荣说。

  刘金荣的堕入是从2011年下半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她虽然对quan/neng/shen教会愈发亲近,但仍没有失去世俗的欲望。她保持着一个中国农村妇女的终极梦想——盖房。

  刘金荣是个节俭的人,近乎吝啬,这一切都是为了盖房。他们已经没有土地可耕种,拥有一栋住房不但在村里有面子,更能带来实惠的房租收入。刘金荣丈夫在工厂里的上司是她的姨夫,听说她家要盖房,还特意派了她丈夫几次出差去香港,这样可以拿到较高的补贴。这既是对家人的照顾,也是对这个每年都评为模范的员工的奖励。

  积蓄加上借贷,2010年时,房子终于建了起来。

  其间,她的弟兄姊妹们常常登门拜访,告诉她,“神马上要结束工作了,灾难来了,要房子有什么用?”

  但让她烦恼的是另外的事情——尽本分。这是神家的另一个暗语,意思是交钱财。quan/neng/shen内部对于钱财的收敛并不是强制性的,至少在刘金荣十几年的经验中是如此。他们更善于通过一种感化的方式,让信众自觉交钱。

  “人家有跑腿的,有搞接待的,你总得占一样么。”刘金荣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我有时候就交个三十 、五十的。”

  尽本分,教会内部也有着严格的规定:必须有三人同时在场见证,交钱者还需自己书写一份声明,表示“尽本分”属自愿。钱和声明一同层层向上递交。囿于制度设计和教会内部营造的恐惧感,底层信徒一般不敢贪污。但偶尔也能听到传闻。“有一次听说别的地方一个小区带领卷了几十万跑了,教会让大家一起祷告咒诅他。”刘金荣说。但她也说,那是她听到的唯一一次。

  普通本分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本分”——负责保管大量的教义书籍资料,以及接待教会高层管理者住宿。这通常由极其资深且信得过的教徒担当。由于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一个信徒承担这项工作后,身份就被隐藏,很少再参加聚会。刘金荣说,她的婆婆如今就在尽这种特殊本分。

  quan/neng/shen教会还有严格的“转会”制度。一个信众若想从一个“牧区”转往另一个“牧区”,手续极为繁琐——其信徒身份由“路条”证明,但路条并不由“转会者”自身携带,而是由转出“牧区”的上层管理者,通过一个特殊的通道,转交给转入“牧区”的上层管理者。

  保密要求非常严格,是quan/neng/shen教会最重要的特点之一。比如,《中国新闻周刊》获得的一份教会《工作安排》这样写道:“要防止总打电话、说话没智慧让人抓住把柄,被跟踪追捕。”教徒入会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告知:一旦被抓,不要牵连弟兄姊妹;如果要告密,就想想犹大;如果被释放,必须有半年的隔离期,这段时间内禁止去往任何弟兄姊妹家,在路上和弟兄姊妹相遇,也不能打招呼。

  刘金荣没遇到那些极端的情况,她在弟兄姊妹的“骚扰”中坚持守着自家房子的工地。

  房子终于盖好了。六层小楼,其中五层租出去开了家宾馆,家里每年有三万元房租收入。还账也不着急,刘金荣松了口气。姊妹来的次数更多了。刘金荣想了又想,拿出两千块钱,像样地尽了一次本分。

  没有了迫近的生活目标,刘金荣更频繁地参与聚会。到2011年时,教会内部生活也明显在向所谓的世界末日宣讲倾斜。

  2008年汶川地震后的视频资料成为主要内容,与普通新闻报道不同,信徒们看到的大多是灾难惨状的细节特写,比如从垮塌的房屋下挖出的半截尸体。信徒们被要求密集地观看这些影像,同时被灌输“这就是末日来临的前兆和将最终大面积降临的景象”。不想变成这样?那就虔诚地信神吧。

  刘金荣说,quan/neng/shen教会对于信徒有要求,凡信神者,不能读神话书以外的任何书籍,不许看电视剧,只能看灾难类新闻。大量、高频、残忍的灾难视频集锦,给信徒们的感官带来极大刺激。许多人陷入不想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不敢不看的境地里。

  quan/neng/shen教的另一个重要规矩是:禁止信徒为红白事随礼。“人们都是弟兄姊妹,不分长幼尊卑,人不配感谢人,人只能感谢神。”教义中这样说。教义还教给信徒一些如何拒绝参与红白事的说法。

  然而红白喜事是农村地区人际交往的主要途径和场合,这项禁令几乎隔绝了信徒与普通人交往的机会。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现实生活,他们都被牢牢困在教会与教徒范围内,既无法得知外面的信息,也无法与教会外的普通人交流,久而久之,这些信徒也被视为“神经病”而被社会所疏远。

  高密度的观看灾难视频后,刘金荣开始频繁做噩梦。“每天都能梦见我吐血死了啊。”她回忆。即便回想,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无助。她说一度想让丈夫打自己,因为这样,她就能有个正当借口不再去参加聚会,不用再看那些视频了。她也的确提过这样的要求。信奉天主教、老实本分的丈夫当然没有答应。

  然而真正使刘金荣陷入癫狂的却是她丈夫。2011年底,刘金荣的丈夫帮邻居处理白事。放炮时不小心,一只眼睛被炸伤了。之前一度想逃避聚会的刘金荣蒙了。她隐约感到,丈夫受伤或许是和自己曾经的那些想法有关,或许就因为自己不够虔诚,或许是自己没尽够本分……

  刘金荣每天下意识地祷告,并许愿,只要丈夫不失明,她愿意尽三千元的本分。

  丈夫没有失明,但留下了经常疼痛的后遗症。不过刘金荣还是还了愿。

  此时,还发生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灾难和无法医除的眼疾痛苦后,刘金荣的丈夫也开始接受“神的召唤”,从一名天主教徒转为了quan/neng/shen信徒。

  那段日子,夫妻二人同为神家弟兄姊妹,刘金荣感到十分安心。“末日来临时,我们全家都会被神保佑”。一度,她甚至开始喜欢参加聚会了。她在聚会中感到了一种温暖的家庭感,没有无聊的家长里短,没有烦心的琐事,没有冷漠的丈夫、恶毒的婆婆、是非的妯娌和难缠的孩子,姊妹们带来玉米和葡萄无偿与大家分享,大家一起畅聊如何学习和见证神明。偶尔有人提起生活中与他人的矛盾,“神家”人也不搬弄是非,而是让她去读经书,自我反省。这些平日里被琐事所困的主妇们,在聚会的短暂时光里,在祷告和诵念中,得以暂时脱离庸常。某种程度上,她们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对抗残酷现实的小“乌托邦”。

  刘金荣也开始为2012年末世做准备。她在家中放了一根很粗的绳子,又买来救生圈和游泳衣,认真地对上小学的儿子说,“如果地震或者发洪水了,你就顺着绳子赶紧跑。我没事,神不会不管我。”儿子只顾着打游戏,根本没理这个神神道道的妈妈。

  教会也开始做最后的工作安排,要求所有信徒对福音要“包片传、包街传、包村传”。刘金荣遵从指令,每天早上出门,就下意识地祷告,“神有大能,神来开启我吧,让好人都来到你身边。”她还拿着灾难视频的光碟,对自家房子的租户、隔壁卖电脑的商家以及街上卖床罩的小贩传福音。

  她一直吝啬,但为了让小贩信神,她花了740块钱买了一套被罩,又花了400多订做了一套沙发罩。可买完东西之后,小贩就再不理她了。

  最恐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2012年12月20日晚上,为了躲避神灭世带来的灾难,刘金荣和其他几个姊妹跑到镇上一所学校的操场上坐着等待。他们热闹地议论着:明天太阳就不再升起了,我们将是幸存的三分之一人类,到时该怎样面对那个新世界?有人讲起房屋坍塌时应该如何应对;有人提起了外星人和金字塔;也有人说,“今黑儿咱就坐在操场上,明天要塌就塌下来,不塌就去毬的。”

  但深冬的黑夜,太冷了。很多人扛不住,陆续散了一些。刘金荣也回家了。她想,反正她是信神的,在家里也能够得到保佑。虽然如此,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忧。她就在侥幸与担忧中、半睡半醒、辗转反侧地度过了这最为期待又最为恐惧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睁开眼,惊奇地发现:太阳正好好地挂在天上。

  我被骗了!那一瞬间,刘金荣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对那套理论百般不屑,对那些信徒们百般嘲讽,但她最终还是一步步被诱进了这个神秘的组织,不只信仰,还常祷告;不只祷告,还“尽本分”;不只“尽本分”,还传福音;不只传福音,还为了传福音投人所好。

  “我以前可心疼钱。”刘金荣说,“我买啥东西都得给它杀到连本儿都掉,我竟然为了传福音买了那么贵的床罩。”陡然清醒后,她有些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

  她决心不再相信那个“quan/neng/shen”,她再没去参加过聚会,没和曾经的“弟兄姊妹”打过招呼,甚至把自己的QQ名改为“恨邪教”——按照神家的逻辑,这是对神最恶毒的攻击。

  但是,她发现有一件事她却无法挽回了——此时,她的丈夫比她更深地陷入quan/neng/shen信仰中。这个曾经的优秀员工,变得消极怠工,一周三次请假去参加聚会,工资已经被降到每月一千多元。

  刘金荣反复向丈夫解释quan/neng/shen的骗局。“你看,所谓的世界末日根本没有。”

  “神还没有灭世,是因为神在给人‘试炼的时间’,等待更多的人来到神的面前。”丈夫回敬她。

  她阻挠丈夫去参加聚会,在马路上拦住他,当众指着丈夫大喊:“这人是个邪教徒!”

  丈夫再参加聚会便背着她偷偷去。

  “他们的那种逻辑,咱说都说不通。”刘金荣知道,以丈夫内向木讷的性格,一旦被拉拢进入教会内部,注定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脱出来。他和曾经的梦雨一样,认为自己的眼伤就是因为曾经把神拒之门外,认为通过教会通过神,他找到了一个温暖安全的美丽新世界。

  刘金荣无法劝回丈夫,不只如此,她已被丈夫视为“叛徒”和“撒旦”。如今,他们夫妻二人虽共处一楼,却分居两个房间,互不交流,形同陌路,人神两隔。 ★

  (应受访者要求,刘金荣为化名。实习生卫雨晴、陈思汝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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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un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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