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公交救援里的中国角色

　　杭州公交救援里的中国角色

　　杭州“7.5公交车纵火案”已过去11天，然而其阴霾并未远去。

　　甚至有网友担忧，案发6天后的长沙公交纵火未遂案，案发10天后的广州公交爆燃案，会否受此事的影响。除了隐约的不安，对纵火者的愤怒、受害者的同情和救援者的赞许之外，还有更多细微、多元的情绪，随大火引燃、交汇，难以熄灭。

　　参与杭州公交现场救援的，有许多社会底层人士。他们是此次事件的英雄，却无法预知是不是下一次事件的受害者。

　　1.“一救成名”

　　杭州市东坡路与庆春路交叉口，车流不息，人头簇拥，数日之前发生的那场公交纵火事件，已经不留一丝痕迹。在事发地向远眺望，高大的广告牌上画着美好但昂贵的庭宅，广告牌背后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地价太贵，拆迁不易，许多老杭州、外来人口杂居住于此。

　　这里也是潘樟友的家，不小心成为英雄后，网友喜欢喊他“莲蓬哥”。

　　53岁的他，头发蓬乱，身着黄绿色仿军装，聊起救火，语带豪气，有记者给他点烟，火苗蹿起老高，差点燎到眉毛，狼狈过后，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么大的火我都不怕，还怕这点小火？”

　　他的小屋内挤满了蜂拥而至的记者，潘樟友一遍遍强调救人动机：“我是一名党员，还是一名老党员，遇到事儿得带头往前冲。”不久前，他还骂走了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对方试图让老潘“讲述”一些他并不知道的情节。他解释，做人要“实事求是”，弄虚作假不能答应。

　　不过，他也会顺带向记者夸一下自家卖的优质莲子，成名之后，他儿子开的淘宝莲子专卖店销量有所提升。

　　同样忽成英雄的还有报刊亭老板李中义、张梅香夫妇， 他们的摊位距事发地不足20米，成为很多媒体采访的第一站。举着杭州市见义勇为基金会颁发的红色奖状，迎接长枪短炮的轰炸，已成夫妻俩日常工作之一。

　　李中义被媒体称为“第一个冲上前”的救援者。他特地拿舍不得抽的、7块钱一盒的红双喜香烟，招待访客，以前他只抽2块5一包的“西湖”，因为“大家采访辛苦”。夫妻俩有时会递来冰镇矿泉水，不收钱。如果对方执意付款，也不会拒绝。

　　一周下来，不断重复描述救人事迹的张梅香，镜头前已不再紧张。她和李中义来杭务工13年，一家6口人租住在30平米左右的小平房里。事发之后，夫妻俩体验到多年来久违的存在感。张梅香说，河南商丘老家的宣传部领导和电视台都赶过来了，此前地方政府还慰问了他们在村里的老母亲。“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59岁的金店保安陈慎豪则重新找回“组织的温暖”。几年前，临近退休的他成为杭州锅炉厂的分流职工，无奈转行。这次救人之后，在市政府举行的见义勇为表彰大会上，闪光灯下的老陈手捧鲜花，仿佛回到几十年前拿到车间“先进工作者”时的光景。

　　7月5日，杭州市东坡路与庆春路交叉口，老党员潘樟友，打工者李中义夫妇，国企分流职业陈慎豪，共同经历了一个闷热的下午。

　　当那个名叫包来旭的中年男人，带着背包登上7路公交车，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不同。

　　2 火焰孤岛

　　车牌为浙A﹒3A853的7路公交车，从林木葱翠的灵隐寺出发，通向位于城市腹地的城站火车站，沿路可赏西湖，乘客多为观光者。

　　34岁的包来旭在首发站上车，沉默地坐在正对后门的爱心专座上。脚下的背包里，是个十升左右的白色塑料桶，面装着俗称香蕉水的可燃性液体。

　　他的老家在甘肃，十余岁便外出谋生，迄今已与家人失联6年。他曾长期在江浙一带的纸厂打工，自去年年底查出肺结核后，行踪便开飘忽不定。

　　公交车驶动，陆续有人上下车，事发前车上约有80多位乘客，狭窄空间内的陌生人，用沉默保持着距离。

　　坐在包来旭旁边的江西人俞女士，来杭十余年，是个服装店店主，当天带着家人来西湖转转，来时打车花了60多块有点心疼，返程时选择了这辆公交车。

　　离她不远处，站着北京女孩欣欣，再过6天她就迎来自己的生日。车厢中前部，两位来自建德的姑娘，正为西湖的美景兴奋不已。车厢前部，一对来自青田的恋人刚从灵隐寺许愿归来，行驶中，其中的女孩接了个电话，来电时间显示为5：02。

　　就在数字2还未变成3的时候，车厢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味道。包来旭突然起身，在车内监控中留下一个抽搐着的笑容。他念叨着“倒、倒”，将背包里的液体散在自己身上，掏出火机，不到三秒钟，一股火焰冲向车顶。

　　“着火了！”混乱的车厢里传来尖叫声。离得最近的俞女士试图逃离，但她起身后被喷涌的火焰淹没，攥住护栏的左手像被咬住了，好几秒钟未能撒开。

　　前后车门迅速打开，人们拥挤着逃向前门——大火和浓烟形成一道墙，切断了后车厢到后车门的路径。有二三十位乘客只能缩在最后面，拍打着车窗，无路可逃。

　　一位最早跳下车的年轻女孩踉跄着奔向报刊亭，头发和衣服烧得如两团火球。

　　张梅香抄起裂口的洗漱桶泼了过去，紧张加上水量少，火没灭，她又把白色储水桶一股脑倒下去。这时才看清那位头发烧掉大半、裙子都已烧光的女孩模样。

　　陆续有带火逃出的乘客滚在路边，试图灭火，张梅香和部分市民操起了报刊亭售卖的矿泉水和饮料。虽然平时连5毛钱都会斤斤计较，但此时张梅香毫不顾忌。

　　公交车前，李中义使足了劲，手中的椅子几乎散了架，窗户仅仅凹下去一块。刚送完货的潘樟友，抡着的电动车U型锁，效果甚微。有人扔过来两个小型灭火器，他抡起来就砸，几下窗户便破了个窟窿。

　　一股浓烟喷了出来。里面的乘客几乎是挤着伸出熏黑的脸，瞪着通红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

　　车厢另一侧，陈慎豪先是用店里的洋镐敲玻璃，又担心这20多斤的重物伤到贴在车窗的乘客，便跑到车后砸装饰板，不想里面全是砸不透的铁板，急得直跺脚。多年来与钢铁和锅炉打交道，他的肺部和颈椎的老毛病犯了，气喘吁吁。装修工杨立海颇有经验，他那双抡着铁锤、带着8处工伤疤痕的大手，一口气砸破了四五面窗户。

　　随着窗户基本打通，大量伤者被托了出来，带着被锋利玻璃碴划下的血肉。附近的物业保安领班徐国维，操着干粉灭火器扑灭后门的火势。因平日每月都要进行消防演习，他与同事们稍显冷静：几个跑得快的年轻人抱着消防水袋奔向绿化草坪的消防栓，有人陆续从物业监控室运来灭火器，他们没有喷向窗户，而是对着火源。

　　这位亲手逮捕过过杀人犯、立下部队三等功的退役武警，都有些胆寒——那个堵在后门、全身烧成焦炭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后来他得知，此人便是纵火者包来旭），那对几乎烧干的双腿总有火苗冒出。徐国维一连喷了三罐，包来旭才瘫软倒下。

　　两人曾对视了大约四五秒钟，老徐只记得，那是种“略带迷茫、失落和绝望”的目光。

　　水管送过来时没安喷水龙头，几个大男人拖着绵软的管口往车内灌水，不一会车厢的明火基本都熄灭了。有救援者本想冲进去寻找落下的伤者，却被浓烟逼出来，蹲在路边干呕。

　　不远处，响起消防车的鸣笛声。

　　3 英雄的烦恼

　　30多岁的小白领王维，送了两位伤者去医院，开车手潮的她连闯几个红灯，并在某个路段一路逆行。

　　回家途中，她大脑放空，选择了一条平时根本不会走的拥挤路段，两个小时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下车后直奔一家避风塘，一口气点了五道菜猛吃。缓过神后，自觉做了件“很牛逼的事儿”。她在朋友圈发了简述经历的状态。

　　她也后怕，担心如果有一天她成为公交车上的人。不过，她觉得危急时刻，无关收入、地位和情感，总会有人伸以援手。

　　潘樟友将助人的动力归结为党性。因1990年超生，他被罚了不菲的社会抚养费，几年前才已以近50岁高龄正式入党。在日记中他常以“党性”自律，称自己多年来“不是党员、胜似党员”。

　　他曾因扶起一位摔倒的老人，反被讹了200块，可至今他还为没扶另外一位无人搀扶的老人后悔。

　　这种质朴的情怀在老一辈身上体现的很明显，上个月，金店保安陈慎豪儿子被就职的快餐店调到外地工作，老陈送别时只说了句很过时的话“服从组织安排”。

　　虽然已离岗，但他眼中国企和金店的区别，只在于国企有有工会、妇联和车间主任“引导咱们的思想和生活”，而现在的养老金、失业金和医保等社会保障，需要与政府协商解决。

　　他无法理解年龄相仿的厦门陈水总，当初因为办理养老金不畅而仇视社会公交纵火。不过，他也有同样的烦恼，锅炉厂的补偿金就够交2年。如果延迟退休，万一生个大病，“之后的养老金谁来交？”

　　打工者张梅香的烦恼更为长远，她说，杭州是个美好的城市，连城管都比河南老家“文明不少”。和所有外来者一样，他们渴望得到融入这座城市，并得到认可。不过想成为“新杭州人”有点难，落户需满足购房指标，房价遥不可及。如果“小孙子长大后能拿下杭州户口”，夫妻俩就知足了。

　　对于这些冲进现场救人的城市底层人而言，英雄只是一时的，生活的烦恼仍将继续。当烦恼持续增压时，他们能够保证不变公交车上成纵火者，或许还能再次充当施救者，却永远无法预知，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