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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7月7日，江苏省南京市，抗战老兵坐着轮椅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观看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照片。 （CFP/图） |
“长沙本来有200位老兵，一年时间里就去世了28位。”
“这些人以前有没有为国家做过贡献？都做过贡献，这个没有疑义。”
“老兵身份的认定要尽可能不那么死板，哪怕认定错了也没关系，无非就是多照顾一个老人嘛。”
2014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77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周伟、王建义和奉天坤等12位国民党抗战老兵，领取了湖南永州市发放的补助金。
12位老兵最低年龄90岁，最高年龄100岁，他们之所以能亲临现场，“主要是腿脚还行，能够走路”。永州市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李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永州市目前找到国民党抗战老兵129名，永州市除了给他们解决低保外，“慈善总会给他们在民政局建立了账号，每个月打500块钱进去。”
这129位老人，是在世的国民党抗战老兵中的幸运者。2013年7月，民政部曾下发通知重申：各地政府应将符合条件的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社会保障中。一年过去，各级地方政府对于民政部文件落实情况进展不大。
抗战胜利至今已69年，迄今为止，官方并未对全国范围内的国民党幸存抗战老兵进行跟踪统计。根据民间网站“关爱老兵”网的数据，已经找到的国民党抗战老兵大概有三四千人。长期从事关爱抗战老兵工作的深圳龙越基金会理事长孙春龙估计，“湖南作为兵源大省，有大约1500名老兵。许多老兵仍未被发现，全国目前幸存大概两万国民党抗战老兵。”
在地方民政部门“按兵不动”的同时，尚在人世的两万名国民党抗战老兵，都已届人生暮年。这一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和政治运动、在历史洪流中被淹没的特殊群体，正在加速和这个世界告别。
中央领导要求“加快落实”
在7月7日湖南永州关爱老兵活动现场，湖南省政协副主席、民革湖南省委主委刘晓是在场级别最高的领导。刘晓的父亲是原国民党抗战将领，对关怀国民党抗战老兵这件事，他一直很上心。
有一次，刘晓向民政部领导汇报关爱老兵工作，谈到动情处当场就哭了起来，民政部领导表示积极推进。后来，民政部与军方、国台办和统战部等多个部门召开联合会议，大家一致认为要做这件事，但最后没人牵头。
2013年全国两会期间，民政部收到五六份湖南、香港等代表团和政协委员提交的议案和提案，内容都是一样—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优抚对象。当年6月，香港团人大代表王敏刚收到民政部的回复，强调“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纳入相应社会福利保障范围”。
民政部紧接着下发文件，“跟答复人大代表的内容都差不多，就是重申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要管。”三个月后，民政部就关怀原国民党抗战老兵问题，召集新疆、河南、贵州、云南、广东、四川和湖南七个省份民政厅在北京开会。
当时会上讨论得十分激烈，大多数省份都有抵触情绪。有人担心关怀原国民党老兵会“让老八路有意见”，还有民政厅说没钱，并且原国民党老兵的身份不好核实等等。最终不欢而散，有人甚至说：这个事情让民间机构折腾去吧。
等到2013年底，民政部再次针对关怀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下发文件。内容比以往更为具体：建议地方和民间机构展开合作，自筹资金，并且给予明确的标准—参照在乡复员老军人。
民政部文件依然没有起到效力，地方政府还是未见动作。直到2014年2月26日，民政部召集六省份民政厅到湖南长沙召开现场会，实地调研长沙市救助老兵经验。
在湖南省政协副主席刘晓推动下，长沙慈善会每月补助老兵600元，龙越基金会除了帮助进行老兵身份认证，每月还给每个老兵200元，加上抗战纪念日向老兵发400元，总共每个老兵每年得到1万元。
民政部一位领导充分肯定长沙做法，“在关怀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这个事情上，还没有找到比长沙更好的模式。”他还特别强调，中央领导的指示主要强调“快”和“活”：目前整个社会关注度很高，老兵的年龄普遍较大，要加快落实；此外要灵活掌握，尤其是身份认定方面要灵活掌握，不要那么拘泥。
“不是没钱，还是认知问题”
长沙现场会后，深圳龙越基金会与云南省民政厅商谈合作救助老兵一事加快进行。7月14日，云南省民政厅厅长会议决定，给没有退休金的国民党抗战老兵每月补助500元，外包给龙越基金会执行。
更多数地方政府仍在继续用“文件贯彻文件”。3月17日，南京市民政局发布红头文件，向下级传达省民政厅和民政部的意见。南方周末记者获悉这份文件内容不多，只是要求各区“按照部省要求，结合本地实际遵照执行”。
4个月后，南京市公布了72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名单。“名单是黄埔同学会提供的。”南京市民政局一位处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部分老兵只有自证材料，还没有他证材料，“这只是个初步名单，具体身份还要核实”。
2014年7月18日，济南市民政局负责优抚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收到上面文件了，也把文件下发到各区县，如果有报的我们就按照文件执行。”
由于民政部文件只是一个指导意见，省民政厅对地市级民政局也没有硬性要求。市民政局向下传达上级精神后，济南市各个区县没有报上名单。“主动去找的话就是做普查了，统计有多少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但现在还没搞过。”上述济南市民政局相关人士说。
黑龙江省至今救助了一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名叫刘书岭，家住七台河市。据黑龙江省民政厅人士透露：“这个老兵是2013年底报上来的，享受在乡复员军人待遇，每月有将近800块钱补贴。”
刘书岭被人早发现还要归功于记者报道。几年前，刘书岭生活困难的故事在当地都市报刊登，随后，他的情况被依次报到市民政局和省民政厅。七台河市民政局优抚科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中央下文件前就决定对刘书岭补助了。”
但黑龙江远不止一个原国民党抗战老兵。黑龙江省黄埔同学会一位张姓干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黄埔同学会掌握的情况，“黑龙江省大概有100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哈尔滨有十几个。”但是迄今为止，并没有政府部门向黄埔同学会索取老兵信息。
全国范围内，湖南省在救助老兵方面走在前列。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刘晓主持工作的民革湖南省委和上海民革市委，以及中华救助基金联合发起一个全省性原国民党抗战老兵普查活动。
“我们的救助标准第一是抗战老兵，第二他的个人收入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关爱抗战老兵公益基金是湖南省关爱老兵的民间合作方，该基金会合作与发展部部长罗亚君说。
永州市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李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永州市老兵人数相对较多，以前各区县已有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资料。这次基层干部到各地摸查，经过核实后统计出永州共有129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从今年开始每人每年发放6000元。”
湖南省只是特例，大多数地方仍旧叫苦不迭。他们提出的困难一是老兵身份难以认证，官方要求老兵必须能提供证件、证明，但老兵的相关证明材料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已经全部丢失；二是救助了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对越自卫还击战和抗美援朝老兵有意见怎么办？
一些地方民政部门还声称没有钱。孙春龙认为，“不是没钱，还是认知问题。”有一次孙春龙在跟民政部开会时，“有个处长发火了，说老兵能有多少，这个事情你照顾不了吗？主要是很繁琐，其他的都是借口”。
怎么证明是老兵？
对于困扰地方政府的老兵身份认定问题，民政部早有意见—交由民间机构来做。孙春龙觉得这么做有道理，“政府万一把打内战的老兵认成抗日的就很麻烦，但是民间机构认错了也无所谓。”
由于老兵们毫无纸面证明，民间机构认定主要依据老兵口述。南京民间团体“1213同盟”从2007年开始系统地寻找原国民党抗战老兵，至今已经找到53位。抗战老兵口述时，他们的基本原则是：“不做任何询问，不打断，记下来。”
“1213同盟”秘书长王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兵主要口述他的个人经历，包括参军时间，部队番号，长官名字，他曾经使用的武器，作战时间等等，“志愿者整理好老兵的口述后，再交给三位身份认证组成员，供他们进行鉴别”。
张定胜是认证组成员之一，他本来是书法老师，但研究抗战史已超过30年时间。他主要负责鉴别陆军抗战老兵的真实性。
“主要看他能不能非常麻利地把他的部队长官，随身武器，以及作战区域讲出来。”张定胜说，在核对过程中也会发现老兵的错误，一是因为老兵记忆力不行了，二是有些老兵不实事求是，有些吹嘘的成分，“本来在抗战期间所在的部队没有发生重大战役，他想把自己提高一下，就讲到参加过重要战役。”
张定胜遇到过一个云南老兵和一个湖南老兵，都讲到部队在南京城南雨花台作战。“按照史料记载，作战地点根本不在雨花台，而是在南京城北地区的幕府山。”在其他作战细节准确的情况下，张定胜还是认为他们是真老兵。
90岁的老兵邬汉忠就记错过一个细节。他在对志愿者口述时，提及自己曾在西安黄埔军校7分校学习期间，蒋介石曾经陪同美国总统罗斯福来检阅。邬汉忠一路参与站岗，还要喊口号：“America！ China！”
身份鉴定组专家发现其中有误，便在老人口述记录中特别注明：“老人记忆错误。罗斯福总统没有来过中国，可能是史迪威等人，当时他们学员兵并不清楚上面的事，只知道来了盟军的大人物。”
有时候，通过老兵的动作也可以鉴别真伪。“国军敬礼时手掌跟眉毛差不多平行，解放军敬礼一般在太阳穴这个位置，日本人敬礼则放在眉毛下面。”张定胜说，还要注意老兵的双脚姿势，“国军”立正时两脚相交45度，解放军角度小一些，“老人们一辈子很难改这些习惯，真老兵肯定能按照标准军姿站立。”
“1213同盟”另一位老兵鉴定组成员陈功，本身还是南京航空联谊会理事和南京黄埔军属联谊会会员，他在对老兵身份认证方面有更多资源。“南京航空联谊会是南京市政协直接领导的一个团体，南京黄埔亲属联谊会是归中共南京市委统战部领导一个团体，必须是中华民国党政军一定级别的亲属后代才能参加。”陈功说。
“这个圈子并不大，中国空军当年参加抗战的人就那么多人，很多人的亲属我们都认识。包括原来的飞虎队、第10航空队，以及驼峰飞行员协会，到南京来都是我们接待，老兵是不是真的很容易查证。”陈功说，“历史这个事情是不可以造假的。”
民间组织对老兵的身份认定总体上很宽容，因为在发现老兵的过程中，他们也在加速与这个世界道别。孙春龙说：“长沙本来有200位老兵，一年时间里就去世了28位。”
张定胜认为，不能因为一些老兵有一些话或有些事颠三倒四，就把他否定掉了，“这些人以前有没有为国家做过贡献？都做过贡献，这个没有疑义”。
一位民政部领导后来会见湖南政协副主席刘晓时，也给民间组织认证老兵定调：“老兵身份的认定要尽可能不那么死板，哪怕认定错了也没关系，无非就是多照顾一个老人嘛。”
“只要政治上承认他们是抗日的就够了”
在对老兵身份认证以外，深圳龙越基金会目前正在救助1500名老兵，“每个月我们要支出七八十万。”龙越基金会理事长孙春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他们不敢动了，其他地方也不敢去寻找，“说到底还是一个资金的问题”。
南京“1213同盟”每月给36位原国民党抗战老兵发补助，每人600元。“这只针对生活比较困难的。”“1213同盟”秘书长王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些老兵退休工资不低，他们说，你们可以去关爱那些生活比我们差的老兵。你们来看看我们就很开心了。”
在关爱原国民党抗战老兵方面，政府的优势是执行力强，但在情感层面远没有民间组织的效果好。深圳龙越基金会推行了“老兵陪伴服务”，让志愿者每年四次上门跟老兵聊天，“哪怕去给他过个生日他们就很高兴”。
在孙春龙看来，中国对为国阵亡将士的关注度，与国外相比差距不小。2011年11月，孙春龙在重庆碰到美国驻成都总领事，正值时任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在二战后首次访问缅甸。孙春龙问美国总领事，希拉里到缅甸去会谈什么事？总领事说，一个很重要的事是寻找我们士兵的遗骸。
孙春龙曾经去过缅甸十几次，寻找中国远征军的遗迹。2011年，缅甸的墓地管理者奥斯卡问他，“你们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我说我们是中国人，来自北京。他又问，你们是做木材生意的，还是做石油生意的？”孙春龙说是来找老兵的，奥斯卡更惊讶了，“他说在这工作几十年，从没见过中国人来找老兵”。
中国人对于抗战历史有一个缓慢认知的过程。十年前，为迎接抗战胜利60周年，南京航空联谊会理事陈功拍摄了纪录片《血捍长空》。央视播出该片以后，观众很震惊，“国民党竟然还有空军，还参加过抗战。”陈功当时听了这种话，恨不得跟人打一架。
90岁的南京抗战老兵邬汉忠，能得到地方政府救济，也和“统战工作”有关。2005年，邬汉忠听说连战到大陆访问了，便给南京市黄埔军校同学会打报告，询问是否可以给予适当救济。“统战部门审核身份后，同意给予我低保待遇。”邬汉忠对志愿者说：“现在政府统战部也给些补贴，2013年给了4000元，2012年给了3000元。”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时，国家给原国民党少将以上的将领颁发纪念章，曾令很多普通老兵羡慕不已。如今，一些民间组织正在积极向政府反映，希望在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时，给每个参加抗战的原国民党老兵颁发纪念章。
“这些老兵虽然很可怜，但他们在经济上并没有过多要求。”互助抗战老兵论坛总负责人曹治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兵们现在只要国家政治上承认他们是抗日的，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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