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 Judah用了三年,采访了普京的近臣,顾问,私人助理,前任部会官员等,集结成书。本文是书中一部分,发表于最新一期《新闻周刊》。
在很多人心中,普京一直都是铁血硬汉的形象,但也许普京还有些我们并不知道的烦恼。
午后起床,先读国内八卦小报
普京一般起得很晚,午后才会用餐。他的一天始于一顿最简单的早餐,通常是白软干酪,主食也很实在:煎蛋卷,有时是麦片粥。他喜欢鹌鹑蛋和果汁。食物永远要最新鲜的:他最爱的食物会定期从东正教主教长基里尔的农场成筐的运来。
之后是咖啡。他的“朝臣”们早已被召集起来,但普京会先游两个小时的泳。他很享受在水中的独处时间。他会戴着护目镜,来一段剧烈的自由泳。据他的政务助理们说,他习惯在这里思考俄罗斯的国家大事。
幕僚们在等候室里,懒散地翘着二郎腿,互相开着玩笑。他们说,三到四个小时的等候时间是很正常的。他喜欢在健身馆消磨时间,旁边是滚动播报的俄罗斯新闻。相比较室内自行车,他更喜欢哑铃。
有时,他会在大汗淋漓地锻炼之后看书,因为他习惯工作到深夜。他只会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召集幕僚们开会—夜深人静,头脑格外清醒。最有意思的书籍是历史书籍,他会聚精会神地读着这些书—经典的大部头著作:关于恐怖的伊凡(伊凡四世),叶卡捷琳娜二世和彼得大帝。
也有人说他会看小说,据说他在2006年看了一本惊悚小说,描述了一群工人阶级痛打车臣人,并从全副武装的腐败盗贼手中夺回了州长办公室的故事—Zakhar Prilepin所著的《Sankya》。
据他身边人称,他最近很喜欢《第三帝国》,这本幻想小说虚构了一位生活在2054年的拉美历史学家,他描述了沙皇弗拉基米尔二世的业绩,这位沙皇收复了俄罗斯的所有领土。但他的幕僚却澄清,普京没读过这本书。
随后,他会花时间沐浴着装。他只穿量身订做的西装,颜色保守,领带颜色阴沉。
工作开始了。首先是阅读简报。这个房间没有电子屏幕,总统只使用最安全的技术:红色文件夹,纸质版文件,苏联战时使用的固定电话。
总统一天的工作从阅读三本厚厚的皮质文件夹开始。第一份:关于国内事务的报告,报告部门为FSB(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他的国内情报机构。第二份:关于国际事务的报告,报告部门为SVR(俄罗斯对外情报局),他的国际情报机构。第三份:关于“朝廷”事务,报告部门为FSO(俄罗斯联邦警卫队),他的警卫部队。
他每天被大量信息淹没。按他的要求汇编的文件并不是情报,而是剪报。他首先会翻阅俄罗斯媒体,首先是最重要的报纸—全国性八卦报纸,比如《共青团真理报》和《莫斯科共青团报》。它们如此重要,是因为这些报刊拥有大量的读者。他们的头条,他们的随笔专栏,他们对最近西伯利亚火车事故的反应都会影响到工人的情绪。
之后,他才会看优质报刊,比如《俄罗斯商业日报》和《生意人报》。他尤为关注《生意人报》上安德烈·科列斯尼科夫撰写的有关弗拉基米尔·普京的专栏文章,他的幕僚称他极其喜欢这个专栏,总是会一口气读完。
最不重要的是外国媒体剪报。这些剪报由总统办公室和外交部收集,这些部门从不向他隐瞒任何坏消息:总统必须知道这些外国人把他妖魔化到何种程度。但是为了取悦他,他们也会收集德语原文资料,多年前的克格勃经历让他德语格外流利。
幕僚在门外等待。通过监控视频,他乐得见到他们窃窃私语,无所事事,摆弄电子产品。但他无视他们,一如往常看完这些报告。普京几乎不上网,但他的顾问已经开始向他展示一些网上的讽刺视频:他必须知道他们是如何嘲讽他的。
他的生活已经变得仪式化:穿过无穷无尽的镀金房间。他的时间被分割为几千个15分钟的片段,行程提前几个月就已经规划完毕。他一天的行程被印在有雄鹰花纹的文件夹上。他看完了剪报之后,接过行程,扫了一眼,没有任何笑容。
大部分的会议都是毫无意义的。总有人过来向他表示敬意:接见巴林王储,向劳动英雄颁发铜质奖章,视察航天工业管理上的成果。
从“老大”到“沙皇”
他不住在莫斯科,他不喜欢那个地方:交通,污染,人潮拥挤。总统在新奥加廖沃选定了一座官邸。这座官邸在城市西郊,远离红墙,宏伟建筑和商业中心。
官邸到克里姆林宫路程为24千米。当他去克里姆林宫上班时,会封闭道路,并清空车辆。他可以在不到25分钟之内抵达克里姆林宫,留下一个交通瘫痪的莫斯科。
他也不喜欢克里姆林宫。他更喜欢在官邸内处理事务。自2012年,他把在莫斯科的会见事务减少到了最低限度,除非要接见显要人物,或是正式的场合,这需要那些金碧辉煌的大厅,晶莹剔透的水晶枝形吊灯和巨大高耸的镜子。
即使在周末,总统也依旧十分忙碌。周末的行程变得更加随意,但他有时会在下午安排学习。通常是学英语。老师教导他学习一些有难度的词汇—学习方式是唱歌。据说,他曾有几个周日去教堂祈祷或者忏悔。但幕僚说,他也许不是个无神论者,或许他确实信奉宗教,但他的生活并非是标准的基督教徒生活。
冰球是他最喜欢的运动项目,他觉得这项运动姿态优美并且充满男子气概。每隔几周,总统就会组织一场冰球比赛,这是整个内廷最为狂热的活动。
与总统关系亲密的象征,珍贵的邀请,在社交场合中最值得津津乐道的事情,莫过于观看总统的冰球比赛了。来的都是他的密友(大部分来自圣彼得堡),他的旧同事,以及他的心腹。他们大部分是生意人,或是在美国制裁名单上的人,比如阿卡迪和鲍里斯·罗滕伯格兄弟,或者纳迪季姆琴科。
冰球队伍基本都是保镖组成。总统的保镖穿着他的上衣,喊出他的名字。而梅德韦杰夫的保镖,则担任陪玩的一方。尽管梅德韦杰夫的保镖队要在总统的比赛上义务出场,但梅德韦杰夫自己却很少出席。
这些人都是圈内人,都是与他一起从圣彼得堡高升的。他那时只是一个副市长,他们曾经同甘共苦,还一起大口啃过廉价肉。他们习惯于称他为“老大”(the Boss)。但最近几年,他们给了他一个新称呼—“沙皇”。
没有什么挥金如土的八卦故事,只有寂寞。普京没有家庭生活。他的父母逝世了,他的妻子有神经紊乱,在长期的分居后,他们还是离婚了。他还有两个女儿,但她们是个国家机密,而且并不住在俄罗斯。他的绯闻不断:模特、摄影师或者美女运动员。但这些绯闻总有些漏洞,没有一个幕僚能够完全解释清楚。
总统喜欢动物。看到拒绝服从他的生物,他会露出微笑。他在黑色拉布拉多犬的陪伴下寻到了一些安慰,这条狗并不怕他。他喜欢狩猎活动,他喜欢坐在直升机上,用摄像机在灰色的苔原上寻找老虎和熊—哦,美丽的俄罗斯。
从不碰克里姆林宫外的食物
在他身边的官员眼中,普京的生活是单调如一的。毫无意义的会议,单调迂腐的总统式礼仪,重复的例行公事,年复一年。他的专车只去往两个地方,克里姆林宫,或是机场。他比斯大林之后任何一任领导人都要勤政。
没有人像他一样,几乎走过俄罗斯的每一个角落,谈判过如此多事务。他的专机从总统登机口伏努科沃二号航站楼起飞。曾有人提议规划,要把俄罗斯政府办公区搬到草木丛生的边缘区域,住宅区涂得像个巨大的乐高积木。他们要在枯木和垃圾堆上建造“飞机城”—克里姆林宫建在飞机发动机上。可他觉得这个规划太浮夸。
他每次的航空出行都是三架飞机同时起飞。一架飞机装有他的车队,一架运载他的代表团,另外一架飞在最前方护航。这个舰队每个月要从伏努科沃二号航站楼起飞至少五次。他要去很多地方:鄂木斯克的工业博览会,“视察”卡雷利亚,参加阿斯塔纳(哈萨克斯坦首都)的最高首脑会议,或前往韩国进行国事访问。
但是在俄罗斯国内视察时,他手下的官员,以及那些芝麻小官和警察头头,会用些小伎俩去欺骗他。最近在苏兹达尔,他们不愿让他见到那些容易腐烂的木质房屋,于是用柏油帆布把村舍全部盖住。他们同样不愿让他见到那些工厂和军事设施,把所有坏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情报部门的计划因国内与国际的行程而进行区别。先遣人员会在普京出访前一个月做好准备。普京将下榻的酒店会被进行检查,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和对外情报局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进行合作,比如总统下榻的房间究竟有多安全?总统厕所的细菌生物污染指数是多少。
在他抵达前一周,他的“朝廷”就已经在这片外国的土地上暂时成立了,而下榻的酒店成了克里姆林宫。他们预定并封锁了200间客房并开设了特殊的总统专用电梯。
普京的房间早已经被封锁,任何人不得入内。这一切都是特殊警备队的功劳。酒店的被单床单和浴室用品全部被重新更换,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洗漱用品和密封严密的克里姆林宫特供新鲜水果。
与此同时,所有普京需要的随身物品和服务人员提前到达:俄罗斯厨师,俄罗斯清洁工,和俄罗斯服务生。俄罗斯卡车运来了两吨的俄罗斯本地食材。但普京仅仅在此地住一个晚上。
普京不能食用任何由他人提供的食物,包括被访问国的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如果普京出访的国家恰好以厨艺著称,俄罗斯大使馆会非常头疼,因为这位总统不能接触到任何没有被克里姆林宫确定为安全的食物。
于是就有协调者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也许普京对被下毒有着偏执狂似的妄想和担忧。俄罗斯的食物材料会在总统抵达前就运输到地,当地的厨师也会被FSB, SVR, FSO和尝味团队监督着。普京甚至曾经在外国宴会上,对不信任的食物碰都不碰。
飞机在热柏油路面上降落。激动,忐忑和不安,就像刺耳的闹钟一样提醒俄罗斯大使馆的官员们:他到了。
“闭嘴,他在这儿呢!”
待人接物时,他就像青铜做的一样。他似乎知道,人们会在他锐利的目光下退却。他周围总是安静的。即使成年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讲话的声音都会有所变化。他们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脸色变得庄严,甚至僵硬。他们低下头,不安,担忧,充满警觉。
“他不怎么讲话,”他的幕僚表示,“他觉得没必要微笑,他不想散步,喝酒。任何时刻都有至少十个人围着他…你不可能进入到他周围三米范围内,因为安保措施非常严格。他无时无刻不被窃窃私语的助手副官,摄影师和保安所包围。”
“他在房间的时候,那些政治家们都会低声议论。他们注意力很集中。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当他踏入房间门的那一刹那,讨论的声音骤降。有一次,我大声说,‘代表团的女士先生们,我们必须去另一个房间签署协议’,一个部长抓住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警告我,‘闭嘴。他在这儿呢’。”
他没有时间思考。在永无休止的典礼号角乐中,他从一个黄金屋走到另外一个黄金屋。闪光灯。接待会。这些仪式让新上任的官员迷恋不已,但对在这个系统内已久的老官员而言,太厌烦了。他独立思考的内容很少:他的演讲都是提前写好的,他的立场都是提前设想过的。
部长们和他一起来了。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在场时,也没有人开玩笑。但是实际上他自己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到达他被严密安保系统包围的,对外封闭的房间休息。因为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部长们喜欢去模仿普京。他们喜欢去模仿他的手势和那悲观消极的情绪。他们假装自己对科技也充满蔑视。他们喜欢去模仿他说话的腔调,并学舌他的嘲讽言辞。但唯一一点不同的是,部长们会在夜晚降临时喝酒喧闹笑谈。他们隐在灯光下的脸变得膨胀放松,喋喋不休。但普京则永远不会这样。
“他看起来很无情,似乎什么都打动不了他,”官员回忆到。“他好像从来不关心他身边的事,对身边的人毫不注意。似乎他已疲惫不堪。他在人们心中铁血形象持续了太久,已经不习惯与人深入相处。他已经习惯了所有事物都在掌控之中。他太孤独了。”
“跟他亲密接触,你会发觉其实他对辞职很开心。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能用其他方式统治俄罗斯,只能是这种封建手段。如果有一天他的统治地位动摇,一切都会崩溃瓦解,他甚至会身陷囹圄,而莫斯科也会像基辅一样陷入暴乱。
有幕僚说,他们曾经听到过他真诚的独白。那是在一个温暖夏夜,普京开诚布公的谈论起国家的命运。他问那些身边的人,谁才是俄罗斯史上最大的叛国贼。
但他并没有等待属下们回答。他说,俄罗斯史上最大的罪犯,是那些把权力扔在地上,让一些歇斯底里的疯子捡起来的懦怯者,比如尼古拉二世,和戈尔巴乔夫。
而他,永远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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