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小说编都编不出来,确实就是真人真事。人生有时候就有一些我们永远想不到的故事。—香港电影导演陈可辛
人物简介
高永侠
女,42岁,江苏省邳州市八义集镇苗楼村人。
2011年2月6日,高永侠抚养的男孩,被确认为丈夫生前在深圳偷拐回的儿童。同时,警方发现她所抚养的另一名女孩“粤粤”也来历不明,被一并带走。
粤粤被送至深圳福利院后,她曾上门索要抚养权,最终未能如愿。
高永侠的故事,后来成了陈可辛导演电影《亲爱的》的题材。片中赵薇饰演的农妇李红琴,原型就是高永侠。
很多观众会记得,在丈夫死后,李红琴独自拉扯一双儿女,6岁的儿子是在深圳打工的丈夫拐来的,更小的女儿是丈夫“在工地捡来的”,随着小男孩被解救,一天之内,她失去了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随后她来到深圳,既为看看“儿子”,也为讨回女儿的抚养权。
电影编都编不出来。
导演陈可辛这样评价高永侠的故事。
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妇,丈夫从外面带回来两个孩子。
她视如己出。后来,苦苦寻子四年的彭高峰在高永侠家中找到了失踪的儿子。一并被带走的,还有高永侠来历不明的小女儿。
丈夫已经死了。她背上了“人贩子老婆”的骂名。
就像陈可辛所说,“故事才刚刚开始”。高永侠想孩子,彭高峰不再恨,曾经的儿子客气又牵挂,女儿有了新的家。
电影引起的唏嘘是别人的。高永侠想的问题只有一个“为什么不让我见粤粤”。
不能见就只好不见。她还有日子要过。和电影里不一样,她还有一个女儿。“要赚钱养活她”。
不在乎那部电影
十一前后,全国至少有400万人观看了陈可辛导演的电影《亲爱的》。
演员赵薇饰演的李红琴,现实中,名叫高永侠。
高永侠不知道她的亲身经历被搬到了银幕上,更不知道谁饰演了自己。
她只记得,曾有一个导演,委托村里的干部找到她,说想和她见个面。她没见。那位导演就是陈可辛。
高永侠不知道陈可辛的名气,她只是不想面对镜头,不想回忆往事。
什么电影不电影的,不在乎。她只在乎失去的“儿子和女儿”。
今年暑假,高永侠给“儿子”乐乐的亲生母亲熊依妮打电话,她的邳州方言熊依妮听不懂,高永侠急了,“我想乐乐了!”
这是乐乐离开她三年来,高永侠第一次打电话。
乐乐长大了,电话里,他会刻意避免叫高永侠“妈妈”。如今这个10岁的男孩会客套,“你好,最近怎么样”。对高永侠,他永远用“你”来称呼。
生父彭高峰却注意到,儿子会把大人给的零花钱偷偷存起来,他问起时,乐乐说,她(高永侠)家里穷,“我要存钱将来给她花。”
彭高峰觉得,乐乐和高永侠,并非之前他设想的“拐卖儿童”和“人贩子”的关系,两人之间仍有亲情在。
彭高峰和熊依妮都不想让儿子再接触高永侠了,他们怕会再出现伤害,无论对谁。
但高永侠的伤已经不能痊愈了,如今,她失眠、抑郁,情绪时常焦躁,还患上了高血压。
失眠时,她会想起“小女儿”粤粤被带走之前跟她说的话“妈妈你不要哭,我长大以后会养你的。”
粤粤以前就说过这句话,那是在高永侠的丈夫韩中青死后,她现在还能记得那情景:粤粤拉着她的手,抬眼看着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很温暖的那种感觉”。
“忘不了”也是一种痛。“想起来就头疼,喘不过气。”
知道了这部让很多人流泪的电影,高永侠说,“我不准备去看,实在是没钱买票”。
由“恨”到“怜”
痛苦的还有另一端。
彭高峰无数次设想过和“人贩子”相遇的情景,在想象中,他要把四年寻子的艰辛在相遇那一刻“爆发出来”。
2011年2月8日,彭高峰最终没能“爆发”,在邳州市八义集镇派出所里,他对面前这个“人贩子”的老婆恨不起来。
彭高峰注意到乐乐看高永侠的眼神,有点担心,又有点依赖。“我意识到,在孩子心里,这也是他的妈妈。”他不忍心在儿子面前把儿子的“母亲”暴打一顿。
接走儿子以后,彭高峰没想到和夺子仇人高永侠还会有交集。
“记住别给孩子吃桃子,他过敏”。电影里,丢儿子的黄渤和养孩子的赵薇叮嘱不谋而合,这个令人唏嘘的交集,没有发生在现实中。
但彭高峰发现,这个给自己家庭带来巨大伤害的女人,一样把乐乐视为己出。
家境贫寒,住高永侠家隔壁的姑姑高凤云经常见到,侄女做的饭不够吃,就让乐乐和小粤粤先吃,亲生女儿后吃,自己却没摸碗筷。
对于“儿子”,“这个妈”有求必应。高永侠说,乐乐念叨着看见别人吃泡面,她一狠心,骑车到四公里外的镇上买回一箱方便面。
如同电影结尾放的那段纪录片。后来,彭高峰带着儿子探望高永侠,在高家的墙壁上,他看到了乐乐得的奖状。
彭高峰说,这三年来,她对高永侠的态度,已经变得可怜比恨更多。“她跟孩子有很深的感情,我把孩子带走,对她也是一种惩罚,她要承受跟我一样的痛苦了”。
电影里留下了戏剧化的冲突和开放式的结尾。李红琴失去了两个孩子,寻女无果,命无所依。
现实中没有那么绝望。高永侠还有一个大女儿,亲生女儿。
大女儿18岁了,就读于徐州市区一所技校。“把她供出来,就能少忙点儿了”。这成了高永侠生活的希望。
10月正值农忙,高永侠却第一次放弃了家里的三亩田。“种地一个月就一千块,在外面打工能赚两千多。”
她在隔壁县城的豆腐脑摊当服务员,给人拿碗筷。
县城不大,开车20多分钟就能环绕一圈。3天里,新京报记者几乎找遍了全城的豆腐脑摊,也没找到高永侠。
三年间,她习惯了隐姓埋名、拒绝来访。姑姑高凤云说,侄女怕人看到她日子过得太惨。
失去的“香火”
以前穷,却有更多的希望。
在电话里,大多数提问,高永侠多以“我想见粤粤”回答。
她接受了乐乐回不来的事实。但粤粤,“我还是想不通”。
三年前,和两个孩子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对未来生活的所有想法。
如今,她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如果乐乐还在,我可能会想些点子,现在就是想赚点钱养活女儿,再过两年女儿也会嫁出去,我没想过未来的事儿”。
在村里人看来,高永侠对乐乐和粤粤的情感“特别浓烈”。浓烈到村里人觉得不可思议。在农村,别家的孩子都是“散养”,而高永侠走哪儿都要带着他们。
“这是我对象留给我的”。孩子是她对丈夫的寄托。
村里人到现在也不愿相信,一向老实的韩中青,会在死后被叫成“人贩子”、“犯罪嫌疑人”。
村里人觉得,他背负着传香火的压力。
韩中青、高永侠夫妻居住的八义集镇,得名于“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古训。在村里人的观念里,养儿续香火是家族最重要的使命。
1996年,高永侠生下女儿。一次妇科手术中,她的输卵管被意外割除,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给夫妻关系造成了沉重打击。因为孩子,韩中青和高永侠多次闹离婚。
直到有了粤粤。
2007年,韩中青从深圳带回一个四个月大的女婴。高永侠回忆,丈夫说这是工友生下不要的小孩。
他们为女孩取名“韩某粤”。粤,代表孩子的来源地;某,代表女孩未知的身份。
虽然不是男孩,但多少能弥补高永侠不能再生育的遗憾。她上街买“四五十块钱一包”的奶粉,喂了三四天,高永侠没钱了,就四处借奶粉钱。
韩中青香火的压力依然没有解开。
为了能解释“拐回来的乐乐”是韩家的骨血,韩中青撒了谎。
他告诉高永侠,在深圳和一个湖南的打工姑娘“好上了”,姑娘生下了这个娃,但人家不要了,他抱回了家。
韩中青的谎言给高永侠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刺激。高永侠说,丈夫说在外面有私生子时,她“好几次直接往汪(水塘)边冲,最后被人抱住。”
开始的一年,高永侠看到乐乐就会想起丈夫的外遇,生闷气,不管孩子。
时间弥补了怨气。高永侠渐渐发现,这个儿子聪明懂事。村里的孩子一起拿着“小霸王”打游戏,乐乐玩得最好,比其他孩子“见识多”。
韩家人劝她,“只要孩子认你,将来能养你就行”。
高永侠接受乐乐,部分也出于现实考虑,“当时家里穷,想着有个男孩能出去打工挣钱,将来有人养老”。怎么说也是丈夫的骨肉,她说服了自己。
2011年,韩中青因肠癌去世。
“最后一面”
高凤云清楚地记得,韩中青死前曾亲口告诉高永侠,乐乐是他从深圳街上抱回来的。
在高凤云家里,侄女坐立不安,不停骂死去的丈夫,“从外面拐孩子回来”。
她成了惊弓之鸟。
每次在村子里看见警车和警察,高永侠都跑回屋或者躲到隔壁的高凤云家里,不断重复着“他们要来抓我了,要来带走龙飞(乐乐)了”。
民警上门时,在惊恐中度过一年的高永侠,已经做好了准备。
现实中,没有出现全村人帮着赵薇追打饰演孩子亲生父母的黄渤和郝蕾的场景。
八义集镇一名参与办案的民警说,这只是一次正常甚至冷静的出警,他们开车进村,开门的高永侠出奇地冷静。
但她没有料到,她无意间的一句“我怕粤粤哭闹”引起了民警注意。小粤粤被证实为同样“来历不明”,后被深圳警方带走。
一次失去俩孩子让她无法接受,“别人家的孩子该还回去,可粤粤是别人不要的孩子,为什么也要带走?”
她被击垮了。
粤粤被带走之后,韩中青的二哥韩中玉看着弟媳天天把自己锁在家里,抱着孩子的书包和衣服哭。粤粤四个月时就跟着高永侠,情同亲生。
2011年2月,小粤粤被送到了深圳市福利院。3月,福利院为小粤粤公布了招募爱心家庭领养的通知,有24个家庭报名申请领养。
消息传到高永侠耳中,她站了25个小时的火车赶到深圳。在此之前,39岁的高永侠从未走出过八义集镇,连30公里外的邳州城区都没有去过。
2011年3月19日,她出现在福利中心门口,现实中,有电影里没有的温情。
唐荣生并没将高永侠拒之门外。
这位时任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的主任回忆,“母女”见面,4岁的粤粤跑过来就抱上了,“妈妈我想死你了。”
粤粤怕“妈妈”走,拿出饼干说“妈妈你吃”;吃午饭的时候,孩子故意大口大口地嚼,高永侠明白,这是粤粤想表现给她看,证明“我很乖”。
唐荣生回忆刚到福利院的小粤粤,“眼神里有些仇视,始终对我们有戒心”。
福利院允许了高永侠把粤粤带回自己的宾馆。房间里,粤粤抱着她的胳膊不松手,她也舍不得放开,到晚上9点多,工作人员把粤粤带回福利院。
这是“母女”的最后一次见面。
情、理、法
结局已定。2011年6月,粤粤被福利院送往寄养家庭。
从“情”的角度,很多人帮高永侠争取过。
村里人都觉得孩子应该由高永侠来养,八义集镇派出所方面也曾提出,如果粤粤无法找到亲生父母,可否重新交给高永侠抚养?
彭高峰也曾经为高永侠出过主意,自己可以给她在深圳找份工作,甚至重新找个人家,这样她可以在深圳生活,尝试领养女儿。
高永侠不知道,自己贸然造访,反而和粤粤渐行渐远。
张小梨对“突然造访”表示愤慨,这位深圳市妇女儿童心理健康服务中心主任说:“完全是在对小粤粤宣泄自己的情绪,是非常自私的做法”。
唐荣生向张小梨咨询后,也做出了表态,小粤粤作为公安机关解救出来的被拐儿童,身份十分敏感,福利中心不能作出这种决定。
即便福利院允许,高永侠也需要满足一些几乎无法企及的条件。
《收养法》规定,收养人应当具备的条件首先是“无子女”,而高永侠已有一个亲生女儿,显然不符合规定。
因此,高永侠要满足法律上的条件,只有一个可能:小粤粤被认定为“查找不到亲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因为“收养孤儿、残疾儿童或者社会福利机构抚养的查找不到生父母的弃婴和儿童,可以不受收养人无子女和收养一名的限制”。
但是,这需要公安机关认定小粤粤的亲生父母确实无法找到,在韩中青已亡的情况下,这几乎不可能。
还要考虑另一种情感。
粤粤被送到福利院之后,福利院曾致电找回儿子的彭高峰,询问如果将粤粤送回,仍在苦苦寻子的家庭们会怎么想,彭高峰的回答是:“这些家长们将会无比愤怒。”
村里人还记得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情景。
高永侠带着小粤粤靠在地头种大蒜和棉花。遇到同村人,她喜欢谈以后的生活:省吃俭用将三个孩子都供上大学。“他们有出息了,我晚年也能享享清福。”
现在问起高永侠,担心被两个孩子忘了吗?
她在电话里沉默很久,“我不知道”。
新京报记者 胡涵 江苏徐州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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