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个是培养青年人整体划一的队列意识和纪律观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培养国家意识和国家认同感。”
“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起接受的是一种女性化的教育，这在民族品德的培养上是一块短板—孩子吃不了苦，成为一个普遍现象。”
蔡沅道以为，自己会又一次错失打靶的机会。
2014年7月，首届全国军事训练营在全国8所高校大学二年级学生中选拔，蔡沅道如愿获选。入营前，得知射击项目可能会被取消，他一脸遗憾，“我就是奔着打枪来的。”
他没料到的是，今年关于军训的争论，由标题党变为深度阅读，从关注军训女神到学生体质、教官素质、军训内容和形式，进入了军训的存废之争。
实弹射击原本是蔡沅道所在大学每年军训的常设项目，但是他入学的2012年，枪支管制很严，新生军训的打靶取消了。
“小男孩没有几个不喜欢当兵的。”高考时，蔡沅道报考军校没考上，复读一年后，进入了哈尔滨工程大学。“我父亲那一辈进入大学时，打靶可不是难事。”
23年前，复旦大学91级本科生周涵嫣在大连参加新生军训，为期一年。当时安排了两组正规的射击训练。她告诉南方周末：“我记得一组是步枪、一组是冲锋枪，而且经常去靶场，有正规的打靶训练。”当时，能够打到45环以上，就可以戴大红花照相寄回家。
同国内高校一样，一年制新生军训在复旦前后开展了3年。到1993年，复旦大学新生军训缩短为2个月，这种尝试就此终结。
二十多年过去，2014年，南方周末记者对全国学生军训先进单位进行统计发现，北京大学等12所京沪高校中仅有4所设置了实弹射击项目。
北京军区某部郭小平大校发现一个最大的问题：“国防教育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孩子从小缺少阳刚之气，国家如果有了危难，谁上去打仗？”
消灭“危险”？
队列、纪律和内务训练，是目前全国学生军训的必选动作，被称为“老三样”，这甚至成了军训的所有内容。尽管现行军事课大纲规定了实弹射击的内容，但是学校担心，用枪要出问题。
2014年9月，新疆，天蓝得透亮，一身军绿色迷彩的教官略弯下腰，伸直手臂目测学生的动作是否标准。这是新疆伊斯兰教经学院历史上首次军训，新生们正在练习齐步走原地摆臂。
军训的十天里，学生们一直是赤手空拳训练，没有舞刀弄枪的机会。
该校军训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这次由新疆军区免费提供的军训没有持械科目。80名新生们主要学习解放军三大条令、学唱爱国歌曲，听国防知识讲座、观看民族团结宣传片。
这不是个例，全国其他高校也大多采取“稳妥”的方式。
北京工商大学今年的军训由北京某重装甲师承担，汇报演出时，90名新生与教官表演了步坦协同作战演习。现场观看的新生发现“武器都是假的。”“作战”的3架坦克是近似大小的纸板模型。
“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大学军训难道不该带一点危险性吗？”只有站军姿的训练，实在让广州大学学生李昕有些“累觉不爱”。
对于学校来说，擦枪走火是危险的，酷暑也轻忽不得。2013年广州某高校暑期军训搞消防演练，承训方在水泥空地上摆了三个大铁桶，浇上汽油，点上火。学生们顶着酷热，围着团团大火听消防员讲解。不到半小时，好几个学生当场晕倒。今年，该校将军训时间推迟了一个月。
避开了阳光，却可能撞上风雨。
西北政法大学9月中旬军训，10天时间里有六七天是连绵阴雨。学生们被允许打伞进行正步练习。刑事法学院新生王一凤告诉南方周末：“大家站得开一些，把伞举到头顶上，特别正，教官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脸，统一右手拿伞，右手就不能摆，很有效果。”
“我们那年代培养的是英雄观念、阳刚性格，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起接受的是一种女性化的教育，这在民族品德的培养上是一块短板—孩子吃不了苦，成为一个普遍现象。”解放军报文化部原主任陈先义认为，教育中“软绵绵”的东西，让军训变了味。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军训学生非正常死亡的新闻数次出现，累积着舆论对学校的质疑，甚至教官都被看做潜在的“危险品”。
“我们会把教官悄悄拉走。”9月28日，佛山某国防训练基地负责人打电话给委托军训的广州某高校，承诺“会操表演结束前，教官先行离场，不和学生一起庆祝狂欢”。
原来，当天广东韶关学院“庆军训结束”过火，一名新生湖中溺亡。该基地得知这一新情况，采取了应急措施。
在“安全重于泰山”的语境下，“老三样”是校方和教官心照不宣的最安全方式，与其出问题不如不要成绩。天津市教委专门下发通知要求学校“确保学生军训安全，身体不适可减免训练”，以规避频发的军训事故。
制造无趣
正在军训的广州大学生陈铭诗特别讨厌每天一下午的理论课：“教官时刻盯着，不能埋头玩手机，也不能打瞌睡，多数时候我就坐着发呆。”但比起站在操场上被太阳烤着，她说能在体育馆内吹着空调已经心满意足，无聊的军事讲座“忍忍就过了”。
郭小平觉得教课方法很重要：“国防教育需要与时俱进，空泛的讲坦克、导弹打多远，没有多大意义，打多远跟学生有什么关系？学生觉得没意思就在那儿混，可能你教官讲得口水直喷，他在那儿睡觉。你可以讲信息化战争，得有一个具体的故事，比如以色列长途奔袭到乌干达机场。”
在没有“危险”的军训中，似乎只有拉拉歌能让教官与学生之间的距离拉近。
2014年10月15日正午，广东一所女子职业高校仍在紧张地军训。新生郑小乔有医生开具的免训资格证明，每天她就坐在帐篷伞下休息，等着教官吹响饭哨。
哨声吹响前是每天的“必修课”—饭前拉歌。教官洪亮的起调声传来，“团结就是力量，预备，唱！”
郑小乔皱了皱眉，小声嘀咕道：“初中军训就开始唱这个歌了，好无聊啊。”休息期间，教官又让走正步“不达标”的学员唱歌，规定只能唱军歌。
而在不办军训的侨校暨南大学里，新生们拉起军歌却兴高采烈。“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12345，我们等得好辛苦，1234567，我们等得好心急！”各学院隔空喊话，现场气氛火爆。同样是军歌，华文学院唱起《团结就是力量》，气势惊人，但他们还会唱《小苹果》和《奔跑》。
“或许不同的是，我们的学生想唱啥唱啥。”今年9月21日到30日，学生处处长区向丽和她的团队已是第三年为新生举办训练营。因为羡慕其他学校有军训，区向丽借鉴欧美、新加坡、香港高校，为暨大这所侨校量身打造新生第一课。
暨大的新生第一课共有36场体验培训，6000多名暨大新生不练坐姿、不走正步，但能打出一套整齐的中华五步拳。没有射击项目，但有深受学生喜爱的逃生、消防、急救、实验室安全培训。
然而，想要让军训变得有趣，首先“人”就是最大的问题。
亚太安全理事会中国委员会委员张军社算了一笔账：“每年全国有1700余万大、中学生要军训，按照每名教官训练30名学生计算，需要兵力56万余人，有的地区没有多少驻军，加上武警也凑不够数量。”
1985年，中国军队裁减百万，后又于1997年和2003年先后裁减50万、20万。相反，1999年，我国普通高等院校招生总人数陡增四成，此后每年高校扩招均以40万人以上的速度递增。
此外，九月开学季是中国军队野营驻训的时间，部队自身亦担负着繁重的训练任务。加之新兵入营时间提前，部队教官无法兼顾自己的新兵和高校新生。
端起真枪
“老三样”并不是问题的全部症结。“军训改革是一项系统工程，着眼点是要提高学生军训的质量，并不是单纯改变军训的内容。”南京陆军指挥学院国防后备力量教研室主任黄相亮说。
“军训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个是培养青年人整体划一的队列意识和纪律观念，但最重要的，还是培养国家意识和国家认同感。”陈先义认为，军训的爱国主义教育和国土安全教育做得不好。
试图让军训更加有贴近性，有新鲜感，有教育意义，有些高校已经尝试改变。
常规武器是南京理工大学的研究对象，学校有靶场也有兵器。军训期间，新生徐韫致摸到了真枪：“挺重的，六七斤呢，当时摸到枪的时候就感觉特别神圣。”
2014年，南京理工大学训练了400人组成的刺杀操方阵，这意味着每天大量枪支的登记借出。该校人武部吴老师告诉南方周末，今年学校武器库借出枪支2万余次，更多的学生因此摸到枪、熟悉枪，“国家、安全是要在亲身感受中体会的。”
2014年学生军训，一些高校自发地恢复了停止多年的射击训练。虽然，上海理工大学今年军训没有实弹射击，但最后一天结束前，一营一连一排排长邱昊掏出一袋子弹壳，送给所教的64位女生。林慧娜帮着分发，回想起排长教过的军歌《送你一枚小弹壳》，会心一笑。她告诉南方周末：“向后传弹壳的时候还有人说：‘原来不是小蛋壳，是子弹的弹啊！"邱昊赠送的95式自动步枪5.8mm弹壳是他当兵时攒下的，“希望传递一些部队的东西”。
2012年，教育部和解放军总部组织会议，分组讨论了《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学生军训工作的意见》，首次改革2007年的《学生军事训练工作规定》。
“理想的军训是去部队体验，让同学们全身心投入当一回新兵的感觉。”邱昊说，北京一些高校到部队的集训基地军训一个月，是他眼中的样板。半夜集合、野外拉练，同时还能学到一些实用的技能，比如野外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不会迷路，如何在紧急状态下找到食品和水源。
而对于蔡沅道来说，十天的首届全国军事训练营就是理想的军训。“带我们的人有国际轻武器射击大赛的冠军、狙击手。”
训练营里，蔡沅道意外地端起了95式自动步枪。“很多同学第一次摸到枪，有些胆战，枪一响之后直接就懵掉了。”取弹、上靶位、卧倒、装弹，透过瞄准镜，蔡沅道望向百米外的标靶，扣动扳机。脆响声声震耳，5发子弹，45环。
更加多元化的尝试还在继续，让学生亲身体会国家和安全已经成为军训改革的重要方向。
“今后，学生军训的内容、方法、深度应该向实用性靠拢。”北京市学生军训办公室主任张培松认为，新时期的军训需要摆脱训练场和讲堂的局限，走进更大的课堂。
（文中李昕，郑小乔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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