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儿童”遭遇监护权困境
父母去世，仅存的叔叔希望保住“家族后代”
曾接触过孩子的公益组织则希望他们有更好未来
最近，徐州丰县一个叫做王堂村的小村庄（2013年底村改居，现更名凤城社区王堂组），因为孤儿三姐弟的监护权争议，成为舆论焦点。
这并不是这3个孩子第一次引起社会关注。2013年7月，当时只有8个月大的小弟新新曾被生母用剪刀剪了近100刀。
此后，三姐弟的母亲被送往精神病院（2014年去世），在父亲早已去世的情况下，姐弟三人的监护权落到叔叔王居顺手上。
后来，南京公益组织“爱之翼”与王居顺签下一年寄养协议，把三姐弟接到南京抚养。
今年，姐弟三人中的姐姐晴晴到了上学年龄，她必须回到户口所在地上学，而之前签订的寄养协议也快要到期，“爱之翼”的爱心妈妈们想要王居顺放弃监护权—她们认为，他没有稳定的工作，也缺乏照顾孩子的经验，让孩子们跟他住，“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王居顺显然不这么想，尽管各级民政部门都在劝说他放弃监护权，但他依然坚持，“老王家的后代绝不能拱手送人。”
现代快报记者项凤华
李伟豪王颖菲
惨剧
男婴被母亲剪出近100个伤口
今年9月，“爱之翼”的副理事长袁媛和晴晴告别时，双双哭成泪人。这样的情景让人很难想象，她们其实不是亲生母女。
袁媛和晴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晴晴总是会拉着袁媛叫“妈妈”，这份母女情，要从一年前说起。
去年7月6日，徐州丰县发生了一桩惨剧—当天早晨5点，8个月大的男婴新新，浑身是血躺在自家院子里，剪伤他的，是其亲生母亲。被送到医院后，新新身上被缝了100多针，但在医生的努力下，他总算活了下来。
剪伤孩子的母亲精神存在问题，事后被送到了精神病医院，而新新的父亲早已去世，新新和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只剩下一个亲人—叔叔王居顺。
王居顺今年59岁，未婚娶，跟哥嫂一起生活多年，无固定工作。
去年出事后，南京公益组织“爱之翼”的工作人员找到王居顺，跟他签下寄养协议：一年时间内，3个孩子将在南京与爱之翼的爱心妈妈们一起生活。
当时，双方都认可这份寄养协议，因为当时孩子的妈妈还在，他们不是孤儿，只具备被寄养的条件，监护权无可争议。
随后，姐弟三人在南京爱之翼的“向阳花舍”生活，只是在2014年春节时被送回丰县待了18天。
这18天的生活，成为“爱之翼”希望王居顺放弃监护权的理由之一。
情谊
这一年时间，她和她情同母女
“这样一个家庭，怎么可能给予孩子健康成长的环境？”袁媛回忆起刚刚把三个孩子接走时的情景。“去年签了寄养协议后，我们把孩子接走，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去洗澡。”袁媛说，当时，3个孩子的身上都散发着恶臭，女孩晴晴的长头发已经打结、黏成了饼状，“光给晴晴就洗了6遍。”
在“向阳花舍”，“爱之翼”为姐弟三人请来了两位护工，另外，还有一名志愿者专门照顾他们。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爱心妈妈们与三个孩子结下深厚的情谊。
袁媛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晴晴刚来南京的十几天，就住在她家，“后来我才知道，她和我儿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就像是龙凤胎。”袁媛说。
晴晴对袁媛也有着一份亲密。第一次见到袁媛，她张口就喊了声“妈妈”。在袁媛家，她看着袁媛丈夫，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喊他爸爸？”
“可见她对父母的爱，渴望到了极点。”袁媛认定。
在袁媛家的十几天，这位母亲在晴晴身上花的心思、时间，比对自己儿子都多。从教刷牙、洗脸、怎么用水龙头，到培养礼貌、拿笔姿势、讲普通话，“那段时间，几乎整天时间都花在她身上，教刷牙就教了两天，她连牙刷是什么都不知道。”
很快，晴晴变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眼神明亮、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弟弟住住也仿佛摆脱了过去，受到伤害的新新也从伤痛中走了出来。“刚来南京时，陌生人一靠近，新新会吓得浑身发抖，现在都两岁了，无论谁去看他，都笑眯眯地要抱。”爱心妈妈们说。
正当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离别到来了。
“今年晴晴7岁了，到了上学年纪，但她必须得回徐州，她的户籍还在那边。”袁媛说。
今年9月，袁媛送走晴晴，“爱之翼”的其他人突然意识到，跟其他两个孩子的分别也将很快到来。“一是寄养协议的时间快到了，二是他们早晚得回老家上学。”“爱之翼”的一位爱心妈妈说。
并非爱心妈妈们想要剥夺孩子们回家的资格，只不过，她们认为，孩子们的监护人王居顺不具备抚养孩子的能力。
“今年春节时，孩子们回家待了18天，那经历，简直不堪回首！”袁媛说，“我们给3个孩子带了3大包的换洗衣服，特意嘱咐叔叔每隔几天给他们更换一套，换下来的衣服直接带回南京，我们洗。”可接回来后大家却发现，3个孩子一件衣服没换，包括最小的新新的尿不湿。“新新身上散发着恶臭，排泄物一块一块地被压成饼，志愿者妈妈给他换完尿不湿，在外面吐得一塌糊涂。”而且，新新的屁股长了疮、溃烂了，回来涂药半个多月才好。”
决心
她们数次到徐州，想要孩子叔叔放弃监护权
“晴晴回去后，我们去看了她，她哭着说，不想去捡破烂。”袁媛说，这样的情况，更加坚定了她们的想法。
最近一段时间，“爱之翼”的爱心妈妈数度来到徐州，找到当地的民政部门，希望他们出面，劝说王居顺放弃孩子的监护权。
她们希望，有关部门能把3个孩子的监护权转移到当地民政部门，这样他们也许可以进入福利院，有机会被正常的家庭领养，给予他们专注的爱。
拒绝
“孩子是老王家的后代，绝不能拱手送人”
“说句真心话，孩子们换什么地方都比这强。”今年75岁的邻居大妈胥凤英说，一个大男人，带3个孩子，肯定日子不好过。“愿意放，小孩享福；不愿意放，小孩受苦。”但她也纠结，“不过话说回来了，孩子毕竟是他们王家的根。”
“我跟着哥嫂生活很多年，说句心里话，自打这3孩子出生后，哪一个我都没少操心。”王居顺说，2012年是最苦最难熬的一年，“大哥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嫂子有精神病，自顾不暇，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
尽管他并不完全理解什么是监护权，但在王居顺的认知里，孩子们的父母不在了，他就得管，“我是孩子的亲人。我应该承担责任。”王居顺给出了保证，“就是政府不管，我也有信心把孩子抚养成人，把这个家收拾好，让孩子们生活得很好。”“如果村里对你养育孩子的能力不认可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王居顺态度坚决，“不认可也得认可！孩子的母亲清醒的时候也说过，孩子不能让别人给领走了。”
困局
爱之翼遭遇质问
“为什么要拆散他们家庭？”
因为爱之翼与王居顺的争执，爱之翼的志愿者们遭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
“从一开始寄养，就有很多人说我们‘做事不道德’。”“为什么拆散他们家庭？”“有没有考虑过孩子、叔叔的感受？”“一口饭也能养得活，穷苦的人多呢。”……是爱之翼经常受到的质问。就算送回去，也有人批评“不负责”“伤害孩子”。还有一点不能回避的是，“万一孩子出了任何问题，都是爱之翼的问题。”
在最近几个月的时间里，爱之翼的志愿者隔几天往返一次，为了孩子跑各个部门、找律师、晚上召开集体会议。袁媛坦言，如今她“精疲力尽，心力憔悴”。
支持她们坚持做这样一件“非常吃力不讨好的事”的信念只有一个—3个孩子的未来。“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大人手上，如果愿意大胆跨出这一步，他们的未来会完全不一样。”
袁媛有时也会灰心，“也许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但她认为，“至少这是个开始。”她也希望，未成年人保护法能够更加健全，填补困境儿童这块的空白。
对话王居顺：
孩子对这个家庭有多重要
上周四，现代快报记者再次来到王居顺家里时，他的家里比起10月初时要干净多了。在记者的印象里，之前王居顺的屋里垃圾遍地，饭桌下满是空酒瓶，碗筷上落满灰尘，整个环境看起来就像是个垃圾场。
“院墙是刚修起来的。”王居顺告诉现代快报记者，在县民政和镇、村的帮助下，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家不仅新修了院墙，还添置了新家具、新电器，“把家里都收拾了一遍，想给孩子一个像样的家。”
现代快报：这些年靠什么生活？
王居顺：前些年以种地为生，干农活，近几年主要是打工，一天能挣四五十块。加上土地补偿钱、补贴钱、低保，正常劳动的话一个月也有三四千元，最高的时候有七八千。
现代快报：孩子如果回来了，您的生活有没有什么改变？
王居顺：现在每天主要是料理家务、收拾田头、打打工。如果孩子回来，就不打工了，专心照顾孩子。钱存着给孩子用，吃饭、买衣服等。
现代快报：听说春节的时候，孩子被接回来一段时间？
王居顺：是的，在家过的。肯定不比南京好，我一个人照顾3个孩子，给他们做饭、带他们玩，但我认为吃点苦不算什么，谁家老的都疼爱自己的孩子，我也会尽到自己的一切责任。
现代快报：回来这段时间，您给他们洗过脸、洗过澡吗？
王居顺：没，天冷，条件不具备，但我认为孩子能吃饱、愉快地玩，这就够了。
现代快报：晴晴上学了，您去看过吗？
王居顺：看过，孩子在老师的教育下很好，去了几次，但老师担心影响孩子学习，不让常去。
现代快报：新新出事后，收到好心人的捐款了吗？
王居顺：收到了大约1万元，其中最大的一笔是6500元，都没动。
现代快报：据我所知，晴晴上学的钱是“爱之翼”垫付的？
王居顺：爱心妈妈给垫钱让孩子上学，我很感谢。如果爱心妈妈要钱，我就把钱取出来给她们，要不然，我就给孩子存着，等孩子回来用。一旦爱心妈妈不管了，我就承担责任。
现代快报：您当时为什么让3个孩子去南京？
王居顺：是“爱之翼”主动联系的，我当时还不敢相信，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后来知道是慈善爱心妈妈，给养孩子是好事！
现代快报：您既然觉得是好事，为什么不继续让她们养了？
王居顺：我可以让她们养，但我要监护权。人家愿意养孩子，那是为孩子好，孩子能更好地生活。但如果爱心妈妈不愿意养了，把孩子送回来，我就会承担一切责任，把孩子养大成人。
现代快报：有很多人劝您放弃监护权，您怎么想？
王居顺：街坊邻居也都这样说，“孩子在你手里能养活吗？让孩子逃个活命吧。”但我绝对不同意，为什么让我放弃监护权呢？因为我没能力、没钱吗？我现在有钱，我有能力养活这3个孩子。
现代快报：您了解什么是监护权吗？
王居顺：在我的想法中，孩子爸爸不在了，我就得管，我是孩子的亲人，怎么会没监护权呢！
政府回应
孩子们成“孤儿” 民政部门在行动
“今年6月，3个孩子的母亲在山东去世，至此，孩子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符合了孤儿条件。当地民政部门知道后，到山东多次取证整理材料，按照孤儿保障上报到市民政局。本月11日，省民政厅已经审批到位。”昨天，江苏省民政厅社会福利与慈善事业促进处处长蒋同进向现代快报记者介绍，也就在本月，3个孩子开始享受孤儿的保障待遇，即按照当地社会散居孤儿的标准，每人每月870元。
“3个孩子没有和叔叔一起生活，只是监护权还在叔叔的手上。”两个年幼的男孩目前仍在南京的爱心组织爱之翼生活，并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等与“爱之翼”的协议期满后或者协议解除，两个年幼的男孩将被接回丰县，由徐州的福利机构养育。
针对爱心组织以及媒体所关注的三姐弟的监护权问题，蒋同进说：“现在社会各界质疑孩子监护权的问题，我们也能理解，大家都希望3个孩子能生活得更好。”但是，孩子们的监护权都在其叔叔手上，目前民政部门正在劝说他能自愿放弃监护权。
“如果他放弃，那么监护权将转移给当地乡镇政府或是儿童福利机构。之后，如果有社会爱心人士表示想领养，那么可以按照相关规定，完成一整套领养手续。”蒋同进向现代快报记者解释说。
但如果他不同意放弃，民政包括法院等部门也不能剥夺其监护权。“眼下，我们要证明他不具备监护能力，必须通过足够的取证，证明他没有能力监护，并且由法院来判决。” 蒋同进表示，当地政府和民政部门将密切关注监督孩子的抚养问题，如果掌握相关证据，将及时启动司法程序，通过法律途径转移孩子的监护权，由法院判决将监护权转移给当地乡镇政府，而不是判给任何个人或者是社会组织。
丰县民政局局长陈玉英也表示，虽然民政部门和镇里多次劝说，但王居顺态度坚决，就是不愿意放弃孩子的监护权。“不过，如果王居顺放弃了监护权，3个孩子可能会被3个家庭领养，那样3姐弟不得不被分开了。也许以后长大了，还面临寻亲等问题。”陈玉英也很担忧，王居顺也已年近6旬，老的时候孤身一人，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未来
困境儿童救助，南京启动试点
10月23日，南京召开全市未成年人社会保护工作推进会，宣布从本月起试点困境未成年人社会保护，今后，监护缺失、家庭暴力、流浪乞讨、留守流动、特殊困难等5类儿童将有明确的部门负责救助保护。同时，南京将探索对严重侵害未成年人权益、屡教不改的监护人，依法采取行政和司法干预措施，转移监护权。
那么像这个案例，孩子的监护权能不能被转移？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赵军向现代快报记者分析，这项试点工作刚刚启动，对于监护权的转移，必须经过司法途径。
今年底，南京将成立专门的评估委员会，建立困境未成年人评估标准。明年通过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比如向爱心妈妈群等社会组织，开展具体的帮扶行动。今后，“12355”（南京市未成年人保护工作的服务热线）接到关于困境未成年人的报告后，将及时转介到相关部门并组织开展评估工作。比如，对流浪乞讨未成年人，转介至市未成年人保护中心。江宁、溧水、高淳、浦口、六合转介至各区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对遭受家庭暴力、人身侵害，或被拐卖、拐骗、胁迫、诱骗、利用乞讨、从事违法行为的未成年人，转介至公安部门；对遭受严重伤害须紧急救治的，联系送医院救治；对监护缺失、留守流动缺乏关爱、失学辍学、特殊困难未成年人，转介至相关街道社区。对失学辍学的，同时通报所在区教育局；对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通报的父母双方服刑在押、吸毒、强制戒毒，以及遭受家庭暴力、侵害的未成年人，转介至相关街道社区。
江苏将建困境儿童分类保障制
蒋同进向现代快报记者介绍，民政部门正在研究困境儿童保障托底制度，建立起针对困境儿童的发现、报告、处置等方面的救助保护机制，使困境儿童求助有门，发现及时，救助保护到位。赵军说：“我们对于困境未成年人将分类救助帮扶，比如对家庭困境的，加强就业、就医、就学和经济帮扶；对监护失当或监护不力的，提供监护指导，确无监护能力的，协助开展委托监护和替代照料；对监护缺失或遭受严重家庭暴力的，根据有关法律规定，及时实施临时监护或监护权转移，防止恶性事件的发生。”
一要做到紧急保护。对遭受严重家庭暴力或其他侵害的未成年人，公安部门要紧急解救带离，帮助脱离困境。各区民政局和所在街道社区，要配合公安、司法、检察院、法院等部门，做好临时安置。安置的渠道是移交其他监护人或亲属临时照料；确无亲属照料的，送福利机构临时托管、代养。
二要做到转移监护。对监护缺失、遭受严重伤害、留守流动缺乏关爱的未成年人，区民政局和所在街道社区要向市未成年人保护中心报告，由市未成年人保护中心联系专门的评估委员开展风险评估，根据评估情况，采取相关保护措施和救助服务。对监护不力但能够继续履行监护责任的，要对监护人进行教育，定期跟踪随访；对监护人严重侵害未成年人权益，导致未成年人可能面临死亡或者严重伤害危险的，要向法院申请转移监护。对经法院审理，需政府托底保障和监护的未成年人，要落实福利机构、未成年人保护中心做好监护和照料。
据悉，最高人民法院、检察院、公安部、民政部将联合出台“关于开展监护失当未成年人监护权转移工作的意见”。意见出台后，民政部门会同公安、法院等单位，依法处置家庭监护缺失、监护不力或监护失当事件，实现未成年人家庭监护行政干预和司法裁判的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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