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记者 王世宇 发自新疆喀什
阳光在塔克拉玛干的沙丘上游走,一直前往喀什噶尔绿洲的边缘。群星逐渐丧失色彩,昏昏沉沉的早晨从黑夜的缝隙里渗透出来。
晨祷和早起的人们
因为时差,喀什的白天迟到了两个小时,当北京的地铁发动,卖早点的摊贩出现在小区门口,人流涌向办公室的时候,这里的白天还在沙漠上徘徊。
居住在城市边缘的62岁的买买江从黑暗里起床了,准备迎接属于他的第一缕阳光。还不到7点,他先是摸索着打开灯,跑到他的羊圈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开始认真的洗漱:他提着一个水壶,用水仔细把自己的身体擦洗干净,这是一个庄重的仪式,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在十米外的清真寺里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汇集:等待礼拜的过程是和朋友的聊天中度过的,当最初的阳光到来之时,他们的早祷也已经开始了。
白天从黑夜里升起来。从艾孜热特路、慕士塔格路和多来特巴格路一点一点挤进拥挤的城市,乘兴而来的光线让喀什有了复苏的迹象:阳光抵达古城墙的上空—在高台上的人家,墙体碎裂的土块也被照亮了:它在城角的旮旯巡视,在巷道里选择那些出门的男人,并把他们的影子钉在地上。
阳光又盘旋在艾提尕尔大清真寺土黄色的墙体上。在清真寺塔尖挑起的弯月上留下痕迹。这里是喀什噶尔宗教生活的中心。一声声晨祷的声音庄重召唤着喀什的白天。
年轻的商人阿布都吉力力属于这最早的一批人。此时他的母亲已经在家里为出门的男人们准备早饭。阿布都吉力力晨祷之后,通常的情况是:他的父亲跑到茶馆里喝茶,而他又回到炕上开始补觉。
从古老时代一直沿着城墙形成的色满路上,54岁的阿卜杜热合曼和他的儿子买买提艾力也被早早地唤醒。他们父子都是公交公司的司机,阿卜杜热合曼被公司的车接到人民广场,开始了发车前的检查工作,他一天内要在这里和疏勒县间往返6趟。
而到了9点多钟,汉族教师杨格娟和维吾尔族教师布萨热古丽·艾尔肯分别从家里走出来。半个小时后,她们就到了艾提尕尔后面的小学里了,并开始准备监督课堂上的早读。
这个时间,吾斯塘博依路的第十八小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来送孩子的家长。有缠着头巾的女人,还有留着小胡子的男人。
阳光沿着阿热亚路,沿着库木代尔瓦扎路继续前行。越来越多的轮廓挣脱出来。
高台民居和东巴扎
白天紧张仓促地开始了。直到10点钟,喀什才真正露出了面貌,一下子出现在那些晚起的人们面前:在古城入口处的扇形广场的边缘,一家钉马掌的店铺开始生起炉火,渐渐传出一阵阵凿击铁钎的声音,那种声音承载的是一种绵软又坚定的力道。店门口是支着的木架,但很少再有人把骡马牵过来绑在这个木架上了,这古老的技艺只能再役使它的最后一批工匠。
在阔孜其亚贝希巷,高台上人家的院子里,戴着鸭舌帽的吾麦尔下到窖里,窖里被烘得暖暖的,他开始了一种同样古老的技艺,坐在他的位置上,用双手把一团泥巴塑造成他需要的形状,窖里塞满了他的土陶作品。他的兄弟艾尼瓦尔在院子里用火烘炒制釉,给土陶上色。70岁的老母亲玛丽坐在大炕上绣花。
阳光统治了天空下的一切,生活正渐次展开。古城里的“凯普台瓦孜”(养鸽人)开始去视察鸽笼。鸽子起飞是那种密集的振翅声音,那种节奏刚强有力。它们冲出鸽笼,在喀什噶尔的上空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又落在木杆上,传来紧张的哒哒声。布萨热古丽·艾尔肯的丈夫每天也都会选择一个时间登上他的楼顶,去探望他自己的鸽子。有时候,他在上面一待就是两个小时,迷恋地看着鸽子滑翔留下的轨迹。
高台民居,在吾麦尔院子旁边不远处的荒弃废墟上,很大一片已经成了过去历史的遗迹,这里有粪便的味道,还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从院子的围栏边可以望见吐曼河的风景。对面是现代化建筑。此时浑黄的河水正流淌过喀什的心脏,河边高高的野草呈现出这个季节的特点。
沿河的东巴扎,商人买买提吐尔逊已经在这里面卖了7年的干果,他一早开车从伯什克然木乡赶到这里开档,贩卖各种品类的核桃、葡萄干、巴旦木、杏仁,每一种干果都来自不同的故乡。和他一起卖干果的阿卜杜外力只有15岁,但他已经表现出了商人的天赋,试图让他的顾客相信这都是最好的东西。
买买提吐尔逊在他的摊位望出去是东巴扎里狭窄的过道,拥挤的人流中间,有推着车卖切糕的小伙子,还有开着三轮车送货的人在艰难地移动,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活,但无论巷道的人挤到什么程度,司机总能找到钻进去的缝隙。
对于喀什师范学院的学生热西旦来说,这种混乱里面拥有一种特别的秩序,她是大巴扎的常客,已经能够迅速找到她需要的商品。她能自然地和各种各样的老板打交道,这里每天都在上演着讨价还价的戏码。
在东巴扎的手工艺品区,一个贩卖木盒子的老人正用蹩脚的汉语冲一个把价钱砍到一半的顾客激动地大喊:“你不想买东西。”他说,你下次来这个价钱也不卖了。然而在他摊档旁的另一个商贩却把同样的商品价钱又降低了十元。
这里会发生好的事情,也有不好的事情:在巴扎路口跨越吐曼河的一座桥旁,艾孜热特路上,两个叫卖桌椅的木匠因为一块木头吵了起来。他们抱着木头的两端互相争夺,这时候一个脖子上挂着微型播音机的游客上前充当说客,试图向他们说明吵架不好。
热西旦不忍心看到之前那个老人卖不出商品的绝望神情,尽管她已经有了一个同样的化妆盒子,第二天她还是去老人那又买了一个。
但同样是这一天,她也看到一个推车卖水果的小伙子把手伸到坐在电动车上缠着头巾的女孩兜里,取走了她的手机。她就大喊大叫着提醒那个姑娘。小伙子最终没能得逞。热西旦记得,他用毒辣的眼神看了她一会。这给了她很大震动。
艾提尕尔广场的秩序
在44岁的城管中队长吐尔洪江的世界里,他的工作任务就是要维持秩序。此时,艾提尕尔广场周围的巷子里:电动车正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声音杂乱地奔往各自的目标,有的违规越过了机动车道,有的停在错误的位置。
这一天上午,吐尔洪江和他同是城管的儿子阿布力克木拦住了一个开三轮摩托车送服装的维吾尔族小伙子。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告示牌前,试图向他讲解违反规则的行为充满危险。
他把自己和其他城市的同行做对比,认为自己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当他看到留着长胡子的年轻人,会提醒他根据“靓丽工程”的要求,最好把胡子剪掉。他还担忧游客和本地的商贩吵起来。在他的意识里,这里不仅需要秩序,还需要维护民族团结,需要稳定。
在沙迪克商场的门前,会出现那些乱摆摊子的人。
吐尔洪江想方设法让他们移走,告诉他们整个路都被堵了:先是说好话,最后没办法就罚他们的款,要求写保证书。那些人却向他们哭诉生活的委屈。对于那些特别困难的低保户,他有时候会网开一面,帮助他们找一个合适的地点。
在艾提尕尔广场,每天都会出现巡逻的武警。上午12点之前,他们已经开始在全市的各个地点巡逻了。武警的车辆先是在人民广场上集合,随后按照指令奔赴各自站岗的地点,他们希望保证在遇到危机时能够以最短的时间处理。
对于新疆边防总队机动支队二大队的副大队长孙荣孝来说,这意味着比平时多一倍的工作量。他的家就在市区,但是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一趟了。一般情况下,武警们分组站在警车的后方。夏天酷热的时候,他们浑身淌满了汗,警犬抱住执勤战士的腿就不想动了;而一到冬天却冷得要命。
在这些巡逻的士兵当中,有21岁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夏伊麦尔旦。他是河海大学地质工程专业预科班的学生,两年前,他看了电视剧《特种兵》后被深深吸引,就申请保留学籍,准备体验一把当兵的感觉。现在,他站在环疆新世界的门口,身上穿着防弹服,全副武装、神情专注地盯着过往的人群。
站岗巡逻是难免乏味的。孙荣孝觉得这种乏味让他们的战士有这样一种情绪:他们迫切地希望有机会表现自己的英勇。
巡逻的武警官兵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闹事的酒鬼,小偷小摸者,还有网上通缉的逃犯。有一天中午12点左右,在地委门口站岗的战士从对讲机里接到了警方的指令信息,一个骑着白色摩托车的人抢夺了一个女士的包,往这边开过来了。两名战士迅速扑上去把抢包的人制服了。
小巷里的孩子
外在的紧张多少造成了一些错觉,那些习惯了喀什生活的人,极力想让外界相信,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喀什并不是时刻都处于危险中。相反,这里给人一种非常温和的印象,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持这种观点的人包括壮族女孩陈露梅。她来到这里旅游,然后决定留下来。最开始的时候,她出门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时刻担心出现突发情况。现在她已经可以应付自如。
陈露梅有很多维吾尔族朋友,她觉得这里充满一种魅力,一种说不清的和她的联系。她相信,这里的人才是真正在生活。她不知道这些思想的具体来源,甚至被她导向神秘主义。没有工作时,她在这儿的生活相当自由,四处在巷子里游荡,或是跑到艾提尕尔清真寺旁的一家青年旅馆里写东西。清真寺里会传来礼拜时洪亮的诵经声,她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这里下午两点才是真正的正午,人们的活动此时开始进入成熟稳固的阶段。等到阳光升到如此的高度,影子的范围被缩到最小的时刻,维吾尔建筑开始显露出一种粗犷的特点,这种风格里又拥有一种独特的细节上的考究。
从高台上的民居出发,沿着阿热亚路一直抵达艾提尕尔,到处可以见到喀什极具风格化的建筑。
下午4点左右,有三个10岁左右的维吾尔族男孩子滚在地上打闹,互相抱住对方的大腿。有孩子拐到一旁的巷子里,从门缝里透出眼睛:那些睁着大眼睛的孩子会从各种各样的巷子里跑出来。一旦被发现,就开始友善好奇地瞧着来客,冲人咧开小嘴,掰着小手。
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手里持着塑料枪,玩闹了一阵,缠着游客给他拍照。这时候,他包头巾的母亲忽然从屋子里走出来,招手唤他回去。不一会,他的脸被洗得干干净净又跑了出来。他的母亲却再也没有露面。
在这里迷宫一样的长长巷道里,经常会飘荡出一些歌谣,出自那些边走边跳的女孩的口里。三个漂亮的维吾尔族小女孩聚在一块玩耍,一只黑色的羊从一户人家院里蹦了出来,她们吓得直往石阶上跑,等到那只羊最后回去了,眉心点着红点的小女孩又出来大喊大叫,向那只走掉的黑羊挑衅。那只黑羊再次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她们于是惊恐地躲到了一名游客身后想避一避。
她们急着表达,想说明她们的想法,然而,她们不懂汉语,满脸憋得通红,最后,她们找到了一种方式,一种匆忙间想出来的办法:由一个小女孩唱歌开始,随后三个人边唱边跳:“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她们热切地看着内地来客,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她们正试图跟人沟通。
喀什的各个小学里,每天的课间操时间,操场上学生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老师组织学生跳《小苹果》。这是最近的流行歌曲,以欢快活泼的韵律著称。
在布萨热古丽的课堂上,老师正为怎样教孩子感到为难,她要用汉语向维吾尔族孩子教授数学,比如,当她讲述一个关于几只兔子相加的题目时,她的学生不知道“几只”“兔子”和“加”分别是什么意思。这让她的进度相当缓慢,担忧自己完不成教学任务。
在喀什任何一处街巷里都随处可以见到成群玩闹的孩子,这代表了这个城市的一种特点,从这个意义上,没有比这更充满朝气的城市:一种从古老中孕育出来的年轻品质。
但在喀什的公交车上,还会有母亲下车时忘记孩子,可以说是由于一种粗心大意。丢孩子的事情不时会发生:阿卜杜热合曼曾把一个孩子载到终点站,才发现他的母亲不见了,最后选择了报警。
在他的车上,乘客丢失各种各样的物品,最近一个人把刚买的新手机落在了座位上,还有人丢下了银行卡。他还会遇到小偷。当乘客大喊丢东西时,他就把车门关上,有一次,一个小偷跑来跟他吵架。他坚持等到警察到来,把小偷带走了。但这仅仅是意外情况。平时的日子多是充满琐碎和无聊的事情,他希望这一天能够顺利完满地结束。
最隆重的时刻
整个喀什在下午3点30分达到了它最隆重的时刻。那些留着长胡子,戴着花帽的老人开始陆续地走入艾提尕尔,准备一天中的第二次礼拜。
买买江每周和他的朋友有两三次从城市边缘走路来到这里。等到他的礼拜结束,就和他的老朋友萨吾提阿吉和木匠买买提·热依木江到吾斯塘博依路的茶馆里喝茶,他们脱了鞋围坐在炕上,用馕饼蘸着茯茶一块一块吃下去。
这里是社交场所,属于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谈论一些朋友之间的话题,交换各自的信息。
在这些老人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出的皱纹,高高的鼻子和深深的双目在这样一种特征下显露出安然的神态。很难在这样的脸上发现其他信息。老态仿佛也是按部就班,60岁和70岁也拥有完全不同的特点。也有一些独自默默喝茶的老人;有的老人衣着干净整洁,有的老人则显得风尘仆仆。
当一个茶局结束,人们就各自赶回家去,买买江的老婆每天的多数时间都会待在家里等着他。他说,他吃什么就要看老婆的手艺了。
这个时间,布萨热古丽每天上课结束后,开始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的作业。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她的丈夫有时在玩电脑,有时候还在楼上看鸽子。吃过饭她要继续写教案,等时间进入深夜,丈夫会显得不耐烦,告诉她早点睡觉。
“没办法。”布萨热古丽说,她得认真地完成工作,在学校的时间太忙了:每周三下午要参加政治学习,平时也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白天也有那些迟起的人们,他们是属于夜间活动的一类人。夜市的摊位下午6点钟就陆续摆出来了。20岁的吾麦尔·库尔班江开始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合适的位置,准备卖他的黄面。他的第一拨客人一般在晚上8点左右到来。
吾麦尔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可能错过几件事情:吾斯塘博依路青年旅馆的屋子里,一群外国人开始围着炉子烤火,喝新疆黑啤,互相开对方的玩笑,窗外有几个淘气的孩子不停地敲着窗户。等到他们被发现,就开始嬉笑指着同伴,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夜色下的祝福
老城上空的摩天轮投到地面的影子逐渐抹淡,最后亮起了灯,整个钢构的轮廓被彩灯显了出来。这一天,在摩天轮的包厢里发生了不少故事:一个维吾尔小伙子牵着一个包头巾的女孩的手,等摩天轮升到最高位置时,他搂住她脖子吻了她的脸。
在花盆巴扎的入口处,两个迎亲的队伍遭遇了,他们把鼓敲到最响,都想赛过对方。一个新郎被抬到他自己的新娘家里。他的朋友把他围住开始跳舞,高喊“祝福啊”,“祝福”。
热气蒸腾的夜市象征着喀什夜晚生活的起点。吾麦尔会看到那些伸手乞食的人,希望讨一块羊肉,而老板往往大方地切一块递过去。
他最怕遇到想要赊账,嬉皮笑脸不想即刻给钱的人,这时他就严词拒绝。在夜市上,还会遇到那些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最让他紧张的一次是:他看到他女朋友陪着她的妈妈来了,这让他很不好意思,迅速地躲了起来。
在距离夜市不远的其尼瓦克宾馆门前,西尔·艾力晚上8点钟从他叔叔手里接过了出租车,头靠在座椅上,开始等活。基本每隔五分钟,就会拉到一个客人。
生意最好的时间是在晚上8点到晚上11点之间。人开始从饭馆、K T V和台球厅冒出来。对于他来讲,这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他拉着他的客人往返于宾馆之间,但也会努力避开那些醉酒的人。
过了晚上11点之后,人变得越来越少,整个喀什坠入沉寂。西尔·艾力这时候期待着早点交车,然后一觉睡到午后,用剩余不多的时间准备即将到来的从业资格考试。他的目标是成为一名老师。
现在的夜晚仍然是属于他的,开出租车并不是他向往的职业,但他也不抱怨现状。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
喀什的下一个白天,正在筹划,准备,酝酿,阳光又开始在路上了。阳光在塔克拉玛干的沙丘上游走,一直前往喀什噶尔绿洲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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