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子呼格吉勒图上坟归来,尚爱云坐在汽车的后座,她将黑色手机放在耳边,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这是呼格吉勒图被宣判无罪的日子,电话那头的,是张焕枝,另一个著名的“含冤”者——聂树斌的母亲。
在媒体的叙述中,18岁便被冤杀的呼格吉勒图,一度被称为“另一个聂树斌”。如今,尚爱云等到司法体系迟到的自我救赎,也等来了法院的一句“对不起”。她在电话里用自己的故经历鼓励张焕枝:“聂树斌的事情一定不要放弃,坚持坚持再坚持,就有希望。”
她们命运改变,从被幸运地放在聚光灯下开始。
两个母亲的“严打”
呼格吉勒图再审宣告无罪的三天前,1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宣布了一条让张焕枝重燃希望的消息: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
此前19年,聂树斌常常出现在这位母亲的梦里——“他蹲在一个黑屋子的角落里,正在挨打,又不敢吱声,把我气醒了。”
从小严重口吃的聂树斌,内向少言,说不出话时就躲到张焕枝身后:“他一定受不了被打,但是挨打又没法说话,审他跟审一个哑巴有什么区别?”
母亲张焕枝永远无法忘记20年前 9月的那一天,20岁的儿子聂树斌一整夜都没有回家。那时候,他们在准备女儿聂树会出嫁的喜日。
第二天,警察找到家里带来了一张拍有几件女式衣物的照片让张焕枝辨认。然后告诉张焕枝:她的儿子在外犯案被逮捕。
那一年的8月5日,河北省石家庄市,一位女工被人拖至路东玉米地内奸杀,而警方认定聂树斌是凶手。从1983年开始的“严打”,让司法机关养成“重打击、轻保护”的习惯,聂树斌经最终在1995年被处以死刑。
聂树斌死去的一年后,内蒙古的呼和浩特,另一个与聂树斌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死于第二次“严打”的风暴眼中。
1996年4月9日,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一女子被掐死在公厕内,报案者呼格吉勒图在案发仅62天后被枪决。
呼格吉勒图的母亲尚爱云记得,宣判时,法官问他的儿子还上不上诉。他坚定地说“上”。从中院出来后,呼格吉勒图被带走了,尚爱云跟在后面跑着追。
她记得,“(儿子)那个字说得好干脆,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两个母亲的“死刑”
聂树斌的母亲张焕枝同样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次见到儿子。
那是在一审后,在一个小屋内,聂树斌背对着门正在哭,张焕枝哭唤儿子,双方泪眼相对不足两分钟,就被强行拉开。张焕枝在随后的日子里到事发的玉米地查看,找玉米地的承包户,找治安主任……“我不信儿子能做这种事情,我只能自己去查,自己去问。”
1995年9月28日,父亲聂学生到看守所给儿子送衣物,“看守所说已经执行死刑了”。那时候老两口才得知儿子的死讯,
母亲张焕枝跑到中院追问,法官才勉强给她开了个介绍信,“去殡仪馆把骨灰要了回来”。
尚爱云得知儿子的死,是死刑执行前四五天。有邻居告诉她,“会执行一批死刑犯,其中包括你儿子。”
她记得那是1996年6月10日上午,呼格吉勒图被执行死刑前,在距离尚爱云家不远的乌兰恰特电影院,法院举办了公审。
听到消息的尚爱云,软成一团,连跑再跌,不知怎么到了公审现场。她记得黑压压的人群中,儿子一直“猫着头”,她叫着喊着,直到儿子看到母亲,留下了眼泪。
人潮中,尚爱云和老伴走散了。她的眼睛突然睁不开——那一天,太阳照得晃眼。
直到儿子平凡的两个月前,尚爱云再一次梦到了呼格吉勒图:“他说妈妈我好想你,我一摸,空了。醒了,又睡不着了,就站在厨房,站了一晚上。”
两个母亲的“2005”
张焕枝和尚爱云——这两位坚信自己儿子清白的母亲,在2005年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伸冤之路。
2005年,石家庄,张焕枝家来了两拨记者。他们询问当年聂树斌案,却不说为何旧案重提。从那开始,来的记者多了,张焕枝才知道儿子的案件又有了新的疑犯——一个叫做王书金的强奸杀人惯犯,主动承认是聂树斌案的“真凶”。
2005年,呼和浩特,尚爱云听到了一个名叫赵志红的奸杀惯犯落网的消息。在赵志红主动交代的案件中,第一件就是发生在1996年春天呼市女厕的那强奸桩命案。然而,当年检方起诉赵志红时,却没有将“4·9”命案算入其中。
“我要申冤!”——在呼和浩特,尚爱云跟老伴李三仁说:“这个事情终于真相大白,管他司法能不能解决,起码其他人,尤其是我们这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我儿子是被冤的。”
从那时起,老两口一起跑公安厅、跑检察院、跑法院……他们进不了高院,就早上7点钟去门口站着,“不管刮风下雨、冬天夏天就站在那等,拦院长的车”。那时候,李三仁刚做了胆结石手术,也抱着肚子跟尚爱云一起等。
“下大雨的时候,我顶着雨伞,就在门口站着等。”作为母亲的尚爱云说,“我们见了三任院长,都说正在努力,正在侦查,你等一等吧,耐心地等一等,让我们等调查。我们一直在等。”
那时候,在河北的张焕枝却没法继续等下去了。从2005年至今,她去了十多次北京——上访,有一年就去了4次。直到最高法院告诉她案件已经移交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
于是,这位母亲,每个月就去法院上找上两三次——那段路程先要步行半个多小时,再坐车两个小时。
“见法官倒不难,那个叫王琪的法官,只要在就会见我,每次见我都说一样的话:没有说不管,一直在进行中,你再等等。”
从2005年开始的9年里,尽管有媒体界的关注、律师界的帮助,“一案两凶”的荒唐却并未改变两位母亲的命运。作为母亲的张焕枝却觉得,“有人来就有希望”。她一次次重新踏上上访路,来辗转于各级公检法机关,试图一点点推动案件“翻转”。
两个母亲的“希望”
2011年,北京,在一家媒体的帮助下,尚爱云认识了张焕枝。张焕枝说:“我们都在为儿子的案子奔走,见面就聊儿子的事,心情都是一样的。”
她们知道了佘祥林,知道了赵作海,知道了刑讯逼供……“听得一身鸡皮疙瘩”。那时候,也有一位人大代表答应把我们的遭遇“递上去”,但后来仍然毫无音讯。
尚爱云和张焕枝的伸冤路都遇到了无法抗拒的阻力——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当年处理两个案件的人,也早已因为呼格吉勒图和聂树斌的“牺牲”,而立功升迁。
然而,自供犯案的“真凶”,却给了这两位伸冤母亲最初的希望。
2006年12月5日,自供为“呼案真凶”的赵志红在看守所内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他在一张厚厚的卫生纸上写了一份特殊的申请——“偿命申请”。赵志红坚持认罪的消息,最终被坚守良心的警察、记者、律师带给外界。
赵志红希望通过这份申请,让检察院重视起其所为的“4·9”女尸案:“现特向贵院申请派专人重新落实、彻查此案!还死者以公道!还冤者以清白!还法律以公正!还世人以明白!让我没有遗憾地面对自己的生命结局!”
赵志红的死刑并未执行,二审程序戛然而止了……直到2014年11月20日,伸冤的母亲尚爱云,终于接到了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立案庭庭长暴巴图送达的“立案再审通知书”
18年前,呼格吉勒图案只经历了62天定罪;18年后,该案则只经历了26天的再审。
2014年,11月16日,尚爱云领导儿子无罪判决书的第二天,呼和浩特市人民检察院就赵志红的犯罪事实向呼市中院追加起诉,指控赵志红构成故意杀人罪、强奸罪。
而在石家庄,儿子死后的第19年,71岁的张焕枝如今却没有像尚爱云一样等到幸运。
尽管自供聂树斌案“真凶”的王书金一度向法院提起上诉,要求法院认定此为立功表现。然而2013年9月27日,河北省高院依然认定聂树斌案并非王书金所为,驳回王书金上诉、维持原判。
“王书金对死并不怕,主要求一个心安。”“真凶”王书金的辩护律师朱爱民说:他也曾多次申请阅聂树斌案的卷宗。但最核心的聂自证其罪的口供,法院没有允许朱查阅,理由是该证据与王书金案无关。
如今等待伸冤母亲张焕枝的,仍可能是希望,或是另一种结局的绝望——2014年1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再审结果仍然未知。
张焕枝说:“儿子出事整20年了,这是我们思想上最苦的20年……这个家少一个人,不完整。我到现在还经常梦到儿子,他总是在默默干活,有时能在梦里说上一两句话,但他脸上也没有笑容……”
(本文部分资料,引自赵佳月《聂树斌案 生死纠结18年》、谷岳飞《儿子18年前疑被冤杀母亲上访9年将重审》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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