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王臣 宋江云 北京、长沙报道
36岁的于正，61岁的刘和平，创作路数一正一“邪”，均是以编剧能力知名起家，进而在投融资层面延展实质权力。两位强势独立编剧的代表，2014年高收视率电视剧的制片人，却在这个冬天，同样遭遇编剧同业的起诉甚至杯葛。
年初热播的《宫锁连城》到年底收尾的《神雕侠侣》，于正执导的电视剧，不断刷新着网络热词排行榜。然而，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话题效应”走红的于正，12月发布了一条关于“神雕侠侣”的话题微博后，便关闭了个人微博的评论功能，再也没公开发表过言论。
12月25日14时，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对琼瑶起诉于正等侵权案进行宣判，琼瑶胜诉，于正被判公开道歉，《宫锁连城》停止转播，五被告共计赔偿500万元。
3个小时之内，微博上关于“琼瑶起诉于正侵权”的话题，阅读量超过2亿。从庭审到判决，话题人物于正未公开露面，其工作室微博随后发表声明“将依法提起上诉”。
与一直饱受争议的于正不同，另一位话题编剧刘和平因其历史严肃题材剧作《北平无战事》成为今年最佳口碑的编剧之一。而被业界誉为“深谙电视剧市场的编剧前辈”的刘和平，年底，同样陷入著作权纠纷案中。
12月初，湖南籍编剧胡强、刘桉诉著名编剧刘和平及北京天风海煦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侵犯其《北平无战事》编剧署名权一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正式立案。
在绝大多数网友围观、愤怒的时候，编剧从业者眼中，看到的是著作权问题基于行业现状以及编剧工作的特殊性，留有很多模糊地带，很难界定归属，所以该类型的法律诉讼也往往存在难度。
“今年对于中国编剧行业来说是个多事之秋。”著名编剧汪海林感叹。
21处情节争议
12月5日，琼瑶起诉于正侵权案在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而更大的风波来自于法庭之外，12月11日，109名大陆编剧在网络上联合署名发声，支持琼瑶依法维权。
今年4月，琼瑶通过微博发布《琼瑶写给广电总局的一封公开信》，指责于正编剧的《宫锁连城》大量抄袭自己的《梅花烙》剧情，要求《宫锁连城》停播。此后琼瑶委托专业律师控告《宫锁连城》侵权。
该案于5月27日在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立案。琼瑶称《宫锁连城》抄袭《梅花烙》，并侵犯其改编权和摄制权，并索赔2000万元人民币。
立案后，琼瑶方面将双方剧本、电视剧情节进行细致对比，梳理桥段、人物关系、主体结构。最后，琼瑶指于正抄袭《梅花烙》的21处关键情节，包括偷龙转凤、次子告状亲信遭殃、皇上赐婚多日不圆房、面圣陈情、公主求和遭误解等。
约9个小时的庭审上，双方争论胶着，针对上述“侵权”桥段，于正的律师称，这些都属于特定场景、公有素材或有限表达，不受《著作权法》保护，强调于正的《宫锁连城》是独立创作。
于正方面指出，著作权法的保护对象早已形成定论，即著作权法保护的是作品的表现形式，而不是思想。
琼瑶方面代理律师王军（同系《北平无战事》案胡强方面代理律师）就此打了一个比方—《中国好声音》的游戏规则中最有特色的一点是盲听盲选，“转椅子”本身并不作为著作权的保护对象，但从椅子的设计、节奏把控，以及所有过程的串联一体，形成表现形式，便纳入了著作权的保护范围。
为本案提供专业意见的汪海林解释，比如，其中的“偷龙转凤”属于概念、主题，也是两部剧的主要故事核之一，但“偷龙转凤”这个故事核应该是公共的，不具有著作权性质。可是，从故事核—人物关系—剧情—桥段同时具有高度近似性，这就有抄袭嫌疑。
本案原、被告方的抗辩点也在于诸如“偷龙转凤”、“少年展英姿”等场景呈现，属于编剧上的基本套路从而不受保护，还是属于琼瑶的独创表达这一尚不能有着严丝合缝区分方式的模糊地带中。
在北京三中院长达90页的一审判决书中表明，著作权保护表达而不延及思想。区分思想和表达要看这些情节是否到了一定程度足以产生感知特定作品来源的特有欣赏体验，如果具体到了这一程度，足以到达思想与表达的临界点之下，则可以作为表达。在本案中，21个桥段基本构成了因果联系的连续性时间，因此，上述“桥段”应归类为具体的“情节”。
“编剧出力程度很难判断”
“情节是否属于编剧独创表达”的模糊地带，也成为刘和平正遭遇起诉的缘由。多个《北平无战事》前期参与方，向21世纪经济报道指出其中存在的争议之处。
2006年，万科影视方面曾建议投资拍摄一部“1948年富二代舍家救国主题的电视剧”，并提出诸多创意点，“家里的兄弟互相不知道对方是地下党”、“男主人公是飞行员”等等。
时任万科影视总经理的郑凯南作为该项目的执行人，请编剧周七月、王涛进行了前期采访以及撰写故事梗概。最后，经人介绍，郑凯南结识了编导《雍正王朝》、《大明王朝1566》等成名的刘和平，并力邀其担任该项目总编剧。
郑凯南等人介绍，刘和平即邀请胡强、刘桉作为编剧执笔，并于2007年4月29日签订《编剧合约》。其间，四个人经常一起讨论剧本，类似《北平无战事》的剧名创意由郑凯南提供。
胡强、刘桉则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经刘和平介绍，二人2006年10月参与到《北平无战事》的剧本创作工作中。两人出示了2007年4月29日就该剧的剧本创作事宜签署的《编剧合约》（后称“《合约》”）。
《合约》复印件显示，刘和平方面按每集人民币15000元向胡强、刘桉分别支付稿酬；且约定胡强、刘桉均享有该剧在播出时的编剧的署名权。
胡强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2006年开始，他与编剧刘桉进行了大量的前期采访、资料搜集工作，并交付了故事梗概、人物小传、十四集分集梗概及三集完整剧本。并获得了刘和平方面的认可，所以在2007年与其签订《编剧合约》。
直到2008年春天，胡强、刘桉先后提出终止《北平无战事》的编剧工作，并没有明文解除或终止协议。此后双方再无联系。
四人分道扬镳缘于一次对剧本写作的分歧，此前胡强、刘桉的前三集剧本得到了郑凯南的高度认可，但刘和平提供的一稿开篇，郑凯南并不满意。
郑凯南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此次刘和平提交的开篇数页均是大段描写国际、国内局势，“没有之前的版本吸引人，既有人物，又有事件。这一稿像一个小说，背景又太多。”在她表达“这一稿不如上一稿”的第二天，刘和平向万科提出“退出项目组”，郑凯南则主动提出“刘和平不要退出，我退出”。
在郑凯南看来，《北平无战事》是难得的好剧本，需要刘和平这样的对历史题材有把握的编剧“把关”。
刘桉则因家庭原因在2007年底终止合作，胡强称郑凯南的退出也使其萌生退意，但并未签署解除或终止协议，而在郑凯南执行该项目期间，刘和平也并未与其签订相关合作协议，而单一的创意想法在著作权法意义上比较难得到保护。
对于胡强、刘桉的指控，21世纪经济报道多次问询，刘和平未予回应。
争议风波中，刘和平的第一打字员谭华发声称，自己于2008年3月开始担任刘和平的文学助手，为不会打字的刘和平整理剧本。
在谭华的印象中，每天开会讨论剧本，都是刘和平在说，把主要人物命运走向和故事发展线索讨论清楚后，交由另外两位编剧去写，同时刘和平口述剧本，谭华整理成文字供胡、刘参考。直到有一天，另外两位编剧“不辞而别”，刘和平独自完成剩下的创作。
而著有《夺宝》、《水落石出》等剧作的青年编剧肖旭驰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透露，2008年三四月间，自己与刘和平短暂合作了《北平无战事》项目，并签订了承诺署名权的《编剧合同》。
肖旭驰回忆，在合作期间，双方一直保持类似“苦行僧”的创作节奏，早九点到晚十点开会讨论故事，但肖旭驰并不赞同谭华所说的刘和平独立完成剧作的绝对性，“编剧工作十分特殊，需要受力点、刺激形成方案的入口，需要互相提供灵感。在我们的合作过程中，约8成的内容是刘和平主导的。”
合作的一个月后，因个人原因肖旭驰退出，并主动提出，双方解除编剧合同。
“知识产权纠纷很复杂，不如很多法律条款清晰。创意这种东西，你多一点，少一点，在法定程序上很难清晰鉴定。包括合作者也是这样，其他行业也许可以界定50%的出力者可以拿50%的钱，但是编剧行业，出力程度很难判断。”肖旭驰说。
六年后的“署名权”
六年以后，《北平无战事》开始进行前期宣传，编剧署名是刘和平一人。直到10月该剧正式上映，其间，胡强未下决心起诉，“如果改动很大，内容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或者关系很小，我也不会要署名权。”胡强说。
第一集播出后，胡强觉得：“跟我写的开篇极为相像”。
胡强方面提供给代理律师的资料《他们在北平1948》文档显示，第一集剧本开头场景，即一架C46运输机在绝对禁飞的气候中强行起飞，遭到雷击，国民党军官曾可达命令下属将在押犯人方孟敖送到指挥塔，方孟敖冷静地指挥C46安全着陆……
由这一副本，21世纪经济报道无法确认上述文档形成的具体时间。刘和平方面没有就此发表评论。
胡强介绍，除了空军指挥开头以外，开篇三集的剧情其余场景都相像，“以这个事件带出来一个案子，三堂会审，从而带出主要人物全部上场，形成悬念，以下开始解构反腐，以及反腐带出金银券发行的问题。”
胡强认为，前三集的剧情在整部剧集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自己参与创作的故事以及人物关系等，是该剧最重要的基础，“署名权是对作者的认可”。
而这些情节描写，胡强认为是通过自己大量的采访，独立构思创作的。比如，他当时采访了一位天津的空军副师级准退休干部，询问C46运输机的飞行原理，如何排除故障，这部分耗时多久是合情合理的，在什么云层高度能躲避危险等等。“这些都是网上资料查不到的。”胡强说。
胡强、刘桉代理律师王军分析，在剧作中纯属史料的客观事实不受《著作权法》保护，但特定情节、桥段等创作表达属于作者独创，以及故事主线与梗概与最终呈现的剧作吻合，在法律认定的角度上，凭胡强、刘桉的创作贡献，应该拥有《编剧合约》中签订的署名权。
“著作权包含十几个权利项中，除了四项人身权利外，其他财产性权利是可以做分项许可或转让的，如果没有做授权细分，或者细分不明晰，都会带来很多隐患。另外，编剧合同的条款约定非常重要，比如，协议中项目要做到什么程度，剧本合格与否的标准是什么，哪些属于合同的实质性条款要写明，如果实质性条款有变化或者不再履行的话，双方应该有个补充协议，或者终止协议来对各自的权利义务予以确认或者免除。具体到该案件，终止协议中应当明确胡强、刘桉创作的剧本内容是否会被使用，且已有约定的署名方式是否会发生变化，报酬的结算等都应该统一安排。”王军说。
“无名枪手”现象
本月，上百位编剧因“琼瑶于正案”联名发表声明，法律及编剧行业内人士举办多场相关法律研讨会，包括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王兴东等诸多著名编剧公开讨论编剧行业规范。
多位职业编剧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明，行业内最显著的“潜规则”之一即“无名枪手”，很多无名编剧为了学习或者稿酬，放弃著作署名权。也有些小编剧被莫名取消了编剧头衔，或者次序排后，或者由编剧头衔改为文学编辑等等，由于其没有行业话语权，只能选择忍气吞声。
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副会长杨震华说，现在影视圈确实有些“无名枪手”，他们只赚稿酬不图署名，《北平无战事》纠纷关键要看双方合同究竟是怎么定的。即便胡强和刘桉没有放弃署名权，仍要看现在的剧本是否还保留了他们的创作成分。
王军律师认为，“以大欺小”这样的行业“潜规则”可以通过法律手段来平衡和消减，“对于著作权权属，按照著作权法规定，就委托创作而言，如果委托人和受托人没有明确约定的话，著作权就是归受托人所有。如果有约定就按照约定的法律关系，约定好创作稿酬、署名方式、版权权属等等问题。”
而编剧著作权纠纷案更大的难点在于，受著作权保护的个人独创性表达如何界定，在这两个案件中都成为诉辩焦点。
肖旭驰打了一个比方，很多东西最终要混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总纲就是地基，后面的分集就是框架，台词就是每层装饰装修。地基没打好，后面再怎么好也没有用。但是前期地基再好，后面的还是土老帽，颜色、长度都不行也不是好作品。但是很多东西没法界定哪个更重要，因此容易出现纠纷。
业内认为，理论上，中国编剧行业规范可以参考国外“工业化流水线”的模式—总编剧定下风格、大纲、人物小传等，其他诸如台词、分场等具体细节内容由不同编剧分担，各司其职。
但在国内这样的做法很难实现，中国普遍仍然采取一个编剧班子“一竿子全挑”的行业模式，这种旧有模式已经形成深厚的土壤。在中国编剧行业规范并不成熟稳定的时期，关于著作权的保护问题，最终仍然要依靠法律。
2014年，多项著作权相关法律政策出台，包括《使用文字作品支付报酬办法》、《著作权法（修订草案送审稿）》、《关于审理利用信息网络侵害人身权益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
几乎全程三缄其口的刘和平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回应，“著作权的问题，我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不算，只有法律说了算。”（刘和平对项目投融资历史的回忆，参见本报11月3日2版《〈北平无战事〉镜像：一部严肃剧集的非典型性融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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