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刚过,上千名中国伐木工人翻越重重高山、横渡滔滔江水,一路惊魂,从缅甸逃回祖国——因为生计,他们被卷入缅甸政府军与缅北地方武装间的争端。
由于不承认中国木材商人与缅北实际控制者“克钦独立军”间的伐木协议,1月3日开始,缅甸政府军在中缅边境对中国伐木工和司机进行大规模抓捕。在这次行动中,共155名中国公民被捕,如今部分工人仍被困在缅甸龟头山、五台山等林场。
过去的一个月里,在中缅边境两端,上千个中国家庭经历着惊恐和别离。
“老缅来了!”
1月2日,危险的气息逼近缅北密支那附近的龟头山——每隔几小时,空中便会传来一阵刺耳的轰鸣。龟头山上,正在伐木的一千多名中国工人停下工作,向空中望去——一架架战斗机从头顶呼啸飞过。
多年来,这些主要来自云南边境地区的中国工人,为了生计越境缅甸从事伐木工作。2015年初的这几天里,缅北山区这个战事频发的地区,再一次燃起战火:“交火地点”的帕敢距离林场直线距离90英里。
工人们看到战斗机的这天下午,一架绿色武装直升机从伐木工居住区上空低空掠过。直升机搅动起的强烈气流,将简陋工棚上的塑料布刮得哗哗作响。来自云南腾冲县的货车司机古立看到,直升机上印着缅甸政府军的标志,几个头戴钢盔的缅甸军人正在向工人居住区俯看。
中国工人们开始了骚动——在这个名为龟头山的山林间,过去几十年经常发生死伤惨重的战斗。于是,工人干脆叫它:“鬼头山”。
和其他货车司机一样,古立也开始跟老板吵着要回国。越境缅甸的工人中,货车司机们是最为战事担忧的人——山上的这数百辆大货车,多是他们举家贷款花费数十万买来的。一旦被卷入战乱,意味着血本无归。然而,这一天,在老板们的劝说下,他们还是选择留下继续工作。
第二天清晨,危险悄然袭来。正倦在货车车箱里睡觉的古立,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工人们喊着“老缅来了!老缅来了!”
约70个身着迷彩服,头上戴着钢盔的缅甸军人,提着半自动冲锋枪从林间冲了出来。他们朝着天空和空旷的地方开枪,以示恐吓。工地上,上千名伐木工人顾不上取回留在车上的食物和水,便一哄而散,逃进龟头山丛林深处。
躲在山林里的伐木工人明德怀看到,缅甸士兵们抓了一些工人、司机后,没收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用石头砸开一部分车窗,强行把车开走。
明德怀和工友们走了七公里山路,最终在一座缅甸村寨里买了些米,用芭蕉叶包起来,生火、煮熟、果腹,晚上就在堆起的竹叶上面。
1月4日早上5点左右,缅甸军人再次搜山。有人打通了老板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老板焦急地说了两个字:“快跑”。于是,上千名工人自发每十几人聚成一个小队,开始向中缅边境的方向逃亡。
古立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翻过了多少道山梁。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食物,渴了只能喝山上的生水。回国之路上,还有六七道缅军关卡。他们不敢走大道,尽量在悬崖和竹林里行进。几天里,他们曾在80度角的陡崖上排队前行,还曾冒着大雨横渡四十米宽的江面。
从1月2日开始,缅政府军一直在追赶这些中国伐木工人——军用飞机不时从头顶掠过,身后则是缅甸军人的呼喝声。在夜里,一旦探照灯的光亮在林间出现,工人们便就地卧倒,放缓呼吸。
随着另一队逃亡的明德怀,和工友们幸运地联系上了身在国内的老板。老板委托司机开着卡车赶到缅甸境内救人。为了冒充缅甸军人混过关卡,司机在挡风玻璃上挂了一顶缅甸山兵的帽子,旁边还挂了一把手枪。
在1月6日前后,近千名中国工人用各种方式逃回了中缅边境。迎接他们的,是久违的家人。
救援与自救
在一千多名从龟头山逃亡的伐木工人里,古立和明德怀们是“幸运者”。根据官方数据显示,在这一次行动中,缅甸政府军方共抓捕了155名伐木工和司机。
四川籍货车司机赵广安没能逃脱缅甸政府军的抓捕。
1月3日缅甸政府军的行动开始后,赵广安和几个工人饿着肚子在山上躲了两天。两天后,他们决定偷偷跑回自己的车里找些吃的。刚靠近货车,埋伏在车后的缅甸士兵便出现在面前。士兵们用旧式冲锋枪指着工人们的头。
赵广安们并没有遭到虐待。那天晚上,缅甸军人给他们煮了一锅米饭,让他们睡在公路边的帐篷里。第二天,他被带到缅北老料场的一间旧屋里。那时候,小屋里已经关了9名中国工人。
几天后,赵广安开始渐渐尝试用手势与缅甸军人沟通。他用食指和中指向缅甸军官比划“走”的动作,希望军官放了他。军官朝他笑了笑,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被关押十几天后,赵广安想办法搞到了一张小额缅甸钞票。他手指着钱,向缅甸军官暗示:我给你钱,你放我走。军官心领神会,骑着军用摩托下山,从寨子里拉回一个懂中文的缅甸人做翻译。
军官告诉赵广安:交出300多万缅甸币(约合2万人民币),他就放人——“名义上,我会向上级汇报说,你逃跑了。私下里,我会把你放掉,让你回国。”几天后,赵广安的家人带着2万元现金,通过中间人转交给军官。缅甸军官并未食言,私下释放了赵广安。
在腾冲县古永乡,还有两名中国工人向搜狐网证实,他们同样通过贿赂缅甸军人的方法“获释”。“价格”都在2万人民币左右。
身在缅甸的工人们也开始用其他方式自救。司机古立回忆,缅甸军人曾命令一位中国工人给他们做司机。行驶在山路上时,司机故意把车开进沟里。下车假装维修时,他借机逃跑,并顺利回国。
在缅甸地区伐木20多年的四川人吴有海,是借着小便的机会逃跑的。被捕后,他被关押在一个重军把守的山顶基地。这里的100多名缅甸士兵看守着30多名伐木工人。基地周围,还架着火炮。
一个雨夜,缅甸士兵用枪押着吴有海在一处陡峭山坡边小便。经验丰富的吴有海一个翻身,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在被缅甸士兵追赶了20公里后,他终于重获自由。
这已经不是吴有海第一次因越境伐木被捕——由于中国老板与缅北实际控制者之间的伐木协议不被缅甸联邦政府承认,2001年,吴有海因“非法伐木”被缅甸政府判处5年监禁。
幸运的是,那年年底,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访问缅甸。为了向中国示好,缅甸政府释放了大量在押中国公民,吴有海成为了其中之一。
在工人们自救的同时,中国官方和缅北民间也都没有放弃对被捕工人的救助。1月20日,中国驻缅甸使领馆领事保护联合工作组探视被关押的100多名中国公民,为他们提供有关领事保护服务。
数位受访工人证实,缅北的一个克钦族(缅北少数民族,与中国的景颇族同族)山寨首领听说中国伐木工人受困的消息,派出了全寨寨民上山救助。为防缅甸政府军搜查山寨,首领还指挥寨民在寨子外挖了一个隐蔽的洞穴,将中国工人藏匿其中,每天派人送食物和水。
几天里,寨民们用摩托车先后将上百名中国工人护送回国。一位腾冲籍伐木工人回忆:一位克钦族寨民骑着摩托车把他送到了中缅边境。过关卡时,寨民用生硬的汉语告诉他:“我,前面,探路。喇叭,你过来。没喇叭,你跑。我,死了。”
如今,仍有部分中国工人被困在缅甸山区。赵广安贿赂缅甸军官“赎身”归国后不久,又有三四个货车司机的家人接到了来自缅甸的电话——有些是工人亲自打来,有些则是缅甸军官找的翻译打来——每一个电话都要求家属支付2万人民币的赎金。
已经承受了数十万购车贷款的司机家庭,无力支付这笔高昂的费用;而木材商人们也不愿私下缴纳这笔“赎金”:一来,他们无法相信每个缅甸军官都讲信用;二来,这种私下贿赂并未得到缅甸官方许可,一路逃亡反而让工人面临生命危险。
“罪”与“伐”
逃亡归来的司机和老板们始终在纠结着一个问题:越境伐木的合法性。他们手里有一叠证件:包含人员出境证、车辆出境证、车辆查验卡、海关报关单、缴纳关税证明。当然,他们的受众“伐木协议”是与克钦方面签订的。
中国木材商人们表示:除此之外,为了经过缅甸军方的六个收费关卡,他们每次都要支付现金——每辆卡车通行一次的通行费合计为2500元左右。除此之外,在缅甸政府军管辖的路段,车队经常会遇到政府军的巡逻和盘查。持枪的政府军会向他们要钱:每辆车每次过境支付数百元“过路费”。
对此,缅甸中文网资深媒体人何平认为:中国伐木工人虽然已经在克钦方面交过费,也有通行证明,但在与克钦对立的缅甸政府看来,这些都是不合法的手续。他分析,缅甸政府军逮捕中国伐木工人,或许是为了抑制克钦的重要经济来源。
越境伐木不仅成为克钦的重要经济来源,也带动了腾冲地方的经济发展。在腾冲县古永、固东、明光等乡镇,去缅甸伐木成为年轻人向往的职业——尽管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以上,居住在简陋的工棚里,但100-200元/日的收入,对腾冲乡镇青年们来说,可谓丰厚。
近十几年,不断有腾冲木材商人到缅甸承包山地,然后从国内招聘工人和司机去砍伐、运输回国内加工、销售。前几年,腾冲木材商人们只是在边境一带克钦的地盘砍伐。近几年,伐木的区域扩展到了龟头山附近。各种地方武装便看中了这块“肥肉”。
多位木材商人向记者证明,2015年1月的这次抓捕事件,成为中缅边境越境伐木史上最严重的国际冲突。1月24日下午,这些木材商人来到腾冲县政府递交联名《申请书》。他们称,本次事件中,共有767辆车被缅甸方面扣下,多数是司机贷款购买的,直接损失达数亿。
当然,他们最关心的仍然是同胞的生命安全。这份情愿书的第一条写着:“恳请上级相关部门帮助解救被缅甸政府军抓捕的155名伐木工人。”——祖国就在距离他们110公里外的地方,但对于他们来说,家园依旧遥远。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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