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按:最高法院的两个巡回法庭设立一个半月有余,已陆续开庭并展开地方巡回。巡回法庭如何实现司法便民与破除地方保护主义职能,自身又如何探索“未来法院的模式”?南方周末记者最近亲历第一巡回法庭的接访和庭审现场。此外,近日,最高法院审委会专职委员、第一巡回法庭庭长刘贵祥回答了南方周末记者的提问。
审案:未来巡回开庭将会成为常态,还将对地方法院审判起示范指导作用。
信访:“我们要像‘包青天’一样清正廉明、刚正不阿,但不能什么事都管。”
保障:鲜为人知的是,法官们还住在宾馆里,薪酬还不如深圳本地的法官。
2015年3月6日,一起民事上诉案在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开庭,开庭地点—广东东莞。
1月底,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和第二巡回法庭相继在深圳和沈阳挂牌,它们是新一轮司法改革的全新产物。
春节过后,两个巡回法庭相继敲响第一槌。而这次东莞之行,则是巡回法庭离开驻地,展开的第一次“出巡”。
根据设置,第一巡回法庭巡回区为广东、广西、海南,第二巡回法庭巡回区为辽宁、吉林、黑龙江。
“你说北京很远,不就是两张机票吗?”东莞一案的上诉方代理律师袁科认为,除了司法便民之外,他更看重巡回法庭审案对于巡回区内司法审判的指导意义。
“我们设巡回法庭,不仅仅是换个地点。”在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庭长刘贵祥看来,巡回法庭是改革的产物,更是法院司法改革的试验田:主审法官合议庭负责制、法官员额制等综合性改革措施,以及构建新型法律职业共同体的设想,都将在巡回法庭率先试行。
巡回到地方将是常态
为了东莞首巡,单单为庭审场地问题,第一巡回法庭主审法官刘敏就跑了两趟。
庭审将启用5人合议庭,平时只坐3人的审判席要再加2把椅子;还要赶制“法官助理”的牌子—东莞法院系统尚未配置这样的辅助人员。
3月6日上午9点,庭审在东莞市中级法院最大的审判庭内举行。深圳大学法学院八十多名学生和东莞市两级法院的民商事法官坐满了旁听席。
审判席上端坐着5名主审法官组成的合议庭,居中的是审判长,由第一巡回法庭副庭长周帆担任。
根据司改精神,主审法官从资深审判员中“优中选优”而来,独任审案或担任审判长主持合议庭审判。巡回法庭的要求最高,合议庭成员必须都是主审法官。上述5人中还有2人是全国审判业务专家。
审判方式也要符合司改的新要求。合议庭审理案件不用再报庭长、院长审批,担任审判长的主审法官就可直接签发文书。不过,这一天,经过4个小时的庭审,法官们认为案件有调解的可能,主要是双方有调解的意愿,没有当庭宣判。
这是一起涉及3个亿的相邻权纠纷案件。一审时,原告东莞市东伟石油化工有限公司(下称“东伟公司”)认为,两座新建大桥导致大型轮船无法驶入该公司码头,遂将两家路桥公司及东莞市交通局、东莞市财政局,一并告上了法庭。
广东省高院一审判决东伟公司败诉,认定其中一家路桥公司不构成侵权,而另一家路桥公司和两政府部门不是“适格被告”。
按照最高法院司法解释,巡回区内不服高级法院一审判决的行政和民商事上诉案件,将由巡回法庭受理。于是,该案的二审顺理成章地到了第一巡回法庭。
考虑案件发生在东莞,当事双方都在东莞,第一巡回法庭决定,就地审理。
东莞市财政局和东莞市交通局当日各有一名副局长旁听了庭审。“如果不是最高法院的法官来了,当地哪会这么重视?”一位参与了庭审的律师说。
“巡回法庭来到这里,讲实话,对于东莞地方政府是有压力的。”上诉人东伟公司的律师袁科说。
第一巡回法庭庭长刘贵祥表示,未来巡回法庭去地方开庭将会成为常态,“只要便利当事人且有需要,海南的就在海南开,广西的就在广西开。”
在过去,最高法院到地方开庭,主要多为死刑复核案件—且做不到全部,法官到监所内亲自提审当事人,也不会公开开庭。
而新设立的这两个巡回法庭,则是最高法院的派出机构,它们的裁决代表最高法院的裁决。此前一些基层也有“巡回法庭”,如“马背法庭”“田间法庭”,为临时审判组织。
刘贵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巡回”之意不仅包括巡回审案,巡回接访也是重要任务:法官在远程视频接访中对发现的问题,阶段性地去案发当地了解情况;或是对大量群众来信中反映的集中性问题,去当地接访。
“但我们不可能给社会发个公告,说我们几月几号在广西接访了—这实际上是号召大家来上访,是没必要的。”刘贵祥说。
我们不是“八府巡按”
2月2日,在挂牌后的第一个星期一,南北两个巡回法庭同时开门受理案件,“信访洪峰”就滚滚而来。
在深圳,有市民从凌晨就在门口排队,当天下午4点止,即有340多人来访,远超法庭的接待能力。位于东北的第二巡回法庭,当日的信访人数更是突破了千人。
当天,第一巡回法庭全员出动,按照老人、残疾人以及外地人员优先原则,先行接访79批次。
截至3月1日,在开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中间还有春节),第一巡回法庭的接谈记录,已接近往年广东、广西、海南三省区全年到最高法院上访接谈记录的三分之一(三省区2013年总共上访数为2500多人次)。
巡回法庭的法官分析认为,现在最高法院“开到了家门口”,来访的时间和经济成本大大降低,是造成信访量井喷的重要原因。
对于从京城下派的最高法院法官,有的媒体报道联想到了古代的“八府巡按”。这也暗合了许多上访人的想法。
主审法官华伟介绍,老百姓以为巡回法庭“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有人甚至把这儿看作中央巡视组,递来了举报官员违法犯罪的线索。
“老百姓会因为我们是最高法院的法官而多一份信任甚至是依赖。有群众对我说,‘习总书记把你们派来了,(这事)你们得管啊’。”第一巡回法庭主审法官宫邦友回忆说。
据第一巡回法庭统计,来访的事项中,约八成不属于巡回法庭的受理范围。而按照司法解释,巡回法庭受理的11类案件,主要为行政和民商事二审和再审案件,刑事申诉案件等。
巡回法庭也可受理“全国范围内重大、复杂的第一审行政案件”和“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第一审民商事案件”,但能够由最高法院一审立案审理的案件,司法实践中极为罕见。如何让群众理解司法解释的原意,法官们十分头疼。
“老百姓都是拿着司法解释来上访,直接背给我听,”主审法官孙祥壮回忆说,“他背完这条说,我们村里有1000亩地,被当地村干部、恶霸给霸占了,卖了,你们得立案啊,这个案子涉及这么多人,这么多地,难道还不重大、复杂吗?”
“我们不能为了巡回而巡回。”刘贵祥希望公众能正确理解“巡回”的概念:法院必须按照管辖范围和法定程序来,不要好像什么事都能管。“当然,群众呼唤‘包青天’,我们要像‘包青天’一样清正廉明、刚正不阿。”
据法官华伟介绍,目前,第一巡回法庭已向河南省高院借调了一名立案庭庭长,负责巡回法庭的信访事务,让主审法官们从信访压力中稍稍解脱。
中国人民大学律师学院院长徐建认为,选调了这么多精英法官成立巡回法庭,不能只是搞接访,还是应该把精力更多投入在审理重大疑难案件上。
好在,春节后,信访的洪峰有所回落。“群众慢慢知道我们都能管些什么事情”。
最高法院的改革试验田
除了“巡回”的意义之外,巡回法庭还承担着作最高法院“改革试验田”的功能。
近几年,最高法院每年受理的案件都在一万件以上,登记来访6万至7万件次,严重影响了其对下指导的职能。
新设立的巡回法庭,承担了部分审判任务,而最高法院本部,未来会将精力放在制定司法政策和司法解释上,审理对统一法律适用有重大指导意义的案件。
巡回法庭还担负审判权运行机制改革“示范区”的使命。
第一巡回法庭的机构非常精简,核心团队就是1名庭长、2名副庭长、1名廉政监察员及其他9名主审法官。每名主审法官配备1名法官助理、1名书记员,拥有自己的审判团队。
媒体称最高法院“尽遣朝中大将”:两个巡回法庭,除了两名庭长都是最高法院副部级专委,选定的18名主审法官也均为最高法院的精英—全是研究生学历,光法学博士就有7个。
这也正是司改的方向:将来法官数量将会“少而精”,每个法官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巡回法庭不设固定合议庭和固定审判长。审理案件时,合议庭由主审法官组成,案件承办人担任审判长。庭长、副庭长也承担有办案任务,也要参加合议庭审理案件,并按规定担任审判长。
3月2日,第一巡回法庭率先敲响法槌,担任审判长的,正是副庭长周帆。媒体注意到,这不是领导给分配的,而是电脑随机分案并随机组成的合议庭。
最关键的是,庭长、副庭长不再审核、签发未参审案件的裁判文书。作出的判决、裁定,经合议庭成员签署后,由审判长签发。
主审法官宫邦友说,最高法院很多文书的签发,在往常需要由庭长甚至是最高法院副院长签发,“现在我们主审法官就有权签发,给了我们相当大的权力”。
“说实话,再难的案件我们都能办,但是你得给我这个权力。当然,这个权力给你了,你要负责,责任更重了。”主审法官刘敏说。
在刘贵祥看来,由审判长组织合议并签发判决,真正实现“权责统一、权责明晰、监督有序”,“让法官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审判工作中,让法院的职能回归到以审判为中心”,“让法官的专业能量释放出来,责任意识强化起来,权力行使规范起来”。
“开前门堵后门”
在第一巡回法庭,每个审判庭外,都有一个挂着蓝色牌子的小房间:律师更衣室。3月2日,巡回法庭审理的第一起案件,律师们就是在此换上律师袍,出庭应诉。巡回法庭还设有律师阅卷室、律师多媒体阅卷室、律师法官会谈室。
在第一巡回法庭副庭长孔祥俊看来,这是为了体现巡回法庭对于律师的充分尊重,也昭示着巡回法庭试图构建法官与律师新型职业共同体的意图。
“开张”不久,2月11日,最高法院第一巡回法庭就与巡回区内3个省区的律协负责人、律师代表们进行了座谈,并以第一巡回法庭全体法官和三省区律协的名义,发表了一个构建“新型职业共同体关系”的倡议书。
庭长刘贵祥认为关键在于“开前门,堵后门”。开前门,意味着要畅通法官和律师的沟通渠道,这样才能堵住后门—法官和律师的私下勾兑。
“开前门”的做法是:在办公区设立法官律师会谈室,律师可以轻松见到法官,但是,每次会谈法官或辅助人员必须至少有2个人以上,会谈全程录音录像。
“(律师)你来就来,来了就谈,但是这个沟通是在阳光下、是在透明度很高的情况下进行的。”刘贵祥说。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3月2日、3月6日第一巡回法庭两次审理案件时的代理律师,他们认为,法官在主持庭审时能细致听取律师意见,让他们感受到了尊重。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在第一巡回法庭审理的头两起案件中,有多名律师都是首次参与最高法院的庭审。
“全国的律师们会支持巡回法庭的诞生。”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叶林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最高法院巡回法庭的设立,事实上打破了此前北京个别律师事务所和少数律师垄断案源的不正常现象,使得律师参与最高法院诉讼变得多元化,有利于司法公正。
中国人民大学律师学院院长徐建认为,巡回法庭使得律师与最高法院有了更多的接触。“以前最高法院是大衙门,庭院深深,现在,巡回法庭使得最高法院从深宅大院走出来了,这样就为建立一个新型的律师与法官的职业关系提供了可能。”
“压力会是在下半年”
不过,对于新成立的巡回法庭而言,一切都为时尚早:从人员、制度到系统,整个法庭还处于磨合期内。
据第一巡回法庭的法官介绍,巡回法庭法律文书盖的是最高法院的公章,目前最高法院已经实行了电子签章,文书不用送回北京盖章,但电子签章系统的使用比较复杂,“第一次送达文书,因为盖章的事情就折腾了几天”。
此外,法官助理在庭审前后到底应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目前也在探索中。第一次开庭时,法官助理出庭,并且在庭审中取代了法警传递证据,但在此后的一次听证中,有法官助理提出,传递证据是否还是应该法警来,法官助理应该做好其它庭审辅助工作。
巡回法庭是否也可能面临地方法院普遍存在的“案多人少”情况,法官们也暂时“没底”。截至3月1日,第一巡回法庭正式受理案件17宗,其中绝大部分为民事再审案件。
这个数字在法官们看来并不能反映全年的情况:巡回法庭没有此前积压的案件,此外又赶上春节和“两会”,所以案件数量不多,但接下来,案件受理的数字肯定会出现大幅度增长,“压力会是在下半年”。
为防止与地方形成利益关系,巡回法庭主审法官将每两年轮换一次。“我们目前没有面临来自外界的干预办案的压力。”第一巡回法庭庭长刘贵祥说。
刘贵祥现在更操心的是初创阶段的后勤问题。法官们现在还住在宾馆里,鲜为人知的是,他的薪酬远远不如深圳本地的法官。但这些暂时还顾不上,他最着急的是,南方的雨季到了,得赶紧修缮好给访民遮风挡雨的信访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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