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晚报讯(记者 蒲晓旭) 一个双臂截肢,一个双目失明;既买不起五毛钱一株的树苗,也用不起除草剂,怎么可能在14年栽下上万棵树?
河北井陉县村民贾海霞和贾文其却做到了。他们互为手眼,买不起树苗,就爬树削枝;用不起除草剂,就挥舞镰刀。
当一尺多长的树枝长成参天大树,当荒滩终于化为密林,最初种树赚钱的打算显得有些尴尬。
《法制晚报》记者日前走近这对残疾“兄弟”,将他们无法看到和写下的故事,用图片和文字记录下来。
幼时双臂截肢 靠脚乐观生活
与52岁的贾文其坐在一起,记者很难将他和预想的残疾人形象结合起来。
谈话间,他用右脚夹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啪”的一声,叼在嘴里的香烟随之引燃。
“这样的绝活儿我还有很多,我很乐观的。”贾文其黝黑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尽管身上灰色迷彩服的两条衣袖空荡无力地耷拉在一旁。
贾文其是在3岁时因爬上变压器触电而双臂截肢的。这意味着,从他记事起,就已失去双臂。或许正因如此,他并没有将自己视为残疾人,而是与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别的孩子下河,他就用双脚游;别的孩子上山捡粪,他就用脚捡,“他们捡多少,我也捡多少。”
在贾文其眼中,自己与小伙伴唯一的差别在于,他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爬树和用镰刀割草。但他依旧乐观,将右脚练得越发娴熟,取物、生火、写字、倒水……凡是常人单手能做的事,贾文其几乎都可以完成。
更大的困难来自于长大之后。由于他始终无法独自上厕所,随着逐渐长大,校方终于将不便告知了家长。初中毕业后,贾文其的求学生涯戛然而止。
他为此憋着口气,发誓一定要生活独立。他将两根细绳拴在裤腰上,而后将绳子像背带一样挂在左右肩。随着肩膀的起伏,裤子也随之升降。就这样练了半年,他终于收放自如。
离开学校,贾文其加入了村上的林业队,正赶上“全国农业学大寨”运动。他白天植树,夜晚巡逻看护园林。正是这段经历,为他日后栽树埋下了伏笔。
而立之年双目失明 受开导走出阴霾
与自幼残疾的贾文其不同,贾海霞是38岁时才双目全盲的。
作为同村发小,贾海霞比贾文其大一岁,但他的厄运同样降临在3岁那年,白内障夺走了他左眼的光明。虽然从此只能单眼看世界,但贾海霞并未因此而感到挫败。
18岁高中毕业后,他进入邻村的采石场做炮工。20多岁结婚,等到2000年,他已是一个4岁男孩的父亲,每月领着上千元的薪水,生活也算有滋有味。
可命运偏偏要在此时将他拍翻在地。在一次放炮作业中,一块巴掌大的飞石击中了他的左脸。医生宣布,贾海霞仅剩的右眼保不住了,就此彻底告别光明。
眼前无尽的黑暗触发了早就潜伏于心底的痛,极度抑郁之下,他想到了死。
他向一位前来探望的朋友提出,想上阳台走一走,“当时我在12楼住着,真想跳下去”。所幸一位护士路过,悲剧才未酿成。
很长一段时间里,贾海霞始终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以前我能看很远很远,现在对面来个人,不说话我都不知道是谁。”
恰好此时,在残疾人艺术团工作的贾文其因父亲偏瘫,辞职回乡尽孝。作为从小的玩伴,贾文其没少开导贾海霞。彼时,贾文其已是1999年河北省残运会50米游泳项目的亚军,还练成了脚写书法的绝活儿。
在贾文其的劝导下,贾海霞逐渐走出阴影:“人家没有手,也活到四十多岁。何况与他相比,我还有老伴和儿子依靠。”
“既然无法改变环境,起码我可以适应环境。”贾海霞说。
残疾发小互为手眼 砍枝为苗荒滩植树
选择植树,对他们来说似乎是一种必然。
某个深夜,贾海霞问贾文其:“我这眼睛不行了,咱能干点啥?”
“咱们植树吧。”贾文其说。这一想法并非心血来潮。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以25元买了两棵杨树。13年后,其中一棵卖了1800元,让他尝到了甜头。加之在林业队的工作经历,他对植树更有把握。
贾海霞当即赞同:“除了植树,我们也干不了别的。”
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村里将一片50亩的河滩无偿提供给他们使用。2001年,哥俩在荒滩上栽下第一棵柳树。而之所以选择柳树,是因为他们着实拿不出钱来买树苗,而柳树可以“插柳成荫”。
为此,贾文其终日带着贾海霞在邻村四处砍树枝。贾海霞看不见路,就拉着贾文其空荡荡的衣袖;贾文其上不了树,就用肩膀扛着贾海霞往上爬;贾海霞爬上了树梢,贾文其再告诉他树枝的确切位置;等贾海霞凭感觉砍下树枝,再从十几米高的树上溜下来。
虽然幼时就会爬树,但对当时已近不惑之年且双目失明的贾海霞来说,要想重新上树并非易事。为此他没少从树上摔下来,肚皮也时常被磨破。好在皮肉之苦换来了娴熟的技艺。如今53岁的他只需十秒,就能爬到树上十米左右的高度。
由于砍了其他村民的树枝,他们为此没少挨骂。贾海霞坦言,村里曾以五毛钱一棵的价格卖过树苗,但他们买不起,只能厚着脸皮四处砍树。不过,他们只砍多余的树枝,以免影响大树生长。
砍下树枝便要尽快栽种。抵达荒滩需跨过一条宽约30米的小河,河道中水流湍急,圆石遍布,稍有不慎便会跌倒。贾文其要先涉水将树枝扛于对岸,再回来背贾海霞过河。
夏天,河水没过了贾文其的膝盖;冬天,河水冰冷刺骨,在这条不知道往返了多少趟的河里,保护贾文其的,只有一双破了洞的布鞋。等登上荒滩,鞋子早已湿得能折出水来。可在碎石遍地的荒滩上,贾文其必须穿着它才能继续种树。
首年植树仅活两棵 顶嘲讽摸索经验
登上河滩,栽树才刚开始。
起初他们用铁锨挖坑,一铲下去,尽是石头,费时又费力。后来他们先用两指来粗的钢棍打眼,再将树枝插入其中,最后填土灌溉。
打眼的活儿自然落到了贾海霞身上,可他又看不见,一锤下去,经常敲在自己手上,砸得皮开肉绽。在最初的一两年,他没少因此吃苦头,左手手背上如今遍布白色伤疤。不明实情的人看了,还以为他患了白癜风。
第一年,哥俩栽下800棵柳树,仅活了两棵。有村民不禁讥讽:“就你俩这样还能在河滩上栽活树?”
这让他们一度自我怀疑。第二年,他们改进方法,专选有水的地方栽种,成活量提升到了100棵。
原来,种树缺水了不成。他们又用铁锨在荒滩上挖渠,成活率随之陡增。近些年,他们一年栽种3000棵,成活1000棵。
每年3月,贾海霞和贾文其就开始栽树。4月之后,开始不断浇水、修剪枝叶、割草。等到三伏天时,遍地的藤蔓爬上了枝头,荒滩上杂草丛生,蚊虫肆虐。有时蚱蜢爬到了贾文其的后背、脖子上叮得生疼,他只能求助贾海霞帮自己赶跑虫子。可失明的贾海霞只能凭空挥舞双手,能吓走虫子已属不易。
到了冬天,他们也要守在河滩,既担心失火烧了树林,也担心牛羊吃了新栽的树枝。
对他们来说,最心痛的莫过于看着已有成人胳膊粗的小树,被爬上枝头的藤蔓压断。对于以低保为生的他们来说,购买除草剂实在太过奢侈。
就这样,树死了。
年复一年,夹杂着嘲讽、心酸、汗水,14年一晃而过,曾经的荒滩焕发新颜,成为包含杨树、柳树和香椿树的万棵密林。其中,有的已是参天大树,可以提供能栽种的树枝了。
那时哥俩有时会想,要是有媒体来报道一下,帮自己一把多好。
媒体报道引关注 烦恼并未消失
他们期盼的媒体终于来了。
去年三月,他们的故事最先由一家网站刊发,而后报纸、电视跟进。一位藏族医生捐了两千元,石家庄一家医院还给贾海霞做了眼部检查。一夜之间,他们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让说我们闲话的人玩去吧。”
可烦恼并未消失。贾海霞18岁的儿子正在石家庄一所技校读书,每月光生活费就要上千元。这让依靠每月一百多元低保和妻子打零工生活的他苦恼不已。事实上,儿子去年原本考上了当地一所中专,但想想每年五千多元的学费,他还是让儿子放弃了。
在已欠债至少三万元的情况下,双目全盲的他想让儿子白天上课晚上打工,可又犹豫了:“儿子的身体受得了吗?”
贾文其则是去年参加了危房改造,六千元的补助款还没到位,同样依靠低保生活的他,因盖新房欠下了两万多元债务。
事实上,他俩并非没有钱。14年间栽种的近万棵树如果全部卖掉,起码能拿到三四十万,足以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是,这些树能砍吗?
今年3月,他们的故事再次爆红网络。前来采访的媒体络绎不绝,纷纷将他们以前“不愿砍树卖钱”的说法写入报道,他们如今便不好再提砍树的想法。
在《法制晚报》记者采访最初,他们也表示不愿砍树,理由是“对树有了感情,舍不得砍”。当记者追问其生活如何继续时,他们笑笑:“办法总比困难多吧。”
接触久了,贾海霞才吐露心声:“如今都在报道,怎么砍树啊?我们种树就是为了补贴家用,要不是媒体来,我们早把树砍了。”
前不久,村里又无偿提供了一百多亩坡地,县里还送来30万棵柏树树种,可山坡打井的钱哪里来?
“其实我们每月就靠100块的低保生活,(前几天受伤)住院费还是借的。”贾海霞说。
文并摄/丽案调查工作室 记者 蒲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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