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省长：山西公安“习惯性漠视党纪政纪警纪”

　　山西政坛“塌方式”腐败暴露后，山西警界士气低迷。有知情人介绍，许多太原警察现在不太管事，反腐之后特权少了、限制和监督多了。

　　“我们已经挑选和聘请20名山西知名律师，组成律师团，替受到不法侵害的民警维权。”

　　4月，山西省公安厅纪委书记周培斌正在酝酿一个旨在替遭受不法侵害的警察维权的计划。

　　同时在周培斌脑子里纠结的，还有两件事：4月7日，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向执法时致一名妇女非正常死亡的太原警察王文军送达了起诉书；这几天，一名科级警员涉嫌受贿案也即将开庭审理。

　　近年来，山西官场的“塌方式”腐败震惊全国，山西公安系统亦难幸免，从太原连续三名公安局长落马就可见一斑。多名山西警界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山西官场重建之时，山西公安系统亦士气低落，如何刮骨疗伤、重振士气，成为山西五万警察面临的严峻考验。

　　纪委书记们眼中的乱象

　　在山西省副省长、公安厅长刘杰眼里，山西省公安厅纪委书记周培斌是个有思路有想法的人。

　　刘如此评价周培斌，并非官场客套。周培斌从山西省司法系统调入警界，经过调研后，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山西公安系统的问题：“习惯性漠视党纪政纪警纪”是山西警察违规违法违纪的一大病源。

　　调研中，周培斌还发现不少问题。“有的县级公安机关主要领导和班子成员，长时间不到基层所队调研、检查、督导、突查，个别领导从刚任职时到基层走马观花‘调研’之外，三四年时间没有去过基层队所。基层民警甚至很难见到领导的面，更谈不上对民警的监督和指导。”

　　2014年，周培斌曾披露来自山西省检察院的通报，“近三年，我省仅执法过程中因涉嫌职务犯罪就有三百多名民警或协警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山西公安的乱象，其实周培斌的前任任鸿太早有察觉。任鸿太2004年进入山西省公安厅任职，2013年7月卸任纪委书记一职，周培斌接任。

　　“警察职务违法违纪问题突出，个别领导干部权力腐败问题突出，领导干部违法违纪居高不下，民警不作为、乱作为现象依然严重，警察纪律作风问题突出。”2011年，任鸿太曾如此反思山西公安。

　　他列举了一系列数据：2008年至2010年，全山西省仅执法过程中涉及职务犯罪的民警或协警就有三百多名。2007年至2010年，山西省公安机关核查处理违法违纪的科所队长以上公安领导407人。

　　“有的基层所队长剃着光头、挂着项链、戴着佛珠、穿着便衣，俨然黑社会老大的样子。有的经商入股、吃拿卡要、旷工缺勤、迟到早退、出入娱乐场所、滥交朋友、充当保护伞等，问题屡禁不止。”山西省副省长、公安厅长刘杰曾这么表述他眼中的部分警察。

　　除了数据，任鸿太还列举了诸多具体事例，“有的出警迟缓，处警不力，致使老百姓的利益得不到保护；有的监管不力、强制措施不当，造成盘问、审查对象非正常死亡。有的是单位和民警受利益驱动，乱收滥罚，插手经济纠纷，入股煤矿、娱乐场所经营，滥用权力搞创收。”

　　任鸿太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曾透露，2003公安部出台“五条禁令”后，“公安部每年节假日期间对我省暗访，无一例外总是有人被查”。

　　“上面有人”

　　山西公安系统的诸多问题，和山西官场过去的腐败无疑有直接关系。2015年4月13日，山西省警界一名退休的厅级警官向南方周末记者指出，山西党政系统腐败直接影响山西公安。

　　《山西日报》2006年曾报道，原山西省委常委兼太原市委书记侯伍杰，接受时任太原市公安局副局长邵建伟希望晋升局长的请托，受贿88万元的财物。

　　上述退休警官以落马的太原市公安局原局长苏浩为例，“苏浩怎么从工商局钻进公安局的，怎么从偏远地市到太原市公安局当局长，怎么又被诡异免职去省司法厅副厅长，又是如何神秘消失的？”他认为这都与当地官场腐败有直接关系。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获知，苏浩背后的官场靠山为一名山西籍副省级官员。苏浩的继任者、原太原市公安局长李亚力，则与落马的原山西省委副书记金道铭关系密切。

　　在一名与李亚力熟识的山西高层官员眼中，李亚力极善官场钻营。前几年，山西官场盛传外省一名官员将调入山西任职。当时，此人事调动只是传闻，李亚力却打听到这名官员的电话，在此人还在外省任职时，提前打电话示好。

　　山西临汾经济开发区公安分局原局长郝强，则是“上面有人”的另一类典型。

　　1995年，郝强大学毕业，虽然眼睛有残疾，但顺利进入公安机关。郝强能顺利参警，靠的是他父亲郝忠礼。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官方信息获知，郝忠礼2001年1月至2006年4月任临汾市委常委、副市长，2006年4月退休。

　　“郝强工作中并无大的建树，但步步高升，年仅30岁就升任县级公安机关局长之职，可谓志得意满。”一名退休的山西副厅级警官说。2006年至2008年，郝强担任临汾经济开发区公安局局长期间先后5次出境赴澳门赌博，4次是工作期间。

　　上述退休警官透露，“经调查了解，他上午干工作，下午做买卖；白天当局长，晚上当老板。”自2005年至2007年间，郝强非法收受他人财物共计211万元人民币，并开设网络赌场、组织他人赌博，经营网络百家乐赌博。2010年7月14日，郝强以受贿罪和开设赌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次年，郝忠礼被处以留党察看一年处分。

　　因与地方官场高层贪腐官员勾连，监督形同虚设。郝强任公安分局长期间，该单位在全市纪检监察系统重点工作目标考核中，连续2年排名倒数第一，但未按照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有关规定对其问责。

　　监管监督不力，在灵石县公安局原副局长史双生身上也有体现。上述退休警官还透露，史曾自称更喜欢经商当老板。自任派出所长起，史就违规参与营利性活动，在中纪委部署的几次集中清理活动中，史从未申报，有关部门也从未核查。

　　山西省公安厅纪委书记周培斌指出，有的地方和单位领导对公安纪检监督工作重视不够，甚至反感监督，搞表面文章，粉饰太平，“有的对发生的违法违纪问题，处理失之于宽、失之于软，个别单位甚至有案不立、立而不查、查而不处、瞒案不报、极个别单位对上级查案有抵触情绪。”

　　“山西公安受伤很重”

　　山西政坛塌方式腐败后，山西警界陷入低迷状态。一名曾专事报道太原公安新闻的山西媒体人介绍，太原警察现在不太管事，反腐之后特权少了，限制和监督多了。

　　“我认识一个派出所的警察，过去在辖区内的娱乐场所，想去哪家店玩就去哪家店玩，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现在不敢去玩了，但也不愿意干活了。”另一名山西籍媒体人说。

　　老百姓权利意识和监督意识的增强，让一些习惯不受监督的警察不适应。“有些老百姓办事，随手拿着相机做视频，稍有不满意就会发到网上。有些驾驶员，自己就带着录音设备，对一些不法行政执法行为进行取证。”山西警界一名高层说。

　　周培斌注意到，一些高层警员也开始不作为。大同市一名县公安局局长，已在三个地方干过县公安局长，没提拔，工作不上心。“我很不客气地训了他，‘提拔你我发挥不了作用，免掉你我还是能起很大作用，你不想干很多人想干。”

　　2014年12月13日，太原警察王文军在出警执行警务时致使一名妇女非正常死亡，让山西公安的处境雪上加霜。

　　案发后，王文军及该派出所副所长等警员因涉嫌玩忽职守被逮捕。4月7日，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向王文军送达了起诉书，起诉其涉嫌故意伤害、滥用职权。

　　对于此案，周培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山西公安队伍受伤很重。”另一名山西警界高层则认为，“内伤士气，外损形象，严重损害公安机关的执法公信力，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一些山西基层警察认为，王文军是在执行警务时遭遇抗法作出应对时致人死亡，不应该负刑事责任。而更多舆论则认为，警察暴力执法致人死亡，无疑应承担法律责任。

　　山西忻州一名女派出所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遇到打人什么的，尽管我也害怕，但是我都会冲上去把受害人先给救下来，有什么事再去处理，但是现在遇到事都是先想着保护自己。”

　　“现在一线民警不敢出警，出了警遇到特殊当事人，无从下手，不好把握执法尺度，都怕担责。”山西吕梁一名资深警察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

　　多名基层山西警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达了类似的畏惧心理，“过去，我们到现场靠一种威慑力带人回单位，现在别人怎么骂我们都不敢还口，做得多过分都不敢动手，怕被拍到网上。”

　　太原市公安局一名城区分局警员举例说，在一个派出所，一名当事人突然掏出一把小刀割腕，警察们都愣住了。现场一名警察说，“过去我们肯定立即扑过去夺刀，经历了王文军的事情后，我们怕将来说不清。”

　　山西警界士气低落，在案件的侦破率上表现得更直接。4月11日，忻州市公安局局长杨梅喜介绍，今年一季度，忻州市的案件侦破率同比下降了31%。周培斌则透露，太原市公安局1月份的案件侦破率明显下降，其他市也都下降了。

　　太原市公安局局长汪帆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1月份案件侦破率确实有下降，太原市有关官员在会上作了强调后，2、3月份破案率大幅回升。

　　“带兵要狠，爱兵要深”

　　士气低落，但山西省公安厅长刘杰和纪委书记周培斌并不手软。刘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奉行的是“带兵要狠，爱兵要深”。

　　2014年，周培斌接到举报，山西省公安厅纪委一名监察室副主任涉嫌受贿。“这个同志给以前的省长当过警卫员。有人跟我说，算了，纪委自己的干部，别查了。我说，不行。查这个案子，厅长也很支持。这几天，案子就要开庭了。”

　　周培斌手下的人并不多，为了支持他抽调人手办案，刘杰在山西省公安厅的内部大会上公开要求，“纪委借谁家的人，必须要全力支持。”

　　2014年，山西省公安厅纪委查处案件59起，3名有职务的警察被双规。

　　严查之下，山西警察违法违纪开始减少。2012年，山西发生警察和辅警违法违纪案件365起，470余人，2013年发生266起、380余人，2014年则下降到92起、119人。

　　4月12日，自觉“惹了很多人”的周培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和刘厅长说，你年龄大了，我也是，一定要把队伍抓好，退休时有个好交代。”

　　为重塑山西公安形象，刘杰主张多看老百姓的满意度。2012年，他从济南政法委书记调任山西公安厅长，“年底的时候，很多市局业务处的同志都跑到省厅来请省厅的同志吃饭。后来我发现，是来要考核分。于是，我给他改了，把内部考核从100分压成50分，把老百姓是否满意加入考核并占50分。”

　　“有人不同意这么做，说我是向老百姓卖好。我说，就是要向老百姓卖好。”刘杰说。

　　“重伤”的山西警界，正在试图“疗伤”。周培斌介绍，刘杰向山西所有警察开通了厅长信箱，每晚他都会回复部分一线警察的来信。

　　“过去，你一个小民警想和厅长对话，不行。现在通过厅长信箱能直接跟厅长交流，而且近五万警察、三万协警都能看到，这个疏导和辐射作用多大？”周培斌说。

　　不过在刘杰看来，让一线警察能直接跟自己交流，也是对各地公安局长们的一个监督。4月11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山西省忻州市了解到，忻州市公安局向社会公开了局长和各县市区公安分局长、派出所所长的手机号。

　　“实事求是，我那个号码是办公室副主任接，其他县市区局长号码都是他们本人的。找我，电话虽然不是我接，但也会报给我。”忻州市公安局局长杨梅喜说。

　　解决警察夫妻异地分居的问题，也成为山西警界提升士气的切入点。山西省公安厅一名副厅级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出台了异地分居民警夫妻“团圆计划”，凡不在同一行政区域工作生活的在职在编警察夫妻，符合一方满40周岁或分居5年以上的条件，可以通过工作调动实现团聚。

　　2014年，山西省公安厅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干部提拔。山西省公安厅一名高层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2014年6、7、8三个月，山西警界提拔了约140个处级干部，交流了约30个处级干部，总共170多个人。据称，这是山西省公安厅历史上单次调整干部最多的一次。过去一动干部，就有些人跑官要官，或者举报信就满天飞，为了争个副科级干部，基层民警都可能闹得鸡飞狗跳，这次提拔干部通过数据考核进行，比较平静。

　　4月9日，《2014年1月至2015年3月全省公安机关民警遭受不法侵害案（事）件调查报告》被送到了刘杰和周培斌的办公桌前。早在3月，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刘杰在北京参加全国两会时已建议刑法中设置“袭警罪”。

　　根据上述报告，2014年全年山西发生暴力抗法袭警案件69起，涉及警察96人。2015年前三个月，山西发生暴力抗法袭警24起，涉及警察37人。暴力抗法袭警案件如此大幅度上升，让山西警界高层们忧心忡忡。

　　正是这个报告，将催生一个让山西一线警察感到暖意的维权计划。“我们已经挑选和聘请20名山西知名律师，组成律师团，替受到不法侵害的民警维权。”周培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