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李超 三任市委书记“接力”落马,这座城市怎么了
昆明到底怎么了?张斌老人叹了口气,这位几年前刚刚退休的厅级干部喃喃自语,“这十年,昆明彻底沦为一个工地了,除了大拆大建,毫无亮点”,这让他感到陌生且沮丧。
张斌所站的位置是通往滇池的主干道,十年前,滇池的边界就在他的脚下,几公里以外,一座目测超过50层的高楼正在修建,旁边是万达广场在全国的第100家门店。
十年跃进,滇池盆地至少有将近300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新生建筑吞没,这座城市在披上光鲜外衣的同时,也承受着“速成”模式带来的痛苦:高昂的财政负担、衰败的城市工业和频繁的街头抗议。
如今,随着三任市委书记“接力”落马,这座激进奔跑的城市再一次进入外界视野中的时候,已经显得凌乱、嘈杂,气喘吁吁。除了蓝天和白云外,昆明似乎输光了一切。
这是昆明的城市病,亦是这座西部边陲的花城谋求一夜之间迅速国际化的“心病”,这是一条激进且扭曲的城市化之路:一边成长,一边繁荣,一边败落。
昆明大规模造城开始于2003年,当时,主政官员提出了“建设新昆明”的口号,并围绕滇池布局了“一湖四片”的区位规划,力图把昆明打造成一座具有国际化规模的大城市。
这种雄心肇始于1999年,当年,昆明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它让这座西南边陲的小城第一次走上世界的舞台。现在来看,这次博览会给昆明留下两个后遗症,一是,无限放大了昆明迅速国际化的城市欲望,政府亦为此背负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二是,昆明的消费水平居高不下,主城区房价早在3年前就超过了了8000元/平米。
“实际上,作为省会城市,昆明也到了一个选择方向的十字路口,1999年的世博会是一个关键节点,”张斌称,“自此,省内的教育、医疗优势资源迅速向昆明集中,云南省也发展精力放到了昆明身上,建设新昆明的设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地学者和官员对此感到忧心。最大的问题是,以昆明的财政能力和产业基础,是否能够支撑这一快速城市化的雄心。
土地缺乏则是昆明面临的硬伤,全市土地总面积为2000多平方公里,其中山地和丘陵占土地总面积的88%,建设用地极为紧缺。
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是,昆明机场建成后,一直因为天气多雾,导致飞机经常无法正常起降而备受批评,实际原因是,因为土地供应紧缺,昆明不得不在城东的山上削平山头作为机场建设的用地。
“新昆明”提出两年后的2005年,官方的政府工作报告承认,“现代新昆明建设面临着资金筹措和土地供应难度较大等问题,社会矛盾已经进入凸显期”,新城建设极其缓慢。
改变始于2007年,已经落马的仇和履职昆明市委书记。这位从江浙一带内迁的官员在把沿海的效率模式带到昆明的同时,也让整个昆明城的新城建设进入“仇和模式”,基于个人意志的强行拆建成为官方的主政思路。
张斌与仇和有过三次直接接触,“这位熟读西方经济学的官员对缓慢的工程进度感到着急,他决定改变这一局面,”张斌回忆称,“仇和曾说,要筹集400亿元投入进去,在5年内完成对昆明旧城初步改造”。
为了解决土地不足的难题,昆明沿着两个维度强行、迅速扩建:对内,改造城中村,强行拆除老旧房屋;对外征收农民土地,建设新城。效果显而易见,张斌回忆称,“这几乎改变了昆明,十年以前,30层以上的高楼屈指可数,而如今,已经变得再平常不过了,甚至更高的楼房都在修建”。
一位参与过昆明项目开发的地产商经理对这种速度和强力程度感到惊讶,在他印象中,典型的“仇和模式”发生在2009年前后,当时昆明圆通寺的藏经阁区域被列为旧城拆迁项目之一,但因为涉及宗教问题遭到抵制,仇和闻听后放话,“一个月内拆不掉,就按烂尾楼处理”。
尽管此事因为部分老干部闹到省委不得不作罢,但“仇和模式”被保留了下来并被继任者张田欣和高劲松继承。在后二人主政期间,城外失地农民和城内遭强拆居民联合的上访、抗议,成为昆明街头常态。
同样为解决财政不足的问题,近十年,昆明在土地财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大范围“低价征收,高价出卖土地”的做法成为常态。昆明征地补偿和土地拍卖的价格也一直处于绝对悬殊的地步,以滇池附近的一个项目为例,该块土地征收时补给农民的价格为15万/亩,而政府的土地拍卖价格高达735万/亩。本地学者估算,仇和主政期间,昆明的土地财政收入一度超过了其他税收的总和。
这是十年造城给昆明市民社会造成的最大撕裂。尽管仍有许多人因为拆迁一夜暴富,但整个昆明的贫富差距不断被拉大,政府与市民滑落到了愈加对立的泥潭。本地学者估算,昆明社会的基尼系数早已突破0.4的警戒线了。
有意无意之间,昆明被各方推着走上一条大拆大建,试图一夜之间走向国际化的道路,而且越走越急。十年造城,这个当初城市发展的战略规划,日渐演变为领导人个人的政绩工程和规定性动作。城建末路
拿着手中的材料,于德海显得愤愤不平,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访过多少次了。在拆迁停摆的四年,于德海说,自己总共损失了40万,他要求政府对损失予以承担。
于德海所在的海子村靠近滇池,2008年被列为全市336个城中村改造项目之一,要求限期搬迁。按照计划,该项目于2009年启动,2010年3月7日实施拆迁。补偿标准为,“房地一体置换,统一置换300平米的新房,超过300平米的按照每平米3000元进行货币补偿”。
以于德海家的房子为例,于德海的房屋为500平米,在置换300平米后,于德海可以获得60万的额外货币补偿,而海子村全村共有400多亩土地,2000多口人。
一直到2014年8月份重新启动以来,长达四年的时间,该项目都因为拆迁补偿款和其他经费无法到位而摇摆。于德海算了一笔账,“这四年,自己花在租房上面的费用总共10万,房子因为闲置每年损失7万左右,四年下来总共损失40万左右,政府的租房补贴远远无法覆盖自己的损失”。
没有具体的标准去佐证这笔账目计算的真实性,唯一可以参考的事实是,在海子村所在的金河社区一边,太河社区重新制定并提高了补贴标准,以于德海的房子作参考,整整高出40-50万元左右。
宋阳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项目经理,在滇池边上有两个项目。他承认,“实际上,拆迁补偿没有统一的标准,每家每户或者不同的社区,都因为参与拆迁的开发商谈判能力而不同,但近两年,拆迁户或者征地农民倾向于要求更高的补偿款”。
以宋阳操作的另一个拆迁项目为例,宋阳表示,“政府规定的补贴标准为1:1.2补偿,但具体的谈判过程中,为了节约时间,减少贷款的利息支付,公司把补偿标准提高到了1:1.4,这意味着,每平米的补贴达到了1万多,公司多支付了390万元”,而周边主流的房价也只有9000/平米-10000/平米。
城建之上的房地产发展热潮正遭遇崩盘的危险。“这几年,昆明的房地产一直处于资本推动型的发展模式中,开发商的资金链都承受着严峻的考验,”宋阳透露,“项目利润率已经最低可以低到5%-6%左右,部分开发商正遭遇洗牌或被迫退出的危险”。
据昆明水电部门内部人士测算出来的数据显示,“昆明新建商品房的空置率高达70%,保守估计有200多万套”。数据显示,2014年,昆明规模以上固定资产投资3138.17亿元,其中房地产业投资达1492.62亿元,占到投资总量约47%,一旦房地产投资下滑,其对昆明经济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难以为继的局面在主城外扩方面亦有鲜明体现,典型的为呈贡新城的建设,作为昆明十年来着力打造的新城,在寄托城市扩张雄心的同时,也被当地人称为“鬼城”。
实际上,城市南扩的思路并无太大问题。据本地学者分析,昆明三面环山,东面和西面是山区、丘陵地形,在东面山上削山建机场已经是走到极限了,北面是水库,天然屏障,城市向上述三个方向扩展的大门实际上已经关闭,只剩下南向通往滇池,恰恰一马平川。
呈贡新城位于滇池片区,是昆明重要的蔬菜生产基地和花卉市场,属于昆明规划的“一湖四片”产业发展区域,尽管选址于此,大规模破土建城面临着破坏环境,污染水源的压力,但急迫想获得土地的昆明,别无选择。
自2003年以来,呈贡新城建设最快的时期为仇和主政期间,最典型的做法为,“强制要求高校和政府机关搬迁至新区”。最初的设想是,这座新城可以为主城区减压,分担主城区日益拥堵的压力。但距离主城区15公里让其广遭诟病,也让政策设计的效果大打折扣。
大规模的拆迁和新城建设,让昆明市政府背负了巨额的政府债务,据接近政府的人士透露,“债务数字至少不低于1000亿元”。但这并没有阻止昆明建设新城的决心,2013年,高达54层的新世贸中心破土动工,总投资达到了18亿。
仇和调职之后,继任者张田欣和高劲松都在新城建设上下足了功夫,随着部分工业园相继搬入,征地卖地的步伐在不断加快。最终在滇池边上的晋宁,引发了震惊全国的征地流血惨案。产业空心
新世纪之前,昆明的产业结构以特色农业为主,并培育了烟草、糖、茶等产业。进入2000年特别是昆明提出打造“新昆明”之后,农业被逐渐抛弃。2003年,昆明在规划“一湖四片区”的同时,也提出了“退一进二”的产业发展规划,退出附加值不高的农业,着力发展工业。
胡路感受到了这种失落,他是云南咖啡协会的副秘书长,最近几年,他一直在努力推动咖啡行业与政府的互动,推广咖啡这项特色生态农业落户昆明,希望把昆明塑造成为中国的咖啡之都。
他设想的是,既然亚洲的咖啡种植面积中,中国99%的比例集中在云南,而昆明又是省会,具有市州不具备的优势,应该确立以昆明为中心的咖啡产业发展生态。他算了一笔账,“中国至少有3万亿-4万亿左右的咖啡潜在市场,这对于产业结构单一的昆明来说,是个帮助”。
为此,胡路多次通过各种形式与昆明市政府进行接触,但都无疾而终。让他感到焦急的是,昆明周边市州已经抢先一步挂起了咖啡交易中心的牌子。
比胡路更失落的是昆明的旅游业,至少在十年以前,旅游业仍然是作为昆明的支柱产业存在,在工业基础较差的情况下,发展旅游业似乎成为昆明唯一的出路。
但这十年间,昆明的旅游业遭遇到内外双杀的局面。2003年左右,昆明旅游业总收入不足200亿,2014年,这一数字刚刚突破600亿元,十年勉强增长了3倍。
大理、西双版纳、丽江等更具民族特色的旅游景点兴起抢走了市场份额,是一个原因,这使昆明逐渐沦为外地游客进入云南的中转地,而随着上述地区开通了国内主要城市的直达航班,昆明连中转站的地位都难以保住了。
昆明城内,十年大拆大建,整个滇池在不断缩减,有历史文化的古建得不到保护,整个城市的旅游吸引力也在不断减少,“昆明作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基因,在十年之内,消失殆尽”。
昆明旅游系统的官员对此多有抱怨。“十年了,昆明旅游的业态没有根本变化,还是以观光游为主,且因为拆建,城内能提供的旅游景点还在不停减少,”一位旅游系统的官员称,“昆明旅游业的损失,难以挽回”。
云南社科院研究员陈铁军分析指出,“政府抛弃农业和旅游业的原因很简单,这两个产业很难收税,在某种程度上,还需要政府出钱补贴,难以满足政府财政需要的诉求。”
这是昆明面临的尴尬,“想要的没来,不该走的却走了”。此后,昆明逐渐滑落到纯粹依靠固定资产投资和房地产投资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仇和主政昆明之初的2008年,昆明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1053.16亿元,而在仇和主政昆明末期的2011年,当年该市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2701.11亿元。最近三年,昆明的工业投资增速一路下降,从2012年约35%跌至2014年0.8%的谷底。
在城建大幕拉开后,昆明政府似乎走入了一条“缺钱—卖地—依靠房地产”的死胡同,整个城市的产业,既缺少发展动力,也没有发展窗口。
去年12月13日,履新昆明市委书记不久的高劲松召开了一次经济会议,此次会议提出:“我市工业长期积累的结构性素质性矛盾集中显现,以低端产业、低附加值产品、低层次技术和低价格竞争为主导的发展路子难以为继,加快工业转型升级面临更加严峻的形势。”春城迷失
“温吞”的生活态度使得整个昆明官场的行政效率一直饱受批评。“至少在仇和到来之前,昆明公务员以懒散著称,”张斌回忆称,“9点半开会,10点钟人能到齐就不错了,而且从来没有人觉得,开会迟到,办事拖拉是个问题”。
商界对此的抨击更为激烈。“曾经等一个项目审批会等了两个月,已经确定的过审项目走政府流程,找领导签字又等了两个星期,”一位驻昆明的公司负责人称,“这种行政效率,别说和江浙相比,即使和邻居成都、重庆比较,也落后一大截”。
仇和的到来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种作风,其推行的具有强烈个人意志的治吏新政使官场的效率有了明显的提升,众多搁浅的工程如城市河流治污等项目得以顺利推动。但后者随后滑入了明显“人治”的泥潭,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仇和模式”也对整个城市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这亦是仇和落马后,本地政商学民四界对其评价褒贬不一的根源。
这种局面在连续三任市委书记落马后显得更加明显,昆明官场面临持续反腐的重压。实际上,更早之前的地方两会上,昆明市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指出,部分干部“能力不足、精神懈怠、缺乏担当、脱离群众等问题较为突出”。
本地城市规划专家朱冲对此感到可惜,在他看来,无论是地理优势和区位优势,甚至是资源储备,昆明都具有自己独特的要素禀赋。但可惜的是,“多年来,昆明各界始终无法就城市的发展形成统一的共识,也无法提出一套长远的、合理的城市发展规划”。
最大的危害在于,昆明社会各界逐渐分裂为各自为阵的境地,“昆明自己想要的发展、外界附加其上的发展、主政官员主导的发展”难以达成一致,最终回归到凭借权力决定城市发展的轨道上。
“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最近十多年,昆明的城市规划飘忽不定,变来变去,每一届主政官员都按自己的意志改造这座城市,”朱冲称,“昆明社会的撕裂程度是在扩大,而不是减小”。
1999年世博会,自昆明提出建设国际大都市的目标开始,在这十多年过程中,昆明先后提出或向国家争取了“泛亚金融产业中心”“东南亚、南亚物流中心”“区域性国际金融中心”“西南先进制造业基地”“区域性特大中心城市”“泛亚城市新中心”“西南大通道”等多个城市功能定位,更新速度之快让外界眼花缭乱。
但这些宏大的规划,在一个缺乏产业支撑和稳定政府财力的城市,不能落地,只能停留在政府的文件和人们的争论中。
更为紧迫的是,自2003年提出打造新昆明以来,经过十年鏖战,昆明与西南地区的成都、重庆等城市的差距不是在缩小,而是在拉大。以2003年昆明提出“新昆明”口号为基准,到2014年,昆明与成都的GDP差距由2.3倍扩大到2.7倍;与重庆的差距则由此前的2.7倍拉大到3.7倍。
三任书记落马后,“结束争论,寻找昆明共识”的呼声开始在学界响起,尽管人们不同意“昆明是一座看不清未来的城市”这样的说法,但迟迟找不到通往未来的钥匙让人感到沮丧。“总体规划、产业支撑、城市精神和人才储备是一座城市发展的动力,但昆明似乎都欠缺。”朱冲称。
(应被访者要求,张斌、宋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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