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善山起床后,往灶台里扔几块木柴,就匆匆地跑出家门,眺望老宋头等各家邻居的烟囱。
“如果不冒烟,那就可能摊上大事了!”一旦觉察到异常,66岁的善山就会抓起手机,奔向邻居家,随时准备向边防派出所报案。
“邻里守望”,当地政府总结,这是一种群策群力的治安防范模式。
善山所在的南坪村,隶属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市南坪镇,也是镇机关驻地。2014年12月27日,一名朝鲜逃兵越过图们江,进入南坪村下辖的自然村吉地屯,村中四名村民遇害,皆为老人。
据村民介绍,吉地屯目前仅剩七八个老人留守。而曾经拥有三千多人口的南坪村,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十名老人留守。
一起越境凶案背后,潜藏着一场被外界忽视的人口大迁徙。
血洗“吉地屯”
2015年1月11日,太阳一竿子高,大街上依旧难见村民的踪影,南方周末记者的脚步声倒是惹来阵阵犬吠。村南头,一座废弃的院落旁,几头黄牛正啃着雪地里露出的残草,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如果你不主动搭讪,我还以为你是江那边跑过来的。你一说话,我听明白了,(你是)中国人。”尚未确认南方周末记者身份前,在南坪村一处水井打水的善山,正打算跑回家按下报警电话。
半个月前那宗越境凶杀案带来的悲伤、恐惧与猜忌,仍笼罩着这个江边小镇。
2014年12月27日17时30分左右,南坪镇边防派出所接到报警电话:吉地屯发生凶杀案。
“那男的拿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刀。”
吉地屯与镇上的南坪村只隔着一座小山包。案发后初步的调查表明,这名持枪的朝鲜男子趁着夜色潜入吉地屯,时间大致是当天17时10分。
媒体援引吉地屯“村长”的话说,一名朝鲜男子闯入村里抢劫,最先闯入村民车某家,“他拿走100块钱,又吃了些东西。”
接着,朝鲜男子又进入60岁的“大队会计”许雨龙家,不久,许雨龙被邻居发现倒在庭院里,其妻则在厨房被杀害。
随后,凶嫌欲洗劫章某家,惊恐中的章某按响警报器,房内警铃响起,凶嫌迅速逃离。
为应对猖獗的越境犯罪,当地边防部门多管齐下。2012年,延边州边防部门向居民发放了600部报警手机。同时,边境地区还推行“十户联防制”,把邻近十户(或十多户)组成“联防组”,家家安装一种报警设备,连接到派出所,遇有突发情况,成员间还可相互支援。
但凶嫌并未直接离开南坪村。他又闯入了70岁的李仓禄家,将李家夫妇杀害。其间,饥肠辘辘的凶嫌,还把一户村民家中冰箱里的猪肉偷走,才从村中溜走,去向不明。
凶嫌被发现并抓获,已经到了第二天上午。
“那小子长得老好看了,小圆脸,白白的。”出租车司机李朝阳说。他常年往返于和龙市与南坪镇,恰巧目睹了抓捕现场:
来自边防团的一名营长带领七名士兵,确认身着黑色外套的凶嫌后,迅速包抄。一名民警则发出警告:把手枪扔到地上,趴地上不要动!
朝鲜男子置之不理。惶恐中,他在两百多米外率先扣动手枪扳机。混战中,仰仗步枪的射程优势,一名边防团士兵击中男子腹部,边开枪射击,边靠近包抄,逐步将其制服。最后,发现他的手枪中尚有七发子弹。
经过三天的实地探访,南方周末记者粗略勾勒出朝鲜男子的逃亡路线图:案发当天21时左右,他沿着江边公路行走四五公里后,逃至釜洞口村。
这也是图们江畔的一处“空巢村”,与朝鲜茂山郡仅一江之隔。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这名男子正是来自朝鲜茂山郡的驻军,大约26岁,官至“小队长”。
蹊跷的是,当晚,劫掠成功的“小队长”并没有返回朝鲜境内,而是撬开了釜洞口村唯一居民家的门。案发时,唯一的村民恰好不在家。
“房间里油盐酱醋齐全,他竟然自己做饭吃起来。”一名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进入房间后,凶嫌先是脱下身上的血衣,烧掉,又找来一身干净的黑色外套换上,睡了一宿。
2014年12月28日上午,“小队长”依旧没有选择返回朝鲜,而是跑到沿江公路上搭车,第一辆驶过的出租车已满员,并没有停下。
这时,一辆银行运钞车驶来,幸亏得到公安部门的通报,司机发现该男子形迹可疑,尤其具有明显的罗圈腿,遂报案。不久,大批边防官兵和警察赶到现场。
截至南方周末记者发稿时,当地政府并未公布详细案情。外交部发言人洪磊2015年1月7日说,朝鲜逃兵非法越境枪杀4名中国边民事件发生后,中国警方立即展开抓捕行动。在抓捕过程中,涉案人员被击伤,医治无效死亡。
越境行凶
“从我们掌握的第一手资料来看,越境作案呈递增趋势,做完坏事就跑回他们境内,这导致很多案件成为悬案。”延边州一名官员介绍。
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公开资料统计,2000年至今,1334公里长的中朝边境线上,至少发生14起恶性越境杀人案件。
越境犯罪呈现出一定的关联性:每当朝鲜困难加剧之时,越境犯罪率就会升高。
2003年,是越境犯罪的第一个高峰。这或许与朝鲜局势有一定的关联。2003年1月10日,朝鲜宣布退出《核不扩散条约》,重启浓缩铀试验,招致国际社会严厉制裁,民生更加艰难。
来自有关部门的记录触目惊心:2003年1月23日,中朝边境北段珲春市板石镇,数名朝鲜士兵越境抢劫,开枪后逃回境内。四天后,一名19岁的朝鲜士兵持AK-47步枪犯境,在珲春市敬信镇被拘捕。同年2月19日,一名朝鲜军人私渡图们江,潜入大苏村,切断报警电话线后,将一对夫妻刺死。
第二个越境犯罪高峰期则是2006年前后,朝鲜遭遇自然灾害,粮食歉收。
2007年6月15日傍晚,吉林省龙井市开山屯镇小麦山下,只有9户人家的爱民村八社均遭洗劫:一名持有刀枪的朝鲜军人潜入爱民村八社,挨家挨户地索要米面、豆油、衣服和锅具等,随后钻入深山老林。吉林省内媒体《城市晚报》2007年7月5日透露,凶嫌被边防部门抓获。
有组织的集体越境犯罪偶有发生。2006年10月一天深夜,七名朝鲜籍男子闯入延边和龙市广坪林场,与执勤哨兵发生冲突,一名中国边防战士被刺死。
在历次反越境犯罪行动中,中国民警、边防部队多人殉职。2001年8月31日,朝鲜军人李革男持械闯入延边州龙井市,先后将民警李正根、治安员杨寿星,及23岁的边防战士李兆林杀害;2005年10月16日凌晨,五名朝鲜逃兵持枪洗劫广坪的一处度假山庄,并挟持经理及三名游客。营救行动中,驻军湖南籍战士李亮牺牲。
为数不多的坚守者
隆冬时节,图们江已经全面封冻。南坪段的河面仅五六十米宽,轻轻一滑就可到对岸。不过,中国一侧拉起了长长的铁丝网,不少地区用中文和朝鲜文写着“禁区”二字。
南坪镇驻地,除了不足三十名的留守老人,其余的都是“吃公家饭的”:镇长、副镇长,以及邮局、卫生所、供电所、加油站等部门的工作人员。傍晚,他们大多匆匆地离开小镇。
“(这样下去,)以后边防地区没有人了!”善山说。
上世纪80年代初,南坪镇驻地有三千多人口。现在,村西南角的南坪镇中心小学彻底荒废,孤零零的教学楼,门窗也被偷走。
“土地撂荒,学校关门,找年轻力壮的当村干部都很难。”一名边防部门人员说,村中一旦出现越境犯罪案件,这些留守老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不少留守老人不识字,连报警手机都不会使用。“崇善有位老太太,她以为手机像座机一样,压根儿就没给手机充过电。”
整个中朝边境地带近百个村镇,都出现严重“空巢化”。当地政府2008年一份统计表明,延边州前往北京、广州、青岛等关内城市打工的朝鲜族人则接近50万,至少还有26万青壮年在韩国务工。正是通过在韩务工的庞大的南坪籍人员,发生在中朝边境的凶案,由境外媒体率先披露。
这是一场被外界忽视的人口逆向大迁徙。据延边州的地方志记载,16世纪初,朝鲜半岛的农民为逃避苛政,陆续越过图们江前来垦荒,“朝耕暮归”,“春来秋去”。1840年代以后,朝鲜人开始大规模定居延边。
时过境迁,这些“越垦者”的后代,迫于生计和人身安全,多数选择了离去。
漫长的边境线上,只剩下老弱居住生活。“空巢化”的真空,吸引着邻国不法分子开始越境。
2010年,延边检察机关所做《延边州近年外国人犯罪情况调查》显示,外国人在延边地区的犯罪,高出全国水平三十多倍。2005年-2010年间,延边州检察院共办理外国人犯罪案件237人,其中朝鲜国籍犯罪人数多达193人,占外籍犯罪人员总数的78%。
一名边防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频繁的越境犯罪,让当地边防部门头痛不已,在部分敏感边境路段,安装有激光摄像机等先进电子设备,昼夜不停地无缝隙监控。
对于非法越境者,边防部队的权限通常只是进行阻止和劝阻,对跃跃欲试者难以构成威慑。“十户联防”、“邻里守望”,对于边民而言,更是亡羊补牢式的措施。
“年纪大了,出去务工没人雇(我们)。”善山是为数不多的坚守者。他说,他不愿离去,也无处可去,图们江畔就是他的家。
(出于受访者人身安全考虑,善山、李朝阳为化名)
我来说两句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