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首个“男丁格尔”：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

吴应宏从事护理专业29年了，是广州第一个获得市级“南丁格尔”称号的男护士。

我国首个获国际“南丁格尔”奖的男护士巴桑邓珠。资料图片

护士节前一天，广州惠爱医院男护士吴应宏(右边站立者）在和同事查房。

　　分配完科室护士们的值班查房等事宜，副护士长吴应宏又特意跟着医生查了一遍房。在他所在的广州市惠爱医院(脑科医院)江村院区，综合病区的80名病患，以老年患者和有其他慢性病的患者居多，这注定了他和同事们的护理要更精细。

　　昨日是护士节。对当了29年护士的吴应宏来说，工作日没有节日、非节日之分。雷打不动的倒班，哪怕是春节，都得有人留守。即便是副护士长，即便是2000年时就获得过广州市级“南丁格尔奖”的他也不例外。

　　他不是广州最早的男护士，但却是广州最早获得市级“南丁格尔奖”的男护士。从1986年从事护理工作开始，当时一同进医院的6个男同学，目前仍留在临床一线的只剩他和另外一人了。

　　男护士长的一天

　　“和精神疾病病患沟通，得尽量使用尊称，这表示你作为医护人员，平等对待她（他），这对于工作很有帮助”。

　　吴应宏所在的惠爱医院是精神专科医院，全院护士中男性接近1/3.

　　“很多发作期病患对女护士的依从性极低，男性病房，没有男护士很难运作起来。”惠爱医院护理部主任林建葵坦言，发作期的精神专科病患，更多愿意信任和依从男护士，无论患者是男是女。

　　吴应宏所在的病区是无家属陪护区。80张病床散落在护士站四周，每天的交接班是件马虎不得的事。

　　早上8点，吴应宏到病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过前一晚的特殊病例。

　　护士节前一天晚上，还算安稳。一位患精神分裂的中年病患，生活已不能自理，“只是对于医护人员的依从性极差，不配合”，交班护士将情况逐一告知。

　　夜班常会有突发。这晚有四起突发，两名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失眠后在病区游荡了许久，没闹出大动静；一名分裂症患者晚餐时不配合，用言语攻击护士。还有一人肺炎复发，高热，值班医生用了药物，下了医嘱，护士交接班时要事无巨细交代清楚。

　　一个班次的值班护士8人，即便如此，全部巡完房间，完成交接班，得花一个小时。

　　前一晚病房波澜不惊，只是为了监测好那位肺炎复发的患者，吴应宏上班后，一个小时得跑到老人跟前测2-3次体温，观察他有无咳嗽、咳痰。

　　下午5点，是另一轮交接班，要排查病区内所有窗户、护栏和可能潜在的锋利物品。注射用针管是塑料的，全病区不允许有易碎的玻璃类物品存在。即便是这样的安全排查，还得避免刺激到患者。

　　晚上巡床交接班时，吴应宏还习惯性向53岁的患者李女士，一位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合并严重糖尿病患者打招呼。“李女士，您好，今天感觉怎么样？”因精神方面的问题时而躁狂、易怒的李女士今天表现得非常温顺，礼貌地和他攀谈了两句。

　　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吴应宏和李女士很熟了。但每次见到她，他还是会礼貌地用尊称，嘘寒问暖地了解她的病情。“和精神疾病病患沟通，得尽量使用尊称，这表示你作为医护人员，平等对待她（他），这对于工作很有帮助”。

　　只有他能搞定的患者

　　要想患者配合你，第一步是让她接受你。

　　一年多前，李女士远没有现在“乖”。治疗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的药物，可能对食欲刺激较大，所以她特别能吃。但她同时患严重糖尿病，需要节食，低糖饮食最适合她。所以每当吃饭时间，总能听到她与护士的争执。张口就骂，恶毒、粗鄙的话张嘴就来，“她骂的那些话，我想起都觉得脸红。”吴应宏笑笑。

　　因为双向情感障碍症的发展，李女士后来表现出躁狂倾向。“只是她的攻击性表现在吐唾沫、恶语相向上，还好不是拳脚相加。”吴应宏和她的沟通，也慢慢磨合了三个月。

　　“她的逻辑思维是清晰的，或者说不发病时的逻辑思维能力是清晰的。她其实知道自己的病症，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得不用恶语相向这样的行为、言语来保护自己。”当了近30年精神专科的护士，吴应宏当然很了解自己的病患。

　　要想患者配合你，第一步是让她接受你。

　　李女士餐前需打胰岛素血糖，但精神类药物的刺激又往往刺激她的胃口，如果单纯对她说“这不能吃，那不让碰”，肯定无效。“这是矛盾的关键点，药物不能停，多余的食物也不能给，我们能做到的只能是尽努力在合理范围内给予照顾。”

　　刚开始，吴应宏也会被李女士骂得满脸燥红。但他总能轻言细语地对李女士说，“不想吃这些东西，那给您换点面条？再不行，来点白果粥，清淡，总归是为你好。糖尿病不控制，那会很伤身体……”如果李女士提出要见家属或给家属打电话，吴应宏会立马帮忙，“因为这是合理要求”。

　　一次、两次，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后，躁狂的李女士开始接受这个每天和她打招呼的大个子男护士。时而病情还会发作，但只要吴应宏出现，情况就会缓解。

　　“因为她知道，我问她今天状况怎么样时，是在问她有没有头晕和低血糖。”

　　29年的磨练和苦乐

　　因为职业的特性，注定了吴应宏必须定期的“清空”自己，再加上精神卫生法对患者隐私的保护更加严格，吴应宏印象里特别深刻的治疗对象已少之又少。

　　刚刚入行时，吴应宏也很排斥当护士，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基本不和亲戚朋友聊工作。

　　1983年参加高考的吴应宏，起初希望能上大学。最终进了广州护校读中专，一入校就知道了自己将来的工作单位。因为他读的是原广州精神病院与护校合办的精神卫生专科方向的护士班，全班仅6个男生。

　　起初，吴应宏总觉得别扭。“男的当护士，还在精神病院上班，我也很是困惑过一阵子。我当时对护士的认识，就是自己看病时给我打针的那些阿姨。再说那时候，人们对精神卫生的重视程度远不如现在，说人患有精神病、‘黐线’，基本上就是侮辱人的话。”

　　但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不能中途放弃。在学习过程中，他渐渐知道精神病患中不乏社会栋梁，有专家、学者因偶然刺激，就在精神层面呈现出了某种病态。

　　“30多年前，老师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他说这些病是可以治好的，治好了，对国家和家庭是多大的贡献！”吴应宏这才坚持下来，学护理基础，学精神卫生理论知识，然后从实习期开始就和各类精神疾病病患打交道。

　　1986年毕业后，吴应宏进入了精神专科病院。刚开始，被病患打偶有发生，被骂经常发生，吴应宏曾感觉很受委屈。

　　“上世纪80年代，正是第一波下海经商的高潮时段。委屈异常时，我也想过离开这个煎熬人的职业。”吴应宏至今还记得自己领取的第一份工资，收入总额47.8元的基本工资外加30元的全勤奖金，77.8元。这份工资他领了好几年。

　　因为职业的特性，注定了吴应宏必须定期“清空”自己，再加上精神卫生法对患者隐私的保护更加严格，吴应宏印象里特别深刻的治疗对象已少之又少。

　　每当被问及29年来那些曾经的或惊心动魄或记忆深刻的案例时，吴应宏总希望淡化，再淡化。“曾经的患者，现在已经康复了，重新回归了社会，这是令人高兴的事，千万别因为你的报道，让人们对号入座，影响他们的正常生活。”

　　“被重型精神病患攻击，那是在特殊情境下才会发生的突发事件。而且很少发生，工作这么久，被打了几次，都不严重。”吴应宏轻描淡写，虽然有很多同事能证明，他在工作头两年，就被一名关系一直相处融洽的患者给打破了头。

　　那是一位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有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一天，他与其他两名病友争执时，开始扭打。前去劝架的吴应宏成功说服了其他两位患者，但他依然向吴应宏挥动拳头，鼻头、眼角都吃了一记老拳的吴应宏第一次“因公负伤”。

　　这位患者清醒后，很快就来向吴应宏道歉，坦言发病时，以为吴应宏是那两病友的帮凶。而吴应宏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在后来的工作中，他学会了尽量将不对拍的病患安排在不同的活动区域。事实证明，这正是专业的处置手段。

　　工作中，吴应宏不断在问题中发现和延展自己的护理方法，不断地提醒自己细心、细心，再细心点。

　　在吴应宏的职业生涯中，接触过的病患不乏社会精英。

　　刚当护士时，吴应宏所在病区，收治了一名本身是“武林高手”的躁狂症患者。这位患者力大无比，吴应宏至今还记得，这个力量型躁狂患者，曾经一度对病区水房里的水管看不顺眼，用力一扳，水管就断了，自来水流得满楼都是。刚开始，也没人能在其病情发作时和他进行和平、理性沟通。

　　细心的吴应宏很快被委派重点关注这位“高手”。吴应宏想了很多招。比如找患者家属、同事打听他的喜好，再比如在患者清醒间隙，多聊天打听出他更多的生活信息。最终的结论是，患者平素就性格急躁，易被激惹，一点就炸的火爆秉性，唯独对女友很顺从。

　　吴应宏打听到他女友的姓名，患者到发作期时，吴应宏往往轻轻提及，“×××可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得把破坏的东西复位，不然她不理你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再加上吴应宏的细致入微，“高手”跟医生护士的配合度大大提高，不到半年时间就出院了。

　　“现在回想起来，精神卫生领域的医疗、护理也在不断进步。现在这类善意欺骗我们也很少用到了。”

　　吴应宏的同事夏志春，2013年广州红会“南丁格尔奖”获得者、脑科医院第二个获此殊荣的男护士表示。“因为这类方法，是把‘双刃剑’，用好了会增强患者依从性，用不好，则会让护患关系变得非常紧张。”吴应宏和夏志春两代“男丁格尔”，也在彼此的教学相长中不断摸索护理新方案。

　　救了老乡也打开自己心结

　　做这份工作，首先心里不能抵触，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否则，社会的认可度可能就更低。

　　因为细心，再“难搞”的病患，吴应宏也有自己的一套。他还曾有过帮助老教授摆脱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困扰的经验。

　　那位老学究似的教授，研究的是一个相对冷门的专业，对英语要求很高。老教授有很强的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根本不遵照医嘱按时用药。且在他自己眼中，自己根本没病。

　　为了和老教授沟通，吴应宏专门买来教授研究方向的书籍苦读，他参加高考时的英语底子也派上了用场，他还能时不时用英文向教授请教专业问题。

　　慢慢地，教授的世界里，多了一个热心、好学的男护士。成功“潜伏”进入老教授的精神世界的吴应宏，开始劝导教授接受治疗，老人家也很乐于接受这个小伙子的意见，开始用药，接受抚慰、疏导，上情感宣泄课程。不到一年，老教授康复出院，还能继续在研究领域内发光发热。

　　类似的故事看在同行、家属甚至患者眼里。2000年，吴应宏获得广州红会“南丁格尔奖项”，成为第一个站上该领奖台的广州男护士。

　　“这是对我职业能力的一个认可。”但吴应宏说，真正让他完全打消职业芥蒂的是他的一位老乡患者。

　　2012年，一名酗酒多年、还有酒后躁狂症的老乡被发现患有严重心脏病和肝损害。综合医院不愿接收这名有肇事可能的病患，老乡辗转找到吴应宏。

　　送到医院时，老乡已经被病痛折磨“脱了型”，吴应宏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其脱离酒精依赖，替代药物都用上了，但戒断反应依然明显。恢复体力的老乡，开始出现幻视、幻听。酒精的戒断，诱发出老乡的恐惧心理。吴应宏能做的就是不断和他谈话，进行心理疏导。狂躁的老乡用了两周，接受这个絮絮叨叨但总那么言辞恳切的男护士。

　　“他渐渐知道自己的心脏很脆弱，必须吃药，也必须戒酒。1个月后，老乡情况好转多了。整个酒精依赖加躁狂的治疗花了3个月时间。吴应宏还定期对老乡进行随访，老乡病情稳定后，吴应宏在老家成了名人。

　　“这个案例后，我才算完全打消掉自己心里对‘男护士’的芥蒂，我挺自豪的。”吴应宏说。

　　“敬业，细心，对新的专业知识有追求，疑难病例处理很有技巧”是包括林建葵在内的诸多同事对吴应宏的观感。直至今日，病区里有“难搞”的病患时，大家想到的还是找吴应宏。

　　“做这份工作，首先心里不能抵触，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否则，社会的认可度可能就更低。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中就好，体会那种帮助人恢复健康的喜悦。”吴应宏、夏志春两代南丁格尔男性获得者，对新生代的男护士们给出了建议。

　　“当然，现在的社会认同度已提高，反而是护理人员劳动价值的评价体系有点问题。”吴应宏表示，如果没有合适课题支持，连他这样很早就获得市级南丁格尔奖项的男护士，职称晋升可能都会受到阻滞，要当上副主任护师、主任护师职称，将会遥遥无期。“我现在还是一名主管护师，评副高，正高太难了，得有自己的课题……”

　　知多D

　　你造么，护士的鼻祖其实是男滴

　　迄今为止，世界上最著名的护士是英国人弗罗伦斯·南丁格尔，她是世界上第一位真正的女护士。5月12日是南丁格尔的生日，“5·12”国际护士节设立在这一天，就是为了纪念这位近代护理事业的创始人。

　　其实，在医疗护理领域，护士一开始是以男性居多的职业。只是在南丁格尔出现后，欧美国家才将这一职业逐渐交给通常更为细心的女性来承担。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才又恢复了军队、医疗机构的男护士编制。

　　我国情况类似。上世纪50-60年代，综合医院里的男护士也较普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综合医院的男护士被清理出护理团队，转行做行政或到其他辅助科室。直到2000年后，我国才陆续有男护士重新进入综合医院的护理团队，且人员不断扩大。

　　目前我国各类护理院校尤其是本科以上护理专业，男女招生比例约为1：10。而广州惠爱医院作为精神病专科医院，一直保留有男护士队伍。该医院是全国男护士最多的医院，480名护士中有139名是男性。

　　我国第一位获国际南丁格尔奖的男护士，是2003年获奖的藏族护士巴桑邓珠。2003年殉职的广东省中医院二沙岛分院急诊科护士长叶欣也曾获此殊荣。

　　而吴应宏和同事夏志春获得的是广州市红会对市内优秀护理人员给予的奖项，荣誉全称为“广州市红十字会南丁格尔式优秀护士”。和国际惯例类似，该奖项基本两年一评。截至2013年，评选至第八届。

　　出品：南方都市报朋友圈新闻工作室

　　主持：胡群芳

　　采写：南都记者 王道斌

　　实习生 皮子凡 通讯员 伍展虹

　　摄影：南都记者 邹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