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宁枪案：悲恸不了局

　　在开枪造成两位警界人士牺牲、打死打伤多位邻人后，疑似有精神问题的河北农民刘双瑞也死于枪战。

　　24小时后，牺牲警官之一、县公安局政委薛永清的妻子从高楼纵身跃下，随丈夫而去。

　　农村疑似精神病人的看护问题，民间遗留枪支的收缴问题，以及无辜逝去的警察和家属的悲剧，在这起特大枪击案中，纠结成一个令人悲恸莫名而尚未有答案的困局。

　　两枚子弹壳，四五公分长，直径约十几毫米，遗落在院子里砖土混铺的地上，它们通体粉红，看上去像儿童玩具枪的橡皮子弹，不同的是，弹壳的一端，有一圈黄铜箍。

　　在几个小时里，它们是杀戮的残痕。

　　2015年6月9日凌晨，疑有精神问题的河北省肃宁县西石堡村村民刘双瑞，端着一杆双管长猎枪，在村中射出多发这样的子弹，造成4死5伤。接到报警赶来的肃宁县公安局政委薛永清和刑警大队巡防队员袁帅当场牺牲。刘本人亦当夜死亡。

　　死亡在24小时后再次发生。次日凌晨4点多，薛永清的妻子刘文娟从高楼跳下，当场身亡。河北省公安厅官方微博称：“让我们的心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哀痛……”

　　当天，公安部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夏崇源赶赴肃宁县，看望牺牲民警家属，并向牺牲民警表示哀悼。

　　夜半枪声

　　55岁的刘双瑞身高一米七左右，微胖，平头。日里偶尔会主动与乡邻扯个闲天，在村里显得无害，但相熟的村民都忌惮着十几年前他发病后拿着菜刀追人的往事。所以很多时候，村民们不太会主动与他搭话，这让刘双瑞大部分时候在村里像一口静默的火山。

　　多位村里的老人记得，刘双瑞和妻子早年曾在县里马戏团干过，后来不知为啥就不干了，回到村子里，务农为生，这些年也没见他外出打工。有邻居知道，他常年服用精神类药物。

　　但没人知道，6月8日那天是什么事情刺激了他。

　　当晚11点多，村庄的夜色浓重，刘双瑞端着猎枪离开了家。事后多位村民回忆，他们一度听到刘双瑞的家人在村子里一边寻找，一边骂道：“这个祸害，不知道又到哪里去了，早点死了算了。”

　　刘双瑞端着枪，穿过夜色，到了远亲—村民刘新愿家。

　　刘新愿的妹妹刘燕（化名）描述了事发经过：刘双瑞在门外喊了一声，刘新愿就从床上下来，也没穿长裤，只穿了睡觉时的短裤。村子里，平日晚上都不拴门，双扇的院子大门只是虚掩，一推即开，刘新愿应声从屋子里走出，刚到院子，刘双瑞已经穿过大门，也到了院中，两人迎面，一句话没说上，枪就响了。

　　双管猎枪的霰弹离开枪膛后，呈散射状，致使刘新愿胸腹被霰弹打出一片伤口。事后，刘燕数了一下，哥哥的胸口有四十多个枪眼。

　　枪响后，刘新愿住在隔壁巷子的二哥刘玉明从家里出来，打算到弟弟家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没到门口，就遇到了转身出来的刘双瑞。事后，侥幸生还的刘玉明告诉家人，当时夜里看不清，刘双瑞也没说话，举枪便射，他中了两枪，脖子和右肩膀和后背都受了伤，就倒下了，血溅了一地。

　　另一位死者刘广春，今年七十多岁。他的家就在刘新愿家后面的另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没有灯，看进去一片漆黑。当晚，也是和刘新愿一样，被刘双瑞从外面叫了一声，就出了屋，然后被枪击。另据多位村民回忆，另外几位中枪的伤者，也都是在听到刘双瑞叫了自己的名字后，出屋后被枪击。

　　他家怎么还留着枪？

　　6月9日晚8点多，西石堡村的夜色下偶尔传出几声狗叫。死者刘新愿家的院子里，坐着数十位村民，他们都是来看望死者家属的。这是古老的乡村疗伤程序。屋里的灯光漏出来，昏暗黄晕下，一位老人说：“村里出了大事儿，都不好受。”

　　刘新愿有两个孩子，都未成年，而妻子有精神病，很多年了，丈夫前夜被枪击后，再度受到刺激，现在卧床不起，神智也迷糊。

　　“没仇没恨，不知道为个啥？”刘燕说。

　　家属在院子里看到了多个空弹壳，便用手机拍了照片，他们疑惑：“你说他哪来的枪，哪来的那么多子弹？”

　　位于河北中部地区的肃宁县归沧州管辖，位于沧州、衡水、保定三市交界，看起来像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平静不起眼。事实上这里却曾是河北省缉枪治爆重点地区。这个村子地处平原，四面无山，每户人家大多有几亩田，一年四季，跟着节令忙着田里的收成。在二十几年前，村子里不少人家有猎枪。

　　“农闲时打个兔子，射只鸟啥的，算是一个老传统。”多位村民表示，后来有一年，“大约十几年前吧，具体年份记不清了”，当地公安为了社会治安，曾普查过一次，收缴了民间私藏的猎枪。“谁也不知道，他家怎么还留着枪？”刘燕说，那是双管的长猎枪，平时也没见他拿出来过。

　　枪击案后，刘双瑞的妻子等家人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询问的一个重点是：那支双管猎枪哪来的？至南方周末截稿时，警方尚未公布调查结果。

　　中国警察学会会员、北京市律师协会刑法专业委员会委员张平律师表示，从1949年后，新中国就开始限制和禁止私人持有枪支。1983年、上世纪90年代初，更是两次缉枪治爆的高潮。

　　1983年8月，中共中央做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截至当年年底，公安机关缴获枪支18000多支，子弹42万多发。1991年一年，全国发生持枪抢劫案345起。1992年前半年，全国又发生持枪杀人抢劫案751起，超过上年案发数的一倍还多。当年9月15日，公安部发布《关于收缴非法持有的枪支弹药的通告》。最高人民检察院的配合通知中称，当时仅被盗、被抢的军用枪支就有2369支仍流散在社会上。

　　此后多年来，缉枪治爆成为中国警方的一项重点工作。但社会上仍散落着少量的枪支，亦是事实。非法持有的鸟枪、猎枪、运动用枪等，仍是警方不懈追索的对象。

　　公安局政委当场牺牲

　　在打死打伤多位村民后，刘双瑞又同前来出警的警察两度枪战。两位警界人士当场牺牲。

　　第一位牺牲者，是34岁的刑警大队巡防队员袁帅，被枪击时，他正带领警犬执行现场搜捕任务。

　　枪击案发生后，肃宁县公安局警察杨建棣，“含泪写诗”：

　　“我只记得去那个废弃的院落搜索时，我们的手是紧紧握了一下的。……我们各自转身，将自己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进黑色的、夜的湖泊……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开始没命似的在小巷里疯狂奔跑，向着枪响的方向，几个战友抬着一个人往警车那里奔，我不知道抬的是你……”

　　据警方后来公布的消息，凌晨3点钟左右，刘双瑞在自家老宅的屋顶被发现。那是一座空置多年的老屋，平日无人，此刻成了刘双瑞最后的堡垒。他拿着猎枪，与警方对峙。

　　此处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双方交火，袁帅中枪倒地。警方随即展开救援，枪战一度停止。清晨5点左右，警方再度朝藏身老宅的刘双瑞开火。这次枪战中，48岁的县公安局政委薛永清头部中弹，当场牺牲。枪战后不久，警察发现刘双瑞已死在其老宅中。

　　河北警方公开信息显示，薛永清已有25年警龄，此前曾任沧州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政委，一年半前，调任肃宁县公安局政委，同事对其评价是“随和、专业、干练”。

　　该局一位门卫说，他曾与薛永清有过多次接触，“政委是个好人，很和善，平时跟我都会打个招呼，没有架子”。

　　据《北京晚报》消息，薛永清平时主要负责的工作是队伍建设、教育培训等行政工作。但是，因为薛永清曾在沧州市公安局长期从事刑侦工作，所以在突发事件时，也经常赶到第一线参与处置。

　　“让我们的心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哀痛”

　　在薛永清殉职后大约24小时，噩耗再度降临。

　　6月10日清晨5点左右，他的妻子刘文娟，从距离公安局不过300米的马路斜对面的一家酒店六楼飞身跃下，不治身亡。此前，她作为薛永清的家属，被安置在这里。

　　那一刻，正是黎明前夕，天色昏暗。

　　这天中午，一则朋友圈截图在网络上流传，其中显示署名刘文娟的女子，头像照片是一束白梅花，显得干净潇肃。凌晨4时50分许，她曾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写道：“谢谢所有的朋友亲人，请原谅我的自私，相信党和组织会安排好孩子和老人的。”

　　她是否在朋友圈如此留言，警方尚未确认。中午13点13分，河北省公安厅官方微博在发出一条微博称：“……薛永清的妻子因承受不住巨大悲痛，10日凌晨不幸离世，让我们的心又一次陷入巨大的哀痛……”

　　刘文娟在沧州市经贸部门工作，她和薛永清有一个儿子，在河北省内某高校读书，而两人父母均已年迈。这样的消息，给家人带来的无尽哀恸可想而知。

　　夫妻俩相继离世，让当地政府到警方都悲痛不已。

　　在肃宁县人民医院急诊室过道里，数位身穿制服的警察徘徊在此，另有多位政府工作人员忙着接待死者家属。薛永清夫妻俩和袁帅的遗体，都暂时存放在该医院的太平间内。医院里人很多，一辆挂着政府接待字样的依维柯中巴车停在门口，不时送来几位家属，还有一位中年妇女乘坐出租车而来，下车时，哭得近乎晕厥，在旁人搀扶下，才勉强走出车厢。

　　6月10日下午，夫妻俩的儿子赶到医院，痛哭不已，一度昏倒在地。

　　对于刘双瑞的行凶动机，以及事发时，其是否处于精神异常状态等问题，也有待于警方的进一步调查。

　　贵州警官职业学院侦查系副主任廖志红在2014年发表的一篇名为《精神病人暴力犯罪特点及对策探析》中列出一个数字：中国现有1600万重症精神病患者，只有大约20%能够得到及时医治，80%散落于社会。而据统计，精神病人的肇事率为10%。

　　廖志红在论文中提出：目前，我国对精神病人监护工作的主管部门不明确，经常是家庭迫于经济压力无力照看，居委会、村委会既无专门经费，又不愿意接手这项有难度、有危险的工作……

　　结果，“通常情况下，就是当精神病人暴力行为发生后，将公安机关推到处置第一线，陷入单打独斗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