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在小山一样的塑料堆里翻飞,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包装盒以及玩具上的小零件,一个个拣出来,随之被丢进红黄蓝绿黑色5个大塑料盆,发出一声声闷响。
王秀英坐在小马扎上,一天10小时,重复着刻板而单调的动作。
她那裹着脏手套的双手接触过迪奥的“香水”、费雪的“玩具”、普瑞纳的“猫粮”以及印着豪华度假酒店广告的美国报纸。不过,对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王秀英而言,这些代表城市生活情调的东西,最大的意义在于能否回收卖钱。
在王秀英打工的天津静海县子牙镇以及河北省保定、廊坊一带的村庄,“干塑料”已成为一条巨大的产业链。一些人从“进口商”那里购买来自世界各地的废塑料,分拣出可回收利用的部分,然后进行粉碎清洗、加工造粒,使之进入下一轮的循环利用。
这个现象,被摄影师王久良发现。为此,他特意花3年时间,在中国大地上行走,拍摄了一部名为《塑料王国》的纪录片。
“我国已经称得上外国的废塑料处理中心。”王久良严肃地说,“这带来了很多问题。”
别问这个村谁得了病,你得问村里还有谁没得病
在这个庞大的废塑料产业链中,王秀英所做的工作,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这个环节,吸附了众多和王秀英一样的当地农民,以及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的生活和这个产业,牢牢捆绑在一起。
“不干这,还能干啥?”王秀英眼不抬手不停地说。
端午节那天下午,她依然坐在烈日下忙活。有半个足球场大的场院,被两家塑料回收作坊分租。在她的周围,印着各种外国文字的塑料垃圾堆积如山,花哨的包装如色彩的潮水,漫过大半个院子。
她今年50岁,身材矮胖,受雇于子牙镇这家塑料回收作坊一年多。在此之前,她一直在河北省文安县大留镇的老家从事同样的工作。
王秀英家里有3口人,原本都做这一行当。女儿结婚后,婆家不让做,丈夫又得了慢性病,行动不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继续生活在废塑料的世界。
进入这个行当,她的动机很简单。100多里地外的老家文安县,一度是塑料回收加工业的聚集地。周围人做,王秀英也跟着做。时间太久远,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踏入此行的最初时间,只记得工钱最早是30元一天,现在涨到了100元。
干的时间长了,王秀英似乎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这没什么,大家都在干塑料。”她说。
不过,摄影师王久良却注意到了王秀英们的“悲惨世界”。在王久良的影像中,孩子们捡起废弃的医用针管、医用手套等,当作水枪和气球玩耍,时不时塞进嘴巴。还有年幼的孩子,被装进分拣塑料的母亲的背篓里,密密麻麻的苍蝇落得满脸都是。一位年轻母亲,甚至直接将婴儿生在垃圾场外的一个简易棚里……
长期接触废塑料,不少人出现皮肤溃烂,关节变形。王久良经常说的一个例子是,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被标有英文“氢氟酸”瓶子里的残余液体烧掉了一个指关节。有的工人抖塑料布,抖着抖着,整个手都脱了一层皮。
“分拣工人碰到有毒腐蚀的东西是经常的事儿。”这名摄影师面带忧虑说道。
在拍摄这个片子的过程中,王久良做足了功课。他查阅资料发现,焚烧无法回收的废塑料时,会产生大量导致心脑血管疾病和癌症的有毒物质。根据医学记录,废塑料集中加工区的山东和河北,是我国心脑血管疾病发病率最高的两个地区。
一次采访时,一个老太太对王久良说:“别问这个村谁得了病,你得问村里还有谁没得病。”一个从事塑料粉碎的女老板则无奈地说,自己现在连孩子都不敢要。
王秀英也一度怀疑,自己丈夫得病,是不是也和这个职业有关系,但她找不出足够的证据。丈夫生病,收入减少,支出增多。她又找不到别的来钱方式,只好继续干老本行。她也担心,万一自己惹上病,不知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每年征兵,村里很多小伙子‘肝大’,体检不合格。”她说。
但这样的代价在大多数人身上并未换来等值的财富。王久良的纪录片里,一个外来打工的父亲曾对7岁的女儿许诺:“我们要好好干活,赚了钱送你回老家上学去”。4年过去了,父亲依然没能赚到钱,11岁的小女孩只得成为塑料厂的一名童工,重复着父母的生活。
空气不好,水不好。这有什么好?说句开玩笑的话,就是钱好
除了王秀英等分拣工人,在这个庞大的产业链条上,还活跃着各色人马,他们共同维持着这个系统的运转。
其中一部分人,就是作坊主,他们的主要工作是“倒料”。即用低价买入进口垃圾,经过工人分拣,再将不同类别的废塑料以高价卖出。
文安县人赵大国曾是一名“倒料”老板。迎面驶过一辆装满垃圾的大货车,他打眼一看就能说出垃圾是哪国货。“美国的料最干净,捆料的铁丝都是新的。”他颇有心得地说,“德国的料最脏。”
“货都是被压扁了拿铁丝打包起来的,看货的时候只能看外观,拆开里面啥样根本没法知道。”赵大国说,运气好时,他一车货进价2000块钱/吨,倒手就能卖到6000块/吨,运气不好时还要往里“贴钱”。
废塑料就藏在这些垃圾中。这名曾经的“倒料”老板,以前经常和工人拆分倒来的料。他曾在里面扒拉出女人用过的卫生用品,还曾被附着在腐坏食物上的蛆虫和白蛾弄得“可闹心”。同行之间还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有人在卸货时发现过一具外国女尸。
因为一直没学会“看料”,赵大国的倒料生意最后以亏本两三万元告终。
在这个行当,看料是一门学问,并由此发展成一种职业。帮忙看一次料,酬劳是100块。这里的看料人,早已摸索出一种土办法:摸手感、听响声、点火看烟、闻味儿、实在不行还能用盐水测比重。
就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使得“塑料王国”一片繁华。王久良回忆说,有一次他到河北一个村子去拍摄,刚一下车,就听到了震耳的机器轰鸣声,到处浓烟滚滚,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中国青年报记者也在文安县一个村子看到,一条道路两侧,现在还悬挂着不少“回收塑料”的招牌。曾经的倒料人、现在的黑车司机赵大国说,产业兴盛的时候,这条路上“水泄不通”。“每年玉米熟了以后就是买塑料的旺季,有人干脆在这里住下。”他说。
塑料王国的繁华,带来了严重的环境问题。据王久良调查,作坊老板将废塑料分拣出来后,其余的大都焚烧处理。他闻到的刺鼻气味、看到的滚滚浓烟,大都源于此。即便在文安县整顿塑料作坊几年后,端午节这天,手机软件显示,当地某处的PM2.5数值依然高达235,属重度污染。
这名摄影师还发现,处理洋塑料垃圾对水资源污染严重。其中的清洗、粉碎都需要大量用水。一些塑料厂周边的河水上,经常漂着一层白沫,使用过的水“流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有人还告诉他,即使比较浅的井水,烧开后水垢过多不说,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脂”一样的沫。
由此,在塑料王国中,还催生了“卖水”的职业。一个卖水的小伙子告诉王久良,附近地区像他这样送水的车有好几百辆。
“空气不好,水不好。这有什么好?说句开玩笑的话,就是钱好。”镜头里,一个工人对王久良说。
镜头外,依旧有人对潜在的危险浑然不觉。“我们这儿的井打得深得很,有好几百米,”赵大国说,“脏水应该渗不到那么深。”
这种养活人的方式,这种解决就业的方式,这种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方式,真的值得么
尽管出现环境污染,但在一些地方,废塑料处理仍是当地的主要产业。河北雄县的政府网站,用“塑料颗粒年用量达到60万吨,产品占领了京津大部分市场”形容当地的塑料业民营经济的发达。
经过3年的走访拍摄,王久良发现,塑料王国已经扩张至辽宁、河北、天津、河南、浙江、江苏、江西以及广东的许多地方,变得相当庞大。
他的纪录片和图片一经公布,就有人提出质疑:“这种养活人的方式,这种解决就业的方式,这种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方式,真的值得么?”
这也是王久良一直考虑的问题。
今年1月,王久良特意到美国加州伯克利进行调查。通过走访垃圾处理厂,与伯克利生态中心的工作人员访谈,他发现,加州本地的塑料垃圾的最终去向是—全部出口外国,而根据加州政府2011年的一份报告,当年整个加州的废旧塑料出口总量达125万吨,其中,70%出口中国大陆,28%出口到中国香港,其余2%的出口地为“其他”。
王久良曾问他们,塑料垃圾为什么会去中国?对方回答说因为中国市场很大,更因为中国商人愿出双倍的价钱。他继续追问,是否了解这些塑料垃圾在中国的处理情况,对方说不是很了解,但从中国商人出具的报告上看,感觉还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王久良感觉很诧异。
“这里面的利益相当可观。”王久良说。以聚乙烯为例,美国加州的聚乙烯出口价格为9美分/磅,约合人民币200元/吨,进到国内,其作为原料的售价高达5000元/吨。
在过去的两年,中国海关开展了名为“绿篱行动”的针对“国家禁止进口固体废物”的严打,但根据他的观察,在那期间天津货场里的废旧塑料依然满满,集装箱卡车依旧进出频繁。
依附塑料王国生存的王秀英试图为这个行业辩解。“洋垃圾其实没那么脏。”她边说边用手驱赶笼罩她的苍蝇,手套掌心沾满了黑黢黢的污渍。
早在2011年,文安县就因废塑料粉碎、倾倒和焚烧造成的污染问题多次被媒体曝光。为此,文安县政府取缔了当地的塑料回收加工行业。许多作坊由此从地上转为地下,或干脆迁离到周边的雄县、静海和保定等地。王秀英也因此离开家乡,到子牙镇打工。相传,姜子牙曾在此钓鱼,而如今这里变成一个废塑料集散地。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问老板吧。”王秀英说。她对来访的陌生人保持足够的警惕,唯恐记者的采访让她丢掉饭碗。
废塑料王国里的人们更多只关心看得见的财富。在纪录片里,一个30多岁的塑料厂老板和家人辛苦工作,忍受着塑料对健康的危害,污染着周边居民的生活环境,不惜一切代价的目的,只是为了买辆小汽车。
“那才是成功者的形象。”这个老板说。
(文中王秀英、赵大国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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