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联主席怒砸网站背后：耒阳网络“三国杀”

　　2015年7月15日起，因“文联主席怒砸网站事件”超乎意料的火爆，耒阳社区不得不关闭了4天。

　　它挂出一张静态网页昭告天下：网站是因访问量暴增而崩溃，并不是被取缔了。

　　熊艾春，这位53岁的耒阳市文联主席，十多天前将几篇诗作发在了耒阳社区这个全市最大的网络论坛上，不料遭遇网友嘲笑。他激动地冲进网站办公室，砸了电脑，留下一张字条，这张字条上了许多网站的头条。

　　无数网民由此开始了解耒阳方言—熊艾春想写“砸”字，当地方言中的“灿”字读作“砸”，他一开始写了个“灿”，又勾掉，问网站工作人员：砸字咋写？

　　这一幕迅速让他红了。无数网站和论坛上，他的诗作水平、他的官场生涯乃至他有精神问题的疑问被全国网民挖出、解析、嘲笑，只是他没有能力去逐一上门砸场子了。他的手机一直关机，他的人再未出现在公众视野。据说，是在长沙治病。或许，看不到这种赤裸裸的网络暴力，会让他清静些。

　　在熊艾春“消失”的这段时间，他上门挑战的直接对象—耒阳社区网站站长，网名“迷侠”的谷任峰也“跑路”了。因为担心事情闹得太大，他躲到了深圳。

　　他想不出来，被文联主席上门砸电脑会触犯哪一条法律法规。但他没法不担心。2014年9月底，一篇举报耒阳多位官员“车震”的帖子出现在耒阳社区，并广泛传播。其中一官员随即向警方报案，指责发帖人对其诽谤。

　　虽非直接责任方，谷任峰还是受到了牵连。“他们到公司调取了所有的客户资料，想查我有没有敲诈勒索的事实。”尽管最后未查出违法证据，他还是被拘留审查了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三次灾害与三个论坛

　　一开始，谷任峰对此事并不十分在意。若非引发了全国关注，“砸电脑”这种风波，在他接手论坛的十多年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风浪。

　　甚至他也上门砸过别人的场子。2011年10月8日，他带着一帮人怒气冲冲地找到一家小诊所，起因是一篇名叫《国庆评论：耒阳人民不是猪》的帖子。

　　帖子中把他称为“网络‘四大恶人’中的迷老大”。这篇帖子，发在耒阳另一个网络论坛“耒阳城市论坛”上，那家小诊所女主人的丈夫—站长徐望仁拒绝删除这篇帖子。这起冲突究竟谁胜谁负，在谷任峰与徐望仁口中，有截然相反的版本。徐望仁称自己第二天冲到谷任峰办公室“单刀赴会”，出了口恶气，而谷任峰则称，自己“一句话就把他（徐望仁）从办公室吓跑了”。

　　无论如何，谷任峰吃了亏。这不是他的地盘，他不能随心所欲地删帖。“熊艾春事件”之后，当地人王伍林在耒阳社区上发了则帮熊艾春说话的帖子，顺带质疑了耒阳社区有“炒作”之嫌。可帖子发出没五六分钟，就被删了。

　　他转头去另外一个论坛“耒阳在线”发帖，耒阳城市论坛也迅速转帖。半夜11点，他接到了谷任峰的电话：“你写耒阳社区，就是写我迷侠。”王伍林自然不愿得罪名头响当当的迷侠。

　　“另外两家论坛还不想让我删呢！”王伍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带着会意的一笑。

　　这是耒阳特殊的网络生态—它只是湖南省衡阳市下属的一个县级市，却拥有耒阳社区、耒阳在线、耒阳城市论坛三个网络论坛，如同魏蜀吴三国一般，时而争斗，时而联合。引爆“熊艾春事件”的是耒阳社区下属的子论坛“纸都在线”。它因耒阳是东汉宦官蔡伦这位造纸术发明人的故乡而得名。

　　耒阳社区是“三国志”中的老大，它创建于2001年6月。彼时，网络作为新兴事物，在耒阳这个县城并没有快速普及。耒阳社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只是一个供网民“风花雪月”的地方，在低迷的流量、亏损以及黑客攻击中跌跌撞撞。

　　转机出现在2005年，谷任峰从打工的深圳回来，接手论坛之后。他对内设立管理员和版主，并通过组织线下活动，举办征文比赛、募捐，对外扩张影响力。

　　真正成就它的，是三次灾害。2006年7月，耒阳发生洪灾，耒阳社区及时开设抗洪救灾专版，举办“风雨同舟”义演募捐活动，不仅在本地打响了招牌，召集起六百多位在外同乡，还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肯定，一箭三雕。第二年的冰灾，第三年的汶川地震，耒阳社区一次都没有放过。

　　一枝独秀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冒出了七八家论坛，如“耒阳都市网”“耒阳生活网”，但几乎都没开多久便消失了。2009年5月，耒阳社区宣布其日均发帖量已经超过了2500帖，“成为名副其实的湘南第一大论坛”。

　　行业巨头催生竞争对手，就在这一年，耒阳在线和耒阳城市论坛相继诞生。耒阳社区随即转型，涉及严肃民生问题的网帖开始多了起来。最具代表性的是“最牛城管车”事件。2010年4月，一篇名叫《耒阳市最牛的霸王车》的网帖曝光了耒阳市城管大队所属一车辆从2005年起已违章五百多次，在衡阳市排名第一，并从未接受处罚。此事引发了多家媒体关注，耒阳社区头一次吸引了全国目光。

　　此后，公共议题战胜灌水帖，上升为主要议题。以耒阳社区的“纸都在线”为代表，三大论坛纷纷开设时事板块，教育、城市建设、官员贪腐，任何人可以以匿名形式发帖，论坛成为市民议事的主要窗口。

　　我只是最小的那个萝卜头

　　35岁的耒阳在线站长叶飞，在三家论坛掌门人中属最年轻的一个。但他常年居住广东，并不扎根耒阳，在本地网民里，他的人气也就相对较低。

　　“一个地方绝对不能只有一家论坛。”叶飞称，开办耒阳在线的初衷，就是为了打破耒阳社区的垄断。

　　和其他两家论坛一样，耒阳在线的人力成本为零，所有管理员、版主，都是不拿工资的“热心人士”。“开一家论坛不需要什么成本，就找个技术，租个服务器。”叶飞介绍，论坛每年的成本不超过两万，拉拢熟人投一两个广告，也就够了，“反正也不指着它赚钱”。

　　而耒阳城市论坛的创立，则与耒阳社区有着更直接的关系。

　　徐望仁自称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农民儿子”，他举出的例子是：《毛泽东诗集》他看了好几遍。他也曾是耒阳社区的活跃网友。

　　一次，他在耒阳社区上对“民间资本是否应该进入医疗行业”这一话题发表了看法，不久帖子被删了。“我这人的性格，不爽，就自己搞一个。”徐望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耒阳社区走的是‘草根’路线，我们走的是‘精英’路线，‘中产阶级’路线。”徐望仁总结说，谷任峰“有点邪门歪道”。

　　三家论坛所声称的注册用户数量，总和已接近100万，其中既有本地用户，也包含大量外地同乡。已然形成如此民间舆论场的规模，不得不引起官方的重视。

　　有关部门开会，党报、电视台等传统官方媒体与网络论坛派来的人同席而坐，这让耒阳当地一位官方媒体负责人相当愤怒。“开会凭什么叫上他们？甚至有些官方通知都先发到网络论坛，太没道理了，搞得我们很没有地位。”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耒阳市向来重视网络舆情。谷任峰说，官方对耒阳社区最重视的时候，“假设有个小孩子掉井里，网上帖子一发，不超过3小时就有人来处理”。

　　至今，论坛上最热门的帖子，往往是市民表达诉求所发，如《耒阳市住建局不作为。市长都批示了还要我们自己去问。这不是形同虚设吗？》

　　2008年3月22日，中共耒阳市委宣传部下发通知，要求各单位派专人“每天上网查询本单位舆情，对涉及本单位舆情，报告单位主要领导，在网上作出相应的回复”。公安局局长的ID名叫“厚德载物”，曾多次亲自跟帖，回答网友问题，且回复及时，博得不少好感。“哪个局长在耒阳社区没有（账号），只是有的不方便公开而已。”谷任峰称。

　　耒阳社区与政府常年保持着合作关系，从论坛置顶帖《耒阳社区发展大事记》一文中可看出，“爱心助学”“联欢晚会”等官方活动，经常交由耒阳社区承办。同时，谷任峰还担任耒阳纪委党政干部监督员、耒阳市检察院党政干部监督员等官方授予的荣誉职务。借助论坛，他有自己的生意，有人说他一年赚几百万不成问题。

　　但谷任峰强调，这并不代表他有豁免权。

　　“一个大政治圈里，我只是最小的那个萝卜头。”谷任峰说。掌握“萝卜头”的政治智慧，是网络论坛的生存之道。“和政府打交道，不能走得太近，也不能走得太远。”

　　对比三家论坛的流量数据，耒阳社区的优势显而易见：耒阳在线与耒阳城市论坛每日更新帖子的数量几乎维持在两位数，而耒阳社区一小时之内就可以超过。

　　这家发不了可以去那家发

　　三家论坛因“拒不删帖”而得罪人的事例不胜枚举。

　　对于网民来说，任何的删帖行为几乎都与“自由开放”的论坛精神相违背。然而清理垃圾帖、广告帖、人身攻击贴，对于保障自由发言的秩序，又必不可少，由此构成网络论坛最原始的悖论。

　　就在三个月前，耒阳某中学办公室副主任谷成陆在耒阳社区上写了一篇无关痛痒的帖子，紧接着却出现四五篇攻击帖，说他是“枪手、小人、敌人特务”。谷成陆要求删帖，谷任峰拒绝。

　　“在这么小的城市里面，所谓的网友，都跟论坛的人有微妙的关系。”出于这样的理由，谷成陆坚信，攻击帖就是出自谷任峰之手。他愤而去了另一个论坛，指责耒阳社区是低俗网站，对网友恐吓辱骂。

　　更大的压力来自有关部门的删帖电话。

　　“删还是不删，这个问题是最难的。”谷任峰无奈地说，“如果一个领导在论坛上举报了另一个领导，我删帖吧，举报的领导就会说我跟被举报的勾结，不删吧，被举报的就会说我跟举报的勾结。”

　　他的处理办法是“任何大事都向主管单位、公安局网监汇报”，即使是删掉的帖子，也会在后台留存记录。叶飞则表示，对任何删帖，他都会要求对方出示相关公函、举证和材料说明。

　　“用力过猛”则会带来关门的风险。

　　2011年，媒体曾对耒阳社区这个拒不删帖的“网络论坛之死”做过公开报道。当年2月28日，耒阳市龙塘政府办公楼发生纵火案，耒阳社区出现了不同版本的纵火案帖。有关部门第一次要求删帖时，耒阳社区同意了，还主动将新闻通稿发在了论坛上。

　　可几天后，当有关部门再次要求删除包括通稿在内的全部相关帖子时，耒阳社区拒绝了。第二天，论坛被勒令关闭。费了好大力气，双方才握手言和。

　　此次“熊艾春事件”令耒阳在线、耒阳城市论坛也被波及。一番折腾之后，论坛才算清静下来。

　　此事过后，徐望仁反倒认为，现在三大论坛达成了“历史上最和平的时期”。像是落难兄弟，“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而叶飞则希望，三家论坛无论谁大谁小，都能好好地活着。“我们都知道一言堂的危害，（论坛）多了总比少了好。”

　　无论三大论坛如何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对于普通网民来说，使用耒阳社区，不过是种习惯罢了；有几家也好过有一家，“这家发不可以去那家发”。

　　十几年，耒阳人见证了三大论坛的发展变化、明争暗斗。可是，许多人使用网络的观念却几乎没有长进，还延续着十年前使用论坛的习惯，手机、平板、手提电脑，对他们来说，和当年的台式机并无多大不同。这是耒阳三大论坛的“三国志”能持续至今的原因之一。

　　习惯的力量在耒阳这座县城显得尤为强大。它是湖南省最大的县级城市。耒水环绕着近50平方公里的中心城区，近50万人口聚集在这里，超过衡阳市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几乎等同于一个中等城市。而这里的文化圈子比如方言，与衡阳有极大差异，显得卓尔不群。

　　“对智能终端的熟练使用，在县城这个层面上，相对于大城市还是要慢了节拍，移动互联网的普及与速度也有地域差别，促使了数字鸿沟的深化。”在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副教授任孟山看来，县城居民仍然习惯于通过论坛表达观点。这也是论坛能保留其民间基础与舆论影响的重要原因。

　　新媒体对论坛并不是毫无冲击，三大论坛都感受到了流量的下滑，并在近两年纷纷开办了微信公号。而主战场尚未转移，各家微信只不过照搬了论坛热帖，涨粉艰难。

　　而在这种态势下，官方的追赶就更显得步步落后。2014年，耒阳市委市政府主持开办了“耒阳百姓论坛”，将之称为“没有围墙的信访局”“耒阳最大、最权威的政民互动网络社区平台，致力于打造耒阳百姓投诉举报、建言献策的在线网络信访社区”。而至今，论坛注册会仅有4800余名。

　　7月18日起，“熊艾春事件”风波渐渐平息，谷任峰从深圳归来，耒阳社区再次开放。某路段修路扰民、某地区拆迁迟迟不答复的帖子，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