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凉山彝族女孩的一篇作文《泪》,被称为“最悲伤作文”,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有网友不解:“为什么凉山一直这么穷?”下面的评论说:“因为这里的人懒,自己不想走出贫困。”
很多凉山人,看到这样的评论觉得心痛。当地90后的男孩小兵认为,写这种评论的人肯定不了解凉山人。今天是小兵大学新学期的第一天,早晨他踏上成昆铁路去往广安。这条历经12年才修通的铁路,在小兵的家乡普雄镇设有一座大站。很多凉山人通过这条铁路走出去,看到外面的世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儿时经历小兵父亲跟人背毒被判接受劳动改造
1991年,的的(dí)小红(彝语音译)出生在凉山州越西县普雄镇什木地村的一户农家,当地人习惯叫他小兵。对于凉山人不思进取的评论,他看到后感到很愤怒。“至少我接触的凉山人,都在想办法改变(现状)。”
当小兵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同村男孩吉俄阿合子已经初中毕业。在当地,初中毕业算得上“高材生”了。阿合子托人找关系,在普雄火车站做了一名卸货工人,让同村人很羡慕。要不是多年后身患重病失去劳动能力,如今他可能还在火车站卸货。
小兵的父亲没什么文化,找不到卸货这样的“好工作”。为了让两个儿子过得好一点,他随波逐流地跟人运起了毒品,当地人俗称背毒。凉山地处川滇交界,很多毒贩子为了避开警方的视线,找来熟悉山间小道的凉山人,用背篓运毒品过境。
随着禁毒教育的推进,这种情况在凉山已得到控制。可小兵的父亲当年不懂这些,只知道能致富。背毒一次的收入,顶得上小兵家一年种粮的收成。直到1997年,小兵父亲因背毒入狱,才明白自己做的是犯法的事。“他见周围的人在做,自己就跟着做,没有自己的判断。”小兵酒醉后总会埋怨父亲。
父亲越狱带儿逃亡漂泊三年居无定所
家里的“坏运气”没有在父亲入狱后而终止。1999年冬天,小兵的哥哥上学前忘了吹灭煤油灯,挂着的蚊帐落下来被点着,整个房子被付之一炬。小兵在隆冬的早晨赤裸着逃出屋子,只带出一个舀水灭火的水瓢。
消息传到正在劳动改造的父亲那里,他再次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逃跑。时年9岁的小兵,看着从劳改地逃出来的父亲出现在眼前时,意识到自己要跟“逃犯爸爸”亡命天涯了。
不出小兵所料,父亲带着他开始没日没夜地逃亡。他们不停地走,有时在野地里过夜,饿了就啃一口荞面馍馍。上学后,小兵对课本里“翻过一座山又是另外一座山”深有体会。
小兵一家世代是毕摩,被彝族人认为是学识渊博的人,主要职能是行医、祭祀等。小兵父亲在逃亡期间,以毕摩的身份给人看病换取一些食物。
三年后,他们觉得风声已过,回到了什木地村。父亲在家种地,哥哥外出打工,已经12岁的小兵重回学校读二年级。
改变命运想进步欲回校念书写信征得父亲同意
小兵父子回到村里时,村民已陆续走出大山打工,阿合子依旧在火车站当卸货工。有人发现,出去打工的人抽得起10块钱一包的烟,挣得比阿合子还多。小兵的父亲却常年不敢出门见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活动,害怕有一天被抓回去。
小兵心知父亲是在逃犯,他在外从不生事端,怕有人举报父亲。看见村里来了陌生人,他就跑回家告诉父亲,让他快跑。2008年小兵考上高中,但母亲看病花光了家中积蓄,交不上1200元的学费,成绩优秀的小兵被迫辍学。
辍学的两年里,小兵靠弹吉他卖唱赚钱。他很感谢邻居哥哥卖给他的这把民谣吉他,“这成了我的饭碗”。小兵在县城唱歌,比上学时候过得舒服自在,经济上独立的他吃穿不愁。
唱歌期间,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叽叽莫(彝语音译)。2009年,小兵在大学演出时遇到了上大三的叽叽莫。女孩的父母是双职工,她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来的人”。小兵觉得,当时自己有点儿天真,因为喜欢对方就去追求。一有空,小兵就去学校找叽叽莫,为她唱歌、带她爬山。
小兵的真诚打动了叽叽莫,但家庭、教育背景的差异还是摆在他们面前。相处过程中,小兵看到叽叽莫一直在进步,而自己还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样下去我们不可能有未来”。
小兵想要改变现状,准备重回学校读书,但父亲一直劝他打工赚钱再娶媳妇。这次,小兵没有听父亲的话,他甚至想劝父亲卖了家里的地供自己上学。因为不敢直说,他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信写完了,小兵不敢当面给父亲,他把信压在父亲的茶杯下就出了门。当天晚上,小兵回家就坐在电视前不说话,他不知道父亲看过信有什么反应,他们彼此等待对方先开口。父亲却也一声不吭地看电视,屋子里回荡着电视剧的对白,和母亲烧火塘做饭的“刺啦”声。片尾曲响起时,父亲终于开口:“你想好了吗?”小兵点点头。父亲答应了儿子的请求,他的决定改变了小兵之后的命运。
另寻出路村民外出打工瘫痪妻子代夫当装卸工
2010年小兵重返校园,他发誓要考上大学。
这年,卸货工人阿合子也遭遇了重大变故。他看外面打工的人赚钱很多,放弃了曾经被人羡慕的卸货工作,为了他的四个孩子踏上每天迎送的火车,到大山外面另寻出路。阿合子在建筑工地上觅得一份工作,工资要比在火车站时高得多。
一切都来得毫无征兆,一天早晨,阿合子在工地睁开眼睛时,感觉半边身子全都麻木了,他又被工友送上回家的火车。莫洛进曲木(彝语音译)从火车上背下瘫痪的阿合子时,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
在医院检查是突发脑出血,所幸阿合子被救了过来,但他从此右半身不能活动,任何重体力活儿都干不了。家里每况愈下,早年的积蓄一点点花光。自从丈夫病倒后,莫洛进曲木舍不得买新衣服。见有来客人拜访,她只能拿出5块钱一包的烟招待。而私底下,阿合子只用自家里种的烟叶卷着抽。
为了供家中四个孩子上学,莫洛进曲木接过丈夫的班,在火车站装卸货物。这时,卸货的工作已从人人争抢,成了少人问津的苦差。莫洛进曲木是车站为数不多的女卸货工,一开始她连扛两袋面粉就浑身发抖。几年下来,这个只有90多斤中的女人,两只胳膊都练出了发达的肌肉,现在一口气能连扛几十袋货物,平均每天能挣100块钱。莫洛进曲木一个月3000多元的工资,要供4个孩子上学,还要给丈夫看病。
阿合子唯一的儿子吉俄罗黎排行老二,今年刚刚初中毕业的他跟家里请求放弃学业,他希望到成都打工赚钱为母亲减轻负担。小时候,吉俄罗黎总是跑到火车站看父亲扛货。父亲说过,会带他坐火车去西昌(凉山州首府)玩儿。但盼了很多年,直到他自己踏上成昆线,在成都成为一名餐厅服务员,也没等来父亲兑现承诺。
小兵蜕变考上大学收获爱情坚信知识改变命运
小兵倔强地坚持着,只有读书才能根本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提醒自己时刻不能松懈,他在老家木门上用粉笔写着高考倒计时,如今门上还留着粉笔的痕迹,依稀可以辨别被雨水冲刷后的字迹:“距离高考还有X天”。
只可惜,为儿子上学到处借钱的父亲没能等到小兵高考,就迎来了他担心已久的宿命。2011年10月31日,上高二的小兵在学校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被警察带走了。母子俩在电话两头哭泣良久。
事后小兵听母亲讲,父亲被带走的时候特别平静,“他十几年来一直睡不好觉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最终,父亲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小兵想了想,等父亲出狱的时候是56岁。
父亲在服刑,哥哥在外面打工养家,小兵觉得自己要去念书的话,家里就没有劳动力了。这时候,警方托人捎口信给小兵,父亲在监狱里一切很好,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兵把书念下去。“我也希望父亲出来的时候,能见到一个更好的我。”
2013年,小兵考上了广安的一所专科学校,他选择了语文教育专业。经历了比同龄人更多的事情,没让小兵对生活失去信心。相反,他比同龄人的眼神更加从容淡定。在大学,小兵当上了学生会主席,能歌善舞的他还夺得了校园歌手大赛的冠军。
有女生向小兵表达爱慕之情,遇到这种情况小兵会直接说“我已经有心爱的人了”。2014年,一无所有的小兵和叽叽莫结婚。妻子在普雄镇教书,夫妻俩暂住在叽叽莫的教师宿舍里,如今两人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小兵在物质上仍然“一无所有”,他暂时还没有摆脱贫困,但上学让他拥有了精神财富和改变困境的知识,“只要做好准备,机会一定会来”。
畅想未来写日记激励自己妻子盼他得偿所愿
吉俄罗黎到成都后,在一家火锅店当上了服务员,他每个月能有2000元的收入。饭店包吃住,他会拿出1800元寄给母亲当做家用,200块钱应急。来到成都以后他常常做梦,梦见自己骑坐在父亲肩膀上去普雄火车站。他也常常梦到他从小养大的牛,那头为了给父亲看病被卖了的牛。罗黎说,虽然成都很大很美,但他还是觉得家乡最好。他想去学汽修手艺赚更多的钱,“带妈妈来成都玩儿,我答应过她的。”
在凉山还有着一些孩子,他们的想法很直接,如果考上大学,他们可能会永远离开凉山。小兵不同,他将来要么回家当一名老师,教孩子们用知识改变命运。要么会考取公务员建设家乡。
小兵也没有忘记自己世代相传的毕摩身份,“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信仰”。每逢村里祭祀的日子,他依旧会穿上彝族传统服饰,担任毕摩的工作,“这不是迷信,是传统。”叽叽莫会继续当一个好老师。
8月20日,小兵回到什木地村。清晨,母亲用劈柴点燃了温暖的火塘,又见炊烟升起,笼罩了整个房子。“终有一天,我们会不再贫困。”小兵说,父亲背毒和自己选择读书一样,都是想要改变贫困的现状。
或许等小兵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他可以给孩子建议去过更好的生活。只要努力的方向对了,凉山人摆脱贫困只是时间问题。
小兵在日记中写道:“努力着,努力着为自己的将来准备一切知识和技能;等待着,等待着一切机遇的来临。”他的妻子偷偷抄下日记中的话,在最后写了自己的期待:“望吾夫如(得)偿所愿。”
文/记者石爱华本版摄/法制晚报记者柴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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