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8月13日,天津港爆炸核心区景象
津门爆炸已过一个月,鲜有人知,一个不足七个月的生命终结于此,险些被遗忘。
涛涛,曾在这个世界活过207天,是最小的遇难者。爆炸后,他头部遭受骨折,不幸逝世。他的父母曾发誓倾尽一切,守护他一步步成长,让他享受最好的教育,还筹划未来送他出国。但爆炸,撕裂了这个家庭所有的幸福憧憬。
接下来的一个月,为让他的名字登上死亡名单,他的爸爸妈妈四处奔走近一周。他的遗体至今未能安葬,因为年龄太小,“火化后无法留下骨灰”——而这却是父母唯一的奢求:至少证明他曾来到这世间,哪怕是一丝痕迹,哪怕面对无形的压力。
他不该被遗忘——每个婴儿,都应是这个国家最该保护的人。
楼道内散落的玩偶
“抢救路上他还要奶吃呢”
视频中,这个盖着麦兜花被的胖小子,可劲啃手指头。
涛涛1个月零12天时,已12斤重,父亲卢海拍下这段视频——他朋友圈里儿子唯一的影像。8月12日前,他更乐于分享中美教育差异、小升初划片等内容,尽管对哺乳期的儿子为时尚早。如今,这成为永远的痛。
8月12日下午 4点半,他如往常送妻子李燕回到海港城的家。还差5天,儿子涛涛将满7个月。吃完母乳,孩子眯了会——白天他总在不停地满地爬,还试图跳跃,累坏了照看的姥姥。他已能开口叫妈妈,并含混地叫爸爸。姥姥常带他来到楼下,与很多带同样孩子的邻居们唠家常。他喜欢和漂亮的小女孩一起玩耍。
海港城是附近配套设施最完善的社区,也是夫妻俩人生中第一个家。2012年卢海的母亲卖掉江西老家的房子,凑齐这里的首付。今年1月涛涛出生,30出头的夫妻俩,筹钱买了附近另一处楼盘最好的学区房。在外企做IT两人来天津打拼多年,成为中产,“一切都为孩子筹划好了”。
他们觉得海港城的房子有点小,而且距离窗外的集装箱堆场不足600米,有噪音。他们不知道那是个危险化学品堆,没人知道。
晚8点涛涛已熟睡,到12点整他会哭着要奶吃。夜深,李燕起床看了眼儿子才安心躺下。
几分钟后,第一声爆炸响起。
惊醒后,李燕冲向次卧的婴儿车,两扇窗框已经震飞,她一把抱住大哭的儿子。发现涛涛额头有血,她几乎瘫软。孩子姥姥受伤成了血人,“快送孩子去医院”。
路上堵满逃亡、就医车辆。附近的泰达和塘沽医院,先后因无法收治而劝告转院。夫妻俩开车直奔市里的环湖医院,检查发现两处颅骨骨折,大夫说“因为年龄太小,伤很重,病情可能会有变化”。两小时后,涛涛被安排住院,他似乎熟睡,偶尔挠下身体。
13日凌晨5点,情况恶化。7点15分,涛涛经抢救无效去世。当时,卢海正在几十公里外的滨海照看住院的岳母。李燕独自面对儿子的遗体。
她挤出奶水,试图用引到宝宝嘴里,但儿子已没有力气。去医院的路上,涛涛还曾用手扒拉着找奶喝,那是他最后一次含住母亲的乳头。他弱小的生命,和爆炸抗争了近8小时。
为让宝宝登上死亡名单
孩子在自己怀中死去,对一位母亲最大悲痛莫过于此。但随后近一周,李燕经受着另一种煎熬:证明儿子已死。
13日凌晨,这个仅207天生命、天津港爆炸中最小的遇难者,被忽视了。
因当晚仓促离去,一家人并没有携带涛涛的户籍证明。涛涛逝世时,因这个理由,医院也并未给他开出死亡证明。
因为母亲重伤,当时仍未脱险,悲痛中的李燕和丈夫,一直在医院陪护照顾。过了两天,夫妻才敢把涛涛的死讯告知母亲。当电视开始滚动播放爆炸遇难者身份,而一个不幸逝世的孩子被认定为最小遇难者时,夫妻俩发现,儿子涛涛并未出现在死亡名单中。
尽管不愿接受儿子去世的事实,但她觉得,涛涛应被记住,这是对他弱小生命“最基本的尊重”。但他们发现,证明儿子的死亡,并非易事。
期初的几天,夫妻俩先是去小区物业、街道办事处登记孩子的情况,但依然没能在不断更新的遇难者信息中,发现儿子的名字。
据李燕回忆,后来虽然找过多部门反映,却四处碰壁。两人去过位于泰达二小的开发区指挥中心咨询,得到的回答是,此事“不归他们管”。在找寻总指挥部的地址时,李燕被送到另一个救助点,询问无果后她选择报警,想“反映情况”,但到来的警察也没办法提供帮助。
无奈之下,她来到美华酒店——爆炸期间天津市举行新闻发布会的定点场所,并设法联络到滨海新区负责宣传的工作人员,但未能获得明确答复。不久,他们来到天津市信访办,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只能做记录,帮您反映下情况”。
最终,在一位老乡的帮助联络下,他们接了到塘沽街道打来的电话:孩子的情况还未记录在案,并承诺“现在开始已记录”。
17日,涛涛死亡5天后,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带走了市公安医院殡葬处冰柜里他的遗体。李燕希望了解孩子被运到哪里,但对方没有透露,并拒绝了他们驱车跟随的请求。她记得自己被抽血化验——那时候孩子依然被登记为失联人员。接下来的一周,则是漫长的等待,她不断发短信,带电话,询问孩子何时能登上遇难者名单,询问何时才能再见孩子一面。
那段时间,一位对接的工作人员,曾试图劝说夫妇俩签署涛涛的火化证明。在烈士陵园,因为“手续没办完”,他们未能看到孩子。第二天,在塘沽殡仪馆,一家人见到涛涛,这是截至今日的最后一面。他们坚持没有在火化证明上签字。
8月25日,涛涛的名字出现在官方公布的第二批遇难者名单中,在他离开母亲怀抱的12天后。
楼道内被遗落的福字
天津不该忘记这个婴儿
爆炸已过一个月,不幸遇难的小区业主和家属,依然鲜被提及。谁来为他们的死亡负责、赔偿,目前无人回答。
据海港城多为居民的不完全统计,距离爆炸点最近、受损最严重的几栋楼内,至少有10人死亡。有些人在医院与死神抗争数日,没能幸存。有些人在爆炸瞬间,在自己家中,已无生命迹象。
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在天之灵屡受打扰。一位接近警方的业主称,警方后来至少在空荡的楼层中抓了60小偷,接到几百个失窃报警。
几天前,因担心家中被盗,卢海夫妇第二次回到海港城的家。此前,他们曾将涛涛的最喜欢的玩具——橘黄色的玩偶、会拍手的小鼓、一吹就响的大象等等遗物,全部打包好。因为居住在朋友家中,腾不出空间,只好留在那里。
进入屋子,他们最不愿看到的场景发生了:涛涛的包裹被翻开,所有的玩具散落一地,家中的抽屉全被翻过了。李燕无心考虑财产的损失,“我只是不想让孩子的东西收到打扰”。
这对夫妇曾发誓,为儿子提供最好的生活:从日本买来用不完的尿不湿,从美国网购补钙、补锌的营养品,还要让他上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未来送他出国留学。两人一度憧憬着:李燕照顾孩子的生活,而卢海负责宝贝的学习。
爆炸一周前,夫妻俩刚为孩子做完健康体检。爆炸前一天,他们还在筹划为涛涛打疫苗、挑个日子去照相馆拍个成长留念。
然而,他们苦心经营起来的家,与涛涛一并消失了。小区里,下班后年轻母亲们聚在楼下探讨成长细微的喜悦,照看孩子的老一辈坐在网球场边晒太阳的天伦之乐,都被炸碎了。
在涛涛的名字登上死亡名单后,有人提示他们,希望孩子早日火化,尽早下一步的流程。他们的邻居曾被这样告知:“没有火化证,就没有赔偿。”
夫妻俩人何尝不想早日安葬涛涛。
“儿子洒下有块胎记,如果他投胎了,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李燕话不成声,“孩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一定给你买最好的,妈妈愿意每天晚上隔一小时就起来喂你一次奶,你回来吧。”
小区内一处幼儿园废墟
“他太小,连骨灰都留不下”
如今,夫妻俩面临困境:家毁了,宝宝没了,“除了债务,我们什么都没剩下”。
随着时间推移,爆炸点附近小区业主住房的回购问题提上日程。据新华社报道,选择回购房屋的业主,收购价格将按照1.3倍执行(以8月11日的市场价格为评估基准)。卢海夫妇称,他们海港城的住宅将按此标准执行。而他们在不远处购买的另一处住宅(为涛涛未来准备的学区房)也受到爆炸影响,因为还未交房,将按照住宅合同价的3%进行过度安置补偿。
两套房子总价值两百多万,夫妻俩都是按最低首付、最长年限的方式(等额本息)还贷的。这意味着,他们此前还款的金额中,利息占了很大一部分。而这笔漫长的债务,越发显得沉重。此外,为凑够学区房的首付,李燕的弟弟放弃单位购买单位公房,将钱借给了姐姐。
“当时觉得,我俩才30出头,还年轻,有着很多人都羡慕的收入,为了孩子美好的未来,一切都值得。”李燕解释。但现在,支撑他们这么走下去的根基,没了。
眼下,债务和赔偿合理性的问题,并非夫妻俩考虑的首要问题,他们更想尽快妥善处理好儿子的遗体。
当时一位民警告诉他们,涛涛是此次爆炸中“最小的遇难者”。对方善意提醒,因为孩子太小,骨骼还没有完全钙化,“(进入火化炉时)可能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旦火化,涛涛可能连骨灰都难以留下。这对夫妻开始穷尽一切办法,寻找能留下孩子骨灰的方法,哪怕仅仅一小撮。李燕称,如果能处理好这个问题(留下骨灰),不给赔偿她都愿意。
他们的执念在于,想为孩子举行一场海葬,“海比较广阔,能让孩子自由一些”。卢海和李燕从外地来到天津,读书工作十余年。宝宝的出生,是他们奋斗过程中最骄傲的结晶,让他们拥有了一个美好的梦。他们想用这种方式,一直在这片港口陪伴涛涛。
“生命只有一次,孩子没的选,我们做父母的也没得选,我们想为他做最后一次努力——这是我们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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