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案“绊倒”兰州最大民营石化 曾被评为精品案件

　　民营石化企业，在投入大量资金完成前期布局后，突遭“非法经营”及“制售假冒伪劣品”调查，多名高管被控制，该案历经四年后，企业已陷入多重困局，几近破灭，而案件中多项焦点争议难去。案发前，该公司曾被同业国企举报。

　　《中国经营报》记者获知，兰州海洋石化销售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兰州海洋石化”）涉嫌制售假冒伪劣品一案，在被甘肃高院发回重审后，一审法院于今年5月裁定企业及高管犯制售伪劣品罪及骗贷罪。企业及高管随即再次上诉，目前甘肃高院尚未二审开庭。

　　该案争议焦点，在于兰州海洋石化所销售油品究竟是“燃料油”还是把燃料油当作0#柴油出售。而多名专家分析指出，已有书证、人证、鉴定报告，均无法支撑相应罪名，反而印证企业有替“二道贩子”背罪之嫌。专家认为该案体现着一种民营石化企业尴尬的“生死模式”。

　　记者了解到，该案尚未定案，但办案单位白银市公安局已将扣押的6000余吨油品低价变卖，也未随案移交，变卖后的数千万元案款去向成谜，这部分资金被指用于建设办案单位楼堂馆所。而辩护律师认为，公安变卖行为完全没有法律依据。

　　案发“二道贩子”

　　工商资料显示，2008年4月，兰州海洋石化注册成立。有着数十年石化从业经历的李淑琴担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长。作为兰州市招商引资项目，该公司投入巨资按照国家成品油标准，建年储存力达20万吨的油品储存区，并拥有了一条铁路专线。

　　证照方面，在2009年6月，兰州海洋石化取得了《危险品化学品经营许可证》，随即从安检、消防部门获得燃料油“试生产销售许可”。至此，企业固定资产已超5亿元，成为兰州硬件最好、投资最大的民营石化企业。

　　企业占地63亩，位于古浪北路，恰在铁路主干线北侧，而南侧则是兰州炼化。案发前，有多家国企曾前来洽谈购并事宜，出价均在4.5亿元之上，但李淑琴等高管一致认为要将企业做大，拒绝被购并。2010年后年流水高达17亿元。

　　2010年，在完成硬件建设后，企业营销渠道也已建立：上游为中石油新疆分公司，下游则是中航油陆地集团总公司。“当时国家指标难以满足中航油需求，所以这是我们销路的保障。”兰州海洋石化一位负责人出示相关文件证实，他们当时已开始向国家有关部门申报仓储证和成品油许可证。

　　也是在2010年，已建成的14个储油罐中，5个储油罐开始储存0#柴油、燃料油及碳十、凝析油BTX半成品等生产原料。兰州海洋石化相关人士介绍，当年秋天，由于市场上燃料油、0#柴油供应紧张，公司在拿到燃料油“试生产销售许可”之后，决定勾兑燃料油对外销售，以缓解建设期后出现的资金紧张。

　　案卷显示，杨某某、黄某、曹某某三人作为“二道贩子”，向兰州海洋石化购买油品后，销售给用油单位，随即因用油单位称其购买的0#柴油不合格，导致车辆无法启动等情况，因而向警方举报。

　　这起始终未列明“受损情况”的案子，在立案之初，警方仅控制了多名“二道贩子”，但进入2011年，调查开始指向兰州海洋石化。兰州海洋石化则坚称其售出时已明确告知对方为燃料油，且将相关油品数据详细告知，并不存在以燃料油冒充0#柴油销售之举。

　　记者发现，证据中还附有一份由中石油兰州销售公司的“举报信”，该信中详细记录了其当年在5月17日派人盯梢、跟踪兰州海洋石化车辆、人员过程，并称该企业在生产销售伪劣产品。此后，警方专案组成立。

　　2011年5月21日，法定代表人、董事长李淑琴被警方带走调查，次日，公司多名高管被带走调查，企业办公地被警方查抄，印章、银行卡、账本等均被查扣。

　　证据显示，警方在2011年3月3日成立了“303专案组”，而在此之前，被报案人直接指向的“二道贩子”均已取保候审。此后三名“二道贩子”取保候审期满后，均未被追究刑事责任。

　　“我是生产销售玉米面的，吆喝的也是玉米面，二道贩子买的时候就知道是玉米面，结果出门后就以小麦粉出售，吃的人发现后报警，最终我却被以生产伪劣产品罪起诉了。”该案辩护人、北京康达律师事务所律师杨大飞称，也因此，他坚持为该案做无罪辩护。

　　“口供定油”遭疑

　　除了中石油兰州销售公司的举报信，卷宗中还有三个具体的事例：2010年11月，景泰翠柳煤矿向黄某购买19吨0#柴油；2011年4月，天水某工程处向杨某某购买25吨0#柴油；临洮月岛湖工地直接购买25吨0#柴油。

　　景泰翠柳煤矿的报案，决定了该案由白银市公安局查办。有趣的是，景泰翠柳煤矿是在使用了10吨油品后，才进行报案。“一个常识是，车辆只要使用了问题油，马上就会发现，但为何使用10吨这么大的量才报案？这期间如何保证油品没有出现变质及调换？”企业的这一质疑，在卷宗中并无答案，法院亦未对此进行审查。

　　此外，此案卷宗中再无其他实例，而上述三项合计69吨0#柴油中，除最后一笔系直接销售且有“发错货”的问题外，其余均系“二道贩子”所售，且不具任何书证。

　　对“生产、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罪”而言，核心在于，是否存在生产中添加劣品、“以次充好”。而“燃料油”与“0#柴油”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拥有国家较为严格的多项系数标准，一般检测包含12项指标，其中以闪点、冷凝点、冷滤点三项为重。但燃料油（又称非标柴油，即未能达到0#柴油标准的油品）是一个泛指概念。

　　检测鉴定上，经多家机构对提取的12份油品进行检测，结果显示，其中3份完全合乎0#柴油标准，其他8份除闪点外，均符合标准。这意味如果受检油品以0#柴油论，则不合格，而若以燃料油论，则是高品质燃料油。

　　“这个检测的前提应该是，参照0#柴油标准进行检测是否具有合理性？如果卖的时候就是以燃料油销售的，那这个检测无意义。”在此前北京举行的一场针对该案的研讨会中，北大刑事法理论研究所所长、中国犯罪学研究会副会长陈兴良教授，人民大学民商事法律科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杨立新教授，刑法研究会副会长、清华法学院博士生导师张明楷教授等数十位法律专业人士，曾就全部证据资料进行分析研讨，他们均指出此案关键在于如何鉴定“以何种名义销售”及“制售方与贩子再次销售之间的关系”。

　　笔录中，李淑琴等人在多次接受警方询问时，均否认曾以0#柴油名义销售燃料油，相反，包括曹某某、黄某等人的口供中，均提及曾在购买时对油品的指标进行了交流，企业方在交流中明确称油品“闪点较低”，属于“非标柴油”。

　　“双方谈过油品的各项指标，且中间商也都是长期从事油品交易的业内人士，而且售价上也能体现。”前述专家分析研讨会，最终形成近6万字记录，其中指出这一巨大差异，或源于警方在办理该案时，未对其中专业性较强的部分进行深入调查了解。

　　最大油企“陷落”

　　卷宗显示，各方口供均提及2010年包括燃料油、柴油在内的多种油品，均出现供应紧张。媒体曾对此有大量报道。兰州海洋石化称，就是在这一背景下，考虑到当时企业并不具备成品油销售资格，便决定通过调和，生产销售高标准燃料油。

　　但在警方表述中，这一行为成为“指使勾兑”，储存在1、2、3号储存罐内的0#柴油，在与4、5号罐中的碳十、凝析油BTX进行调和，并将调和后的油品储存在6号储存罐。

　　而专家指出，调和这一工艺，是油品生产中最为常见的方式，当然，哪些东西被调和在一起很重要，而该案中出现的碳十和凝析油BTX，均属石化企业常用调和成分，并不违法。根据前述警方委托作出的专业鉴定结果，涉案油品品质高于燃料油，略低于0#柴油，也因此，销售时究竟以何种名义销售成为关键。

　　证据显示，李淑琴及陈某某与县某某曾在2014年6月3日至5日，被外提审讯，在警方办公地进行询问，此后，三人的口供中出现“对方要买什么就给什么？”的表述，这成为此后认定以0#柴油名义销售燃料油的重要证据。

　　此外，在2011年5月21日李淑琴被控制后，警方随即联系相关银行，有银行违规将兰州海洋石化账上资金划走，此后又有银行向警方报案称该企业存在骗贷。但事实上，那笔贷款在案发前两天才被发放，且还款期为四个月之后，而兰州海洋石化在此次贷款中，并非贷款主体，其属于担保方。

　　专家在查看所有相关协议及企业资产抵押、贷款资金使用情况后，认为骗贷罪并不成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规定，骗取贷款罪的一个构罪要件，是要求给银行或者其他金融机构造成重大损失，在本案中贷款银行放下来的贷款分文未动地放在银行账户里，并没有造成一分钱的损失，但该笔款项确被其他银行给非法划扣，这种违法行为应当纠正，将非法扣留的钱收回交还贷款银行即可，但侦查机关考虑到私自划扣的银行是本地银行，而贷款的银行是外地银行，为了本地银行的利益，就将这种私自划扣的违法行为予以默许，因此给银行造成损失的其实并不是石油企业，而是本地银行。

　　但2012年，白银市检察院以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及骗取银行贷款罪，发起对兰州海洋石化公诉，白银市中级人民法院认定两罪成立，判处罚金3000万元，并对高管判处5到17年不等的有期徒刑。兰州海洋石化及高管提起上诉后，2013年，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因事实不清作出“撤销原判决，发回重审”的裁定。2015年5月，白银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两罪成立，但罚金降为2000万元，高管被判判处5到17年有期徒刑。

　　值得注意的是，该判决认定兰州海洋石化涉嫌销售伪劣产品罪的金额为人民币28121494元，销售金额为22693969元，这其中未销售的储存在油罐中的6373.074吨油。而警方在当年查扣这些油品后，随即向市场售出。“如果你认定油品是伪劣产品，警方有什么理由可以卖？”专家指出，警方此举涉嫌违规。

　　事实上，在2011年5月，白银警方划扣的资金及售油款，均未被随案移交法院，同样未被随案移交的车辆，则在不久前“私下”归还兰州海洋石化，在停放4年之后，所有轮胎均已报废，企业不得不花费50万元更换轮胎。

　　民企“生死模式”

　　记者从白银政法系人士获知，目前白银市公安局大楼背后建设的一栋九层建筑及另一栋四层建筑，均系该案后开工建设，其资金疑为从该案而来。

　　目前，兰州海洋石化已上诉，而甘肃省高院尚未开庭。据李淑琴的辩护人杨大飞律师称，甘肃省高院称本案不安排开庭，杨大飞律师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223条规定，第二审人民法院对于下列案件，应当组成合议庭，开庭审理：（一）被告人、自诉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对第一审认定的事实、证据提出异议，可能影响定罪量刑的上诉案件；而本案的上诉人李淑琴对于一审法院认定的主要犯罪事实存有异议，而销售金额是影响量刑的主要因素，故而，二审法院应当开庭审理，如果不开庭审理有可能违反《刑事诉讼法》的强制性规定。

　　在案发四年后，兰州海洋石化员工从100人减少为10人，业务全面停顿，每年仍要花数百万元维护油罐等设备。

　　四年间，仓储证、成品油许可证已经下放省级审批，国家对民营资本进入石化领域也有更多文件鼓励，但兰州海洋石化因为上述刑案，陷入艰难困局。由于工商注册等手续仍处于查封状态，企业难以实现工商变更。

　　“一个企业如果要造假、要搞伪劣产品，他会投入几亿元去建园区和铁路？而获利仅仅几万元？”专家在讨论该案的主观方面时，认为李淑琴曾在石化行业担任要职超十年，其过往诚信及对企业的布局，并不具备主观故意。

　　专家认为，由于油品市场存在诸多行业门槛，并形成了国企垄断局面，这导致民营企业进入该领域异常艰难。而根据该案证据资料，兰州海洋石化因不具备成品油销售资质，故而只能退而求其次进入燃料油市场，并利用高品质燃料油来实现市场扩展和盈利，但也引发同业国企举报。后期办案中，警方以其销售“0#柴油”为办案出发点，全然无视问题主要出现在二道贩子的再销售过程中。这两次交易，实则分别属于“指示交付”和“占有改定”。本案中二道贩子有时并不是把油提出来再交给下家，而是让下家直接去海洋公司拉油，指示海洋公司向二道贩子下家交付，当海洋公司交付之后，则海洋公司与二道贩子的交易就算完成，虽然二道贩子的下家直接从海洋公司直接拉油，但并不代表海洋公司与二道贩子的下家有直接的销售关系。

　　记者了解到，该案尚未定案，但办案单位白银市公安局已将扣押的6000余吨油品低价变卖，也未随案移交，变卖后的数千万元案款去向成谜，这部分资金被指用于建设办案单位楼堂馆所。而辩护律师认为，公安变卖行为完全没有法律依据。

　　“从证据而言，退一万步，最多也只能认定25吨油品销售有问题，但更多像是非法经营。”兰州海洋石化工作人员称。

　　对于本案中出现的种种争议，甘肃省熟知该案的一位公安系统官员私下告诉本报记者，案子存在瑕疵，但与当时背景有关：当年油品销售紧张，又出于维护市场秩序的需求，而当年办案经费多来自案件本身。

　　据了解，此案曾被评为2011年“精品案件”。相关办案人员多获升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