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生干部转做婴幼养育师：曾被当成偷孩子的人贩

李波在养育中心内为0至3岁的婴幼儿做养育指导。这份被称为“婴幼儿发展引导员”的工作，或将在全国百万计生人员中逐步推广

李波在教家长如何与孩子沟通做游戏,交会家长和孩子的沟通能力，是养育指导的重要内容

李波在教婴幼儿如何给绘本上色

▲李波在计生站内为育龄群众做B超“三查”，这是他之前的主要工作之一

▲曾经的商洛市丹凤县商镇计生站工作人员到农户家宣讲优生优育，并做一些诸如测血压之类的简单体检（受访者供图）

　　不久前闭幕的十八届五中全会宣布，国家将全面开放两孩政策。这意味着实行30年之久的独生子女政策，将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

　　在无数渴望两孩的家庭为之振奋的同时，中国上百万的计生干部也在思考，未来的职能重心将如何调整？国家卫计委副主任王培安昨日表示，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后，计生工作反而会增多，任务加重。

　　与过去上环、罚款等业务不同，陕西商洛的一些计生专干正探索着新的工作——他们先是背着免费的玩具、图书和教案，进村入户陪幼儿玩耍，并向家长讲述科学的育儿观；继而又在指定的养育中心，向幼儿及家长免费提供养育指导。

　　这是由国家卫计委和农村教育行动计划共同推动的婴幼儿早期发展干预试验——“除了填补婴幼儿养育的空白，还要为计生干部的转型探索新的道路。”

　　《法制晚报》记者日前赶赴陕西商洛，解读拐点时期，中国基层计生工作人员转型样本。

　　计生干部被称“老师”不适应

　　在基层计生服务站做了9年的计生干部，平日接触的都是农村育龄妇女，突然被一群研究生喊“老师”，陕西商洛市丹凤县商镇原计生服务站副站长李波起初还有些不适应。

　　33岁的李波平日里的工作就是与同事颜淑霞一起，为主动前来的育龄群众进行B超“三查”，并提供包括上环、取环在内的避孕节育服务。他们偶尔也会定期进村随访，给育龄妇女检查身体，发放避孕药具和药物。

　　让他们对“老师”这一称谓感觉“突兀”的，是一项由国家卫生计生委和农村教育行动计划共同推进的婴幼儿早期发展干预试验，被称为“养育未来”婴幼儿早期发展项目。

　　去年11月，包括李波在内的70名商洛基层计生服务人员，被派至商洛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培训。培训由“养育未来”项目组组织，教给计生专干们一些科学的婴幼儿养育理念和操作方法。正是在那，参与培训的计生专干们被一群研究生们尊称为“老师”。

　　对毕业于商洛卫校的李波而言，培训所涉及的婴幼儿身体发育知识他并不陌生，但对于养育理念和方法，他坦言：“跟看新闻一样，觉得新鲜。”而对32岁颜淑霞来说，她的女儿那时刚满周岁，培训令她大受启发：“期初只知道给娃吃好就行了，现在理念更新了，教育起来自己轻松，娃还听话。”

　　一周过后，计生专干们开始带着项目配发的玩具、绘本和教材，进村入户当面教授家长如何正确开展婴幼儿养育。等待他们的是227名商洛市随机抽选的0—3岁婴幼儿及众多信息闭塞、观念陈旧的农村家长。

　　李波他们并不知道，在中国计生政策拐点一刻，他们无意间扮演了新时期人口计生工作探索者的角色。

　　免费入户指导被当“人贩”

　　在这227名幼儿中，有8名是李波和颜淑霞对接的目标。每逢周三，他们就驾着计生服务面包车入户指导。

　　尽管孩子们对突然到访的计生专干感到陌生，但在村干部的引领和参与项目的教授陪同下，家长们满口应承，什么都说好。

　　按项目指定的流程，李波和颜淑霞要用大编织袋装着玩具、图书、绘本和教案等，在入户之后约一小时的时间里，陪孩子们玩玩具、做美工、唱儿歌。其核心要义，是让家长学会与婴幼儿的相处之道。

　　每隔一周，他们就要为孩子们换一批玩具和图书。每两周，要用配发的平板电脑记录下婴幼儿的各项成长指标，以供项目后续研究。

　　李、颜二人所采用的教案，主要围绕运动、语言、社会情感和认知四大板块设定，每周两个主题，两周一个循环。不同月份的婴幼儿在当月某周应进行的训练和活动，教案上都有明确阐释。

　　值得一提的是，该教案已形成一套针对6至42个月的婴幼儿的方案体系，并获国家专利。

　　可等李、颜第二周再度入户时，才发现留给孩子的玩具，被不少家长收了起来，“没让耍，害怕弄烂了要赔钱。”更有孩子奶奶顾虑，项目先免费，等“玩上瘾了”再收钱。

　　每次入户前，俩人都会给家长打电话约好时间。可等到前去时，家里往往没人。他们只好留下玩具，通过电话向家长大致讲明教案要点。

　　商洛市镇安县西口镇计生专干项行钧，首次入户时即被拒之门外。后经村支书协调，家长才愿接受指导。原来，他被当成了“偷孩子”的人贩。

　　劝家长接受项目也要苦口婆心

　　带着国家专利的方案，上门提供免费的指导服务却被拒之门外。李波等计生专干们的遭遇如回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是难以想象的。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计生管控作为多地考核乡镇领导“一票否决”的硬指标，计生干部往往掌握着强制上环、结扎、引产、罚款等多项强势职能。

　　李波至今仍记得，十岁那年乡镇干部带人进村捉拿违反计生政策村民的场景。浩大的声势让当时这位少年印象深刻，“绝不能违反计划生育”。而他从卫校毕业后的首份工作即在镇计生站任计生专干，彼时，国家的计生政策已逐步宽松，民众的生育意愿也大幅减弱。相较曾经的种种强势，李波的工作也转为了为群众避孕节育提供指导参考。

　　计生工作内容的演变，俨然是不同时代计生政策调整的缩影。

　　对李波而言，入户指导本质上是上级安排的新任务，即便任务是临时的，也应尽心完成。

　　为此在项目初期，他和颜淑霞不得不一遍遍表明自己镇计生站服务人员的身份，苦口婆心地对家长解释：“这能让孙子孙女比你的儿子更聪明，老的教育观念，已不适合现在的孩子……”

　　这并非危言耸听。据参与“养育未来”项目的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实验经济研究所教授岳爱介绍，儿童的大脑发育主要由基因、营养和养育方式三方面决定。其中营养和养育对儿童大脑发育的敏感期为0到3岁，相较3至5岁的学前教育、小学、高中和大学，该阶段的投资回报率最高。而一旦错过该时期，机会窗口即会闭合，给大脑发育带来不可逆的损失。不幸的是，我国当前没有任何机构负责该阶段婴幼儿的养育。

　　2013年4月，农村教育行动计划曾对陕西安康、汉中和商洛三市2000名农村婴幼儿进行了随机调查。仅有5%的监护人在调查前给孩子讲过故事，只有2个监护人在调查前给孩子读过故事书，几乎没有一个家长知晓如何正确地与婴幼儿交流以及正确的抚育方式。中国城乡人力资源的差距，早在生命最初的1000天便已拉开。

　　上述三市之中，商洛因辖下1区6县均为国家级贫困县而最为严重。这座农村人均年收入仅为7094元的城市，无疑是中国最广大中西部地区的缩影，故婴幼儿早期养育干预试验在此展开。

　　指导女童进步终获家长尊重

　　227名商洛婴幼儿的成长，因计生人员的介入而发生着微妙变化。

　　时年2岁的彭若涵是李波负责对接的女童。在李波最初入户指导的前一个半月，即便是用糖和零食引诱，她也总是躲在门后不肯出来。李波只能按照教案教授孩子母亲和奶奶做相应的活动。但奶奶告诉李波，每次他走后，拿着留在家里的玩具，孙女都玩得很开心。再过了段时间，远远望到李波和颜淑霞，小若涵就会喊奶奶“叔叔阿姨来了。”临走时，还会送他们出门：“叔叔阿姨拜拜，下礼拜给我拿玩具。”

　　“这孩子原来比较笨，你们来后，也会和陌生人打招呼了，明显不一样了。”等到今年5月入户指导活动结束时，小若涵的进步让邻居惊讶。

　　用彩笔给枫叶或小动物图形上色，是入户指导的活动之一。不少婴幼儿既没见过彩笔，也对颜色毫无概念，因而无所适从。心急的爷爷奶奶往往就会随口批评“看你笨的，连这都不会”。李波和颜淑霞则会告诉家长，如果孩子一下子就会这会那，还要入户指导干吗？不要吼孩子，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要耐心仔细地教孩子。

　　商洛市商南县清油河镇计生专干何淼，在一次入户临走时需收回前一周留下的玩具和教案。可孩子母亲用了十多分钟才找回一部分玩具，交回的教案上充斥着各种图画笔记和脚印，皱巴巴的。何淼默默地接过，耐着性子，将旧教案与当周的新教案重新依月份和周数顺序装好交还给孩子母亲，并嘱咐她每天尽量抽出时间来与孩子做活动。

　　等过了段时间，何淼突然发现，这位母亲已能在活动中不断与女儿互动。在一项帮助婴幼儿认识家庭人物及各自喜好的游戏中，母亲指着布偶问女儿“这是谁呀？”“是爸爸。”“他喜欢吃的是什么？”“苹果。”女童语言能力的提高显而易见。

　　因为路途遥远，加之山路盘旋，李波和颜淑霞所对接的部分家庭，开车也要四五十分钟。一天8户跑下来，身体虽然疲惫，但他们却发自内心感到愉悦，“至少孩子们在之后一周都是快乐的。”

　　计生专干们用耐心和坚持，换来了家长们的尊重。

　　“后面去的时候，家长听到屋外车响，就出门来接我们，既烧水又打鸡蛋，走时又拿菜和花生做感谢。”李波说，这份独特的情感让他对每周三暗暗产生了一种期待，这份有别于传统计生工作的新任务，给他带来了强烈的成就感。

　　今年8月，李波和颜淑霞各自拿到了由国家卫计委干部培训中心颁发的证书。上面写着，在去年11月至今年6月商洛市婴幼儿养育项目入户指导活动中，因表现出色，二人被评为“金牌养育师”。

　　“养育未来”或在计生干部中推广

　　项目一期的入户指导模式结束后，李波和颜淑霞“养育师”的使命并未结束。他们又在“养育未来”项目组新建的村级养育中心内，开始了二期的指导。

　　与入户不同的是，设于村内的养育中心配有玩具和教案，旨在人口密集地区，实现幼儿和家长的集中，提高婴幼儿养育服务的覆盖面。

　　还是每周三，李波和颜淑霞都会前往位于丹凤县商镇王塬村的养育中心进行指导。有时中心内聚集着十多对孩子和家长，他们就在中心的小房间里，用匹配的教案和玩具，一对一对开展活动。

　　“如果有天叫我专门搞这个，我也很乐意接受。”李波说，优生优育本就是计生工作的重要部分，何况自身还有医疗方面的优势。

　　事实上，除丹凤已投入运营的3个养育中心外，项目组共计划在陕西建立50个村级儿童养育中心。与此同时，项目组还开始在河北、云南两省选点，组织村级计生专干，开展入户指导试点。

　　而除了陕师大教育实验经济研究所外，国家卫计委干部培训中心、中科院农业政策研究中心和美国斯坦福大学均是“养育未来”项目的发起和推动机构。项目涉及婴幼儿健康、教育、营养、社会性发展等多个范畴，为何选择计生干部进行试点？

　　据国家卫计委干部培训中心（党校）党委书记蔡建华介绍，按国际社会理念，0到3岁为人生早期，3至5岁为学前阶段。要把项目做好做实，一定要有专门的人员。按目前国内机构布局，教育部门一般很难有更多精力定期对0到3岁的孩子进行家访。妇联相较于人口计生系统，也没有如此广泛遍布于基层的执行人员。而“提高人口素质”，本是计划生育国策的重要内容，因而选择计生专干进行试点也是顺理成章的。

　　“项目除了填补农村婴幼儿养育的空白，也在为中国上百万计生干部工作转型探索新的出路。”该项目陕师大带头人、陕师大教育实验经济研究所所长史耀疆说，经过30年的努力，中国人口已处于较稳定的低生育状态，应转而提高人口素质。

　　蔡建华对《法制晚报》记者表示，在项目一期阶段，乡镇级的计生服务人员经过一周培训，能够承担起入户指导的职能。项目组目前正在考察村一级的计生专干，“如果能做好，就有进一步推广的可能。”

　　文并摄/法制晚报丽案调查工作室记者蒲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