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省境内的鄱阳湖素有“候鸟天堂”之称,每年冬、夏两季会有大量候鸟迁徙至此,在滩涂觅食、栖息。今年入冬以来,鄱阳湖水系遭遇罕见冬汛,大量候鸟赖以生存的滩涂被高水位覆盖,致使候鸟食物难觅,沿湖有大量田地的农作物遭到啄食。
作为鄱阳湖的一部分,马影湖是重要的候鸟聚集区。一位七旬老人在这里义务护鸟33年,使11749只受伤候鸟重返蓝天,并带动村民成立民间候鸟保护协会。今年田地受灾后,他们在当地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支持下,为候鸟投食万余斤,为当地候鸟与人共存做出贡献。
受礼遇的“偷粮贼”
12月25日上午9点,覆在鄱阳湖上空的浓雾尚未散去,都昌县多宝村村民马琴宝,就迫不及待地穿上水靴、带上望远镜,和同伴朝村西头500米外的鄱阳湖走去。
穿过停放了几只木船的干涸湖湾,两人爬上了一处高地,退潮后形成的滩涂一览无余。空气中是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从雁群面积上估算,大约有150只”,马琴宝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记下大雁的品种、数量、状态,然后继续向前。大雁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很快消失在空中,留下一片寂静。
马琴宝是都昌县多宝村大雁保护协会秘书长。巡视从乌雀港湖到范垅湖的滩涂,是他在候鸟到来期间每天要完成的工作。然而今年的护鸟工作却让他颇感无奈。
今年入冬后,鄱阳湖水系遭遇罕见冬汛。马琴宝指向远处水面上几座隐约可见的小山,“每年这个时候,水应该退到山脚,可现在水位还有海拔13.5米左右。”水位的居高不下,使大量滩涂被湖水覆盖,压缩了候鸟的生存空间。如此一来,沿湖大量农作物都会遭殃。
57岁的谭金桃深受其害。11月中的一天,她拿着农具到村南头的油菜地。当时晨光熹微,她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油菜叶几乎被啄光了,到处是三角形的嘴印。两亩地上一颗好的(油菜)也没剩下。”
凭借多年的生活经验,谭金桃当即认定了“偷菜贼”,“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大雁,看地里的羽毛就知道了。”这结论使她有点哭笑不得,“没办法,这些鸟都是晚上偷偷地来,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得。”
据统计,入冬以来,多宝村100多户村民的田地中,有近300亩遭到候鸟“光顾”。部分田地近乎绝产,有些田地损失在一半以上。“以保守估计,直接经济损失为六七万元。在我们这儿,相当于五六户一年收入的总和。”
在鄱阳湖畔,多宝村的遭遇绝非个案。都昌县候鸟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曾表示,“今年冬天,很多村庄亩产千斤的稻谷只剩下十分之一。沿湖多是这样的情况。”
对于这一现象,多宝村村民却未表现出过多反感。他们在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支持下多次为候鸟投食,确保候鸟正常度过冬汛。村民们说,他们不恨候鸟,反而觉得护鸟是分内事,“除了政府多年宣传,和李老师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
护鸟老人为鸟挨刀
李春如就是村民口中的“李老师”。他已年近七旬,却头发乌黑、精神矍铄,走起路来丝毫不逊于年轻人。
谈起多年来的护鸟经历,李春如点燃一根香烟,“若说鄱阳湖是‘候鸟王国’,马影湖绝对称得上‘候鸟王宫’。”每年有数十万只到鄱阳湖越冬的候鸟,它们到的首站就是马影湖,随后再向其他湖区分散。每年3月,候鸟们会再次到马影湖集结,然后成群北归。
李春如说,鄱阳湖是世界第三大淡水湖,水生食物储量丰富,适合候鸟越冬栖息。在世界鸟类生存系统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而作为鄱阳湖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影湖常年拥有1万多亩高滩涂,在冬季枯水期,还会形成5万多亩低滩涂,所以候鸟特别喜欢来这里。”
“候鸟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冬候鸟,一类是夏候鸟。”李春如用纸笔熟练地写下30多种在此栖息的冬、夏候鸟名称,“像白鹤、白头鹤这样的冬候鸟,世界上98%的种群都要来这里过冬。它们都是国家一级保护鸟类。”
谈及这些候鸟,李春如如数家珍。他从1982年开始义务护鸟,如今已有33个年头。“我所说的这些候鸟种类,不是资料上记载的,而是亲眼所见的。我拿的也是第一手资料。”
作为马影湖民间候鸟保护第一人,李春如早已习惯了“山上度春夏,湖内阅秋冬”的生活。每天清晨,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拿起望远镜,到湖岸上观察候鸟的动向。候鸟数量较多时,他每天要到湖岸走上好几遍。为便于观察,他还在家后的山上搭起一个“观鸟棚”。
李春如说,最近几年,人们的候鸟保护意识大大提高,盗捕、盗猎的情况几乎绝迹,他的护鸟工作也集中在对伤病候鸟的救治、对候鸟种群的统计,以及对候鸟保护的宣传上。
然而就在十几年前,盗猎候鸟的现象还十分严重,李春如甚至为此付出过血的代价。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2003年3月的一天。夜里,李春如在“观鸟棚”睡觉,突然被一阵犬吠声惊醒。他跑出来查看,发现有个人正在树上偷鸟窝里的幼鸟。
“我大声喝止他。他让我放他一马,保证不偷了,我就心一软。”正在这时,偷鸟贼却抽出匕首,朝着李春如的大腿就是一刀,顿时血流如注,偷鸟贼趁机逃走。
在李春如看来,大腿上的伤疤只是护鸟过程中的小插曲,他真正关心的是那数十万只精灵的安危,“如果我的付出能换来它们的平安,也就值了”。
候鸟医院救鸟万只
在当地人眼中,李春如的另一个“壮举”,是创立了鄱阳湖候鸟保护区内唯一一所专门的候鸟医院。李春如年轻时曾从医,在这33年中,他使11749只受伤候鸟重返蓝天。
从李春如家向西,沿乡间小路步行300米,候鸟医院就坐落在马影湖东侧的堤坝上。那是一座由5间砖瓦房构成的院落,西侧有一处罩着铁笼的水池。白墙上的牌匾,“中国鄱阳湖候鸟救治医院”几个字分外醒目。
李春如介绍说,从左到右,依次是候鸟康复室、候鸟重症监护室、候鸟病房、候鸟手术室及医护办公室。“除了‘病人’不同外,和普通医院没什么两样。”
打开“候鸟重症监护室”房门,两只野性十足的大雁突然拍打起翅膀。“没事,没事的”,李春如赶紧上前,在距离它们2米的地方做出安抚的手势,像在抚慰年幼的孩子。
在另一间病房里,一只金黄色羽毛的候鸟在木架上来回踱步,“这三只是11月救来的,其中一只是白鹤,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送来之初,三只候鸟都存在有机磷中毒的症状,“可能是吃了田里有农药的菜叶中了毒,挣扎时又受了外伤。”如今,三只候鸟病情均已稳定,经一段时间休养,就可以放归自然。
对于那些受外伤严重的候鸟,候鸟医院还能提供手术治疗。在候鸟手术室中央,放有一个两端带凹槽的特制木箱,这是专门为候鸟设计的手术台。墙边的医疗器皿柜上,放有各类药品和手术用具。而那台医用高温消毒柜,则是整间手术室最为昂贵的物件,“这东西价值几万元,是县医院送的。”
李春如说,候鸟医院在2012年前后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此前,他对候鸟的救治几乎都在家中完成。为建造这座医院,他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光是买房就花了3万元,器械设施加起来近10万元”。让他欣慰的是,“都昌候鸟保护区也资助了2万元。”
候鸟医院的落成,使李春如的护鸟工作更加得心应手。李春如不无自豪地说,“现在不要说马影湖周边,就是整个鄱阳湖,甚至整个江西境内发现的受伤候鸟,都会送来我的医院。”
在医护办公室里,李春如拿出一本足有10厘米厚的病例本,上面记录了近百只候鸟的救治情况。每份病例都有入院检查记录、医嘱记录和放飞及出院小结,并且至少写满三大页。内容之详尽丝毫不逊于正常医院的诊疗记录。
李春如说,这样做一方面是由于做医生时的职业习惯,“更重要的是,我会把鸟当成人,给它们像人一样的治疗。”而这近百份病例,也只是他救治数量的冰山一角。“保护级别超国家二级、伤情较严重的候鸟,才会有详细的病例记录。”而更多被救治过的候鸟,只能在记录本上留下一个数字。如今,这个数字已经涨到了11749,“还不包括今年冬天救过的,真不希望数字再增加了。”
兴趣到情感的改变
谈及护鸟的初衷,李春如的心里划过一丝酸楚。若没有30多年前那场变故,他或许已经在医疗界功成名就,或许永远不会与鸟结缘。
1963年,17岁的李春如通过高考进入九江卫生学校,毕业后被分配至都昌县人民医院,成为一名内科医生,“那时候中专生了不得,整个县医院里也不多”。但在从医14年后,1980年,因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李春如被迫离开医疗岗位,回到鄱阳湖畔的老家务农。
“突然间无法从医,我心里确实有些想法。”李春如开始寻找新的精神寄托,滩涂上自由自在的候鸟恰与他当时的心境一拍即合。
“我那时常想,如果我是候鸟多好,自由自在、不受约束。”他甚至一度不愿与人为友,每天干完农活,就到湖边看那些候鸟,烦恼也随之消散。
从1982年起,懂医术的他开始为受伤候鸟疗伤。那时候,李春如已是4个儿子、3个女儿的父亲。生活的重担、家人的不解向他涌来,却丝毫未冲淡他爱鸟的热情。
“如果说我护鸟的初衷只是因为兴趣,后来则转化为一种感情。”李春如说,鸟非常通人性。2000年夏,他救治过一只受伤苍鹭。苍鹭伤愈放飞前,为方便观察鸟的后续状态,他给苍鹭的翅膀绑上一条红丝带。让他没想到的是,此后几年,每当夏候鸟到来,这只苍鹭都会在接受治疗的房子上空打转,“它记得这里,记得我。它想报恩”。
2010年冬,一只受伤严重的灰鹤被送到李春如家。经过80多天治疗,灰鹤得以伤愈。在放飞当天,“它跟在我身后,怎么也赶不走”。李春如不得不用一个布袋套住鸟的头,然后自己悄悄地藏起来,再让别人摘掉袋子,“它看不见我,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除了情感上的交流,候鸟也让李春如的诗词得到进一步的升华。李春如是中华诗词协会会员。33年来,候鸟无数次出现在李春如的作品中。
翻开厚厚的鸟群情况记录本,除了都昌县多宝村大雁保护协会会员们每天上报的数据外,每张记录表末尾都会出现一首或长或短的田园诗。李春如说,这些诗是在观鸟过程中有感而发的表达,也是自己此情此景下心境的描绘。
民间协会获得认可
33年如一日的护鸟行为,不仅让万余只候鸟重返蓝天,也感染了多宝村其他村民。自2010年开始,陆续有村民帮助李春如巡查湖岸,并主动向更多人宣传有关爱鸟护鸟的政策法规。
2014年,在李春如的建议倡导下,多宝村村民马祖桃、许小华、马琴宝等7名村民成立了都昌县多宝村大雁保护协会。他们自费3000多元,为协会购置了桌椅,并在村里租下一间房子作为固定办公地点。
时隔一年后,协会会员已发展至21人。副会长许小华说,“之所以命名为‘大雁保护协会’,是因为这里大雁的数量最多。当然,其他种类的候鸟也在保护范围之内”。
对于协会成立的初衷,许小华表示,一方面是受到李春如影响,一方面是对国家环境保护政策的具体落实。“经过政府这么多年的宣传,大家的候鸟保护意识都有提高,捕杀伤害候鸟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但在整个鄱阳湖范围内,人为对候鸟栖息地造成破坏的情况仍然时有发生。”
据了解,今年12月20日前后,协会成员就在马影湖西岸发现了一起施工破坏滩涂的事件。他们向有关部门举报,制止了施工行为。12月25日清晨,记者在现场看到,施工设备已在逐步撤离。一名施工人员称,“原本想挖个鱼塘,可是政府不让,只能撤走了”。
除了日常的巡湖护鸟,向湖岸村民宣传环保护鸟政策也是协会重要的工作内容。每年候鸟迁徙期,协会成员会向村民发放相关管理部门印制的宣传制品、张贴护鸟公告,“作为村民参与宣传活动,本身也有一种示范作用”。
今年冬汛期间,在政府和野生动物保护部门的支持下,协会成员分4批次在滩涂上为候鸟投食1万多斤,“基本上当天投下去,第二天就吃光了”。
如今,这个民间候鸟保护组织已获得官方认可。协会顾问李春如、会长马祖桃,被聘请为鄱阳湖自然保护区马影湖保护监测点观察员,“协会的相关材料已经上报,预计很快可以完成注册”。
记者手记
愿悲剧不会重演
在多宝村,因政府部门多年的宣传,“候鸟杀不得、毒不得,保护候鸟人人有责”的口号已深入人心,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而在被村民们尊称为“李老师”的护鸟达人李春如眼中,保护候鸟绝不应因势而为,也不会一蹴而就。也许是由于文人的特质,他习惯于将候鸟保护与历史文化甚至人类自省关联起来。也就是说,人类在保护鸟类生存权、提高候鸟保护等级的同时,也必须要打造候鸟文化,“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把中国的候鸟文化推向世界,这就是我的中国梦”。
与具有文人情怀的“李老师”不同,沿湖村庄的村民们却更加关心护鸟带来的利益。在多数村民眼中,保护候鸟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因此付出的代价,也应该有人承担。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由于今年罕见的冬汛,因候鸟啄食农作物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远远高于往年,当地政府已就此事与村民进行协商。但因缺乏常态化和具有针对性的常态保障机制,村民所期待的经济补偿仍未落实。
正如一位积极参加护鸟行动的村民说,如果补偿没法兑现,或与村民的心理预期相去甚远,“(今后)就算不至于打鸟护田,村民护鸟的积极性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在采访即将结束时,李春如对记者说,尽管有关鸟类保护的法律法规正在逐步完善,政府也在不断加大投入,“但护鸟真的要发动全民力量才能取得预期效果”。在这一过程中,最重要的是要解决民间与官方护鸟组织在接受经济投入方面的分歧,“不管是老百姓还是政府机构,只要对保护候鸟作出贡献,就应该得到相应的物质支持和奖励”。
回想今年夏天,数十只受伤候鸟因救援不及时而死去,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就黯然神伤。现在,他最想要一辆皮卡车,有了它,能及时运送候鸟,也许这样的悲剧就不会重演。
文/京华时报记者韩天博图/京华时报记者谭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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