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弃婴到耶鲁 美籍华人寻亲十年未果“会一直找到死”

　　十年前，美籍华人女孩夏华斯第一次回到武汉——那个被遗弃的地方，“像是在拜访一处墓地。”彼时她开始有了寻亲之念。

　　她并不怨恨亲生父母——24年前她在一个寒冷的初春被父母遗弃，脐带还没长好，身上只裹着塑料布。

　　也是在那一年，中国首次对国外放开收养政策。她被收养到美国，18岁考上耶鲁大学。

　　2012年寻亲声势最为浩大，44个认亲家庭赶来，遗弃理由各不相同：躲计生、养不活、不是男孩......所有人都祈求原谅，所有人都希望夏华斯就是他们要找的女儿。但DNA无一匹配。

　　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夏华斯研究了一年的中国领养制度，她再度领会中美文化的大相径庭。她甚至觉得，跟美国在一起，自己更像中国人，在中国人面前，又更像美国人。

　　她在找寻一种平衡。而寻亲之念亦从未消减，她想一直找下去，“没准死后，才能跟亲身父母团圆。”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我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时常萦绕在心头。今年本命年的夏华斯已经寻亲十年，她仍不知何时降生于世，生辰八字几何。

　　多个信源指向1992年3月24日，武汉硚口宗关，24年前的初春，天还很冷。武汉市儿童福利院的人上班时，发现门口有个裹着塑料布的女婴，当时脐带还没落长好。好在，事后检查显示女婴身体健康。

　　4月4日，武汉汉口的张女士把她接到家里，寄养。

　　那一年的4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正式实施，跨国收养打开了一扇法律的大门。两个月后，夏华斯被美国单身女士Margaret Cook收养。在张女士看来，那个年代，弃婴能被外国人收养，也属不幸的万幸。

　　“夏华斯”是福利院李院长起的名字——华夏的夏，中华的华，斯，则有斯人、斯时之说。与夏华斯一同被收养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孩，其中一个也姓夏。

　　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市，夏华斯有了新的名字——Jenna Cook。

　　养母当时42岁，单身，是个小学教师。领养夏华斯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也许将来她会找亲生妈妈，“我会帮她。”

　　养母请中国留学生教夏华斯中文和中国文化。为了不让她太孤单，夏华斯6岁时，养母又特地在中国义乌，收养了一个2岁的女孩。

　　夏华斯很小就学会用中国的筷子，还会煮饺子、做春卷，甚至还会中国舞蹈。

　　每年中秋节，母女俩都会抱在一起，看月亮。满月之时，Margaret对夏华斯说，“Jenna，我要你抬头看这轮月亮，记着你的亲生父母，记着他们对你的爱，因为现在，你的亲生父母也在看着这同一轮月亮。”

　　起初，夏华斯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才让亲生父母生气丢掉了她。

　　黄皮肤、黑头发的夏华斯，成了小学里唯一的亚洲人。小伙伴会笑她，皮肤好黑，眼睛好小。图书馆的老师会冲她喊，嘿，亚洲女孩。

　　等妹妹长大了，同样被嘲笑的时候，姐妹俩开始放声大哭。时间长了，这两个有着同样身世的姑娘，又放声大笑。

　　2002年，10岁的夏华斯跟养母第一次回到中国。那一次只是旅行，她们从北京到武汉，一路向南。

　　蓝眼睛、高鼻梁的养母，拥抱夏华斯，“我也想见到你的亲生母亲，你可以同时爱两个妈妈。”寻亲之念在童年夏华斯心中萌发。

　　耶鲁女孩的寻根之旅

　　2010年，18岁的夏华斯考上耶鲁大学，她就把寻亲计划作为课题向学校申报，寻根之旅开启，“耶鲁女孩”从此成为夏华斯的代号。

　　寻根这份质朴的情感背后，耶律女孩夏华斯付出了远超常人的艰辛。

　　十年前，14岁的夏华斯还在上中学。为了凑够来中国的钱，她在暑假打了三份工，一是为一家人看孩子，二是给一家蔬菜店上货，三是在一家陶吧带孩子。

　　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忙完，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攒够回武汉的钱。

　　在此期间，她给武汉市儿童福利院的李院长写信，说想去中国，一切费用自理，“不想占用小朋友的钱。”

　　李院长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未成年孩子的一时冲动，温和应允。没想到，2008年6月23日，夏华斯和当年一同被收养的女孩，真的回来了。

　　为回报生命之初在此得到的关爱，她们在福利院做了两周的义工。

　　回美国后，夏华斯通过社交平台组织发现，有几个被收养的中国人，居然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自此，寻亲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考上耶鲁大学的第二年，夏华斯又专程来到中国的哈尔滨工业大学，学习汉语。

　　回国不久，她就把寻亲计划作为课题向耶鲁大学申报，并申请到12项奖学金。再加上平时打工攒的钱，她终于凑齐了回国寻亲的费用。

　　2012年5月24日，20岁的夏华斯和62岁的美国养母Margaret来到武汉，并寻求当地媒体和爱心公益组织的帮助。

　　“我是个被外国人领养的中国女孩儿……我的梦想是找到我的亲生父母。我不忌恨他们。非常想告诉他们我多么爱他们，对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有多么感激。爸爸，妈妈：我非常想念你们，希望有一天能拥抱你们。”

　　夏华斯自拟的寻亲消息，马上在网上传开。武汉全城动员，这场寻亲声势空前浩大。

　　6月的一天，武汉直逼40℃高温，热浪蔓延。夏华斯穿着短袖，戴着红帽子，没一会臂膀脖颈处就被晒红。

　　夏华斯起初来到20年前被遗弃地附近的客运站。学过心理学和人类学的她警觉到，“怕熟人发现，扔小孩应该不会在自己家乡。亲生父母，可能是20年前5条线路途经的乡镇，越穷的地方越有可能。”

　　客运站领导同意夏华斯把海报贴在车窗。但当她来到附近居民区，有环卫工当面撕下几张才贴的海报，“贴在这要扣我的工资！”

　　越是繁华地段越不好贴。夏华斯来到汉口老街的深巷子里，一眼被七旬阿婆认出来，“哟，这不就是前阵子找亲妈的姑娘伢撒？”

　　夏华斯温和地问，“奶奶，我想在您这里贴一张海报，您看行吗？”老人摆摆手，让她贴在远处的电线杆上，“是他们抛弃了你，干嘛还要费尽千辛万苦找他们？”

　　夏华斯还想去沿途更偏远的乡镇贴海报。有人劝她，一个武汉就上千万人，哪去找撒？

　　“活着，我会一直找”

　　那个夏天，44个家庭陆续赶来认亲。

　　夏华斯都专心听他们流泪讲出的故事，安抚拥抱对方，最后提取DNA，合影留念，哭着或微笑着告别。

　　每一家都有遗弃女孩的理由，他们都祈求眼前这个女孩的原谅——

　　有的说，躲计生。

　　有的说，实在是穷，养不活，希望被人领养，过得好些。

　　有的说，生到第二个还不是儿子，被老人扔了，后来家庭屡发矛盾，老人自杀，这些年他们心怀愧疚。

　　“同样的情况下，我可能也会这么做，越来越能理解，不是他们的错。”夏华斯对养母Margaret说，“不是他们（父母）不爱我才遗弃我。”

　　最庞大的认亲队伍，是姐妹四个和丈夫一同前来，夏华斯穿着碎花裙子，扎着辫子，皮肤白净，就像邻家妹妹。

　　那位母亲老泪纵横——头四个都还留着，但夏华斯——她眼里的第五个女儿，只能扔掉，“希望送她到城里，过上好日子。”

　　大女儿眼睛红了，“被送出去的应该是我”，二女儿的眼泪也在打转。

　　夏华斯一边帮眼前这位母亲擦干眼泪，一边抚摸姐妹们的面庞，又跟几个姐妹比对脚趾、面庞。眼尖的男人发现鼻梁不像，被另一个妹妹呵斥：哪里不像了，去美国长变点很正常啊。

　　所有家庭都希望，眼前这位落落大方的耶鲁女孩，就是自家当年扔掉的女儿。

　　但遗憾的是，44个家庭，DNA无一匹配。夏华斯并不是他们要找的女儿。

　　夏华斯的六旬养母见证了一切。听不懂一句中文的她，也时常被现场感染，眼眶发红。回到宾馆，她安慰夏华斯——不论如何，你要理解他们，而且寻亲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

　　回美国之前，夏华斯说，依然感激所有的人，依然会继续寻找。当时她希望毕业后进一家跨国公司，一半时间在美国，一半时间在中国。

　　2014年夏华斯从耶鲁大学毕业后，她做了一年的富布赖特中国学者，研究中国的领养制度。她发现中美观念大相径庭。

　　从被遗弃到被收养，从中国到美国，这些年，夏华斯一直在寻找一种平衡。

　　她说，跟美国人在一起，觉得自己更像中国人。跟中国人在一块，又觉得自己更像美国人。她希望寻找相似的人，搭建两国的桥梁，成为和平的使者——1992年到2013年，中国有139,696起国际父母收养中国儿童的案例。

　　这四年来，夏华斯仍跟当时一些认亲的家庭保持联系。一位母亲哭着劝她，一定不要放弃寻亲——寻亲，成了她支撑下去的信念。

　　前不久，夏华斯对搜狐《新闻当事人》说，“谢谢你的帮助，也许以后到中国有什么媒体方面的事，还需要麻烦你。”

　　夏华斯的养母如今已66岁，她依然把夏华斯当成生命中的挚爱、最好的朋友。她希望两个中国女儿都能找到亲生父母，“如果她们想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我会尊重她们和亲生父母的选择。”

　　夏华斯也曾感叹命运的转折——如果没被遗弃，没被收养，她可能在下乡种地，又或者在工厂上班。

　　24年一晃而过，十年寻亲过后，这名耶鲁女孩的身世仍是个谜。她最担心，父母迫于压力不敢与她相认。“活着，我会一直找，在我去世以后，希望还能和他们团圆。”

　　稿件来源：搜狐《新闻当事人》

　　稿件作者：吴雪峰

　　栏目主编：王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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