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控“奸污女生”两次入狱 老校长申诉获立案

　　1976年3月8日，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沙湾小学校长陈加钱被押到黄琅区的公判大会上。

　　2016年，已是64岁老人的陈中富，在为陈加钱申诉所写的一份证明材料中，回忆了当年的情景，“陈老师被两位民兵拉翻在地，我把他扶起来，他满脸是血，牙也掉了两颗。”陈中富当时是黄琅大队民兵连长。

　　区委书记袁华宣布了判决——陈加钱因“奸污有夫之妇”、“奸污女青年”、“对本班学生进行多次奸污”、“对反映情况的社员赵某某施行报复，指使王某某用农药倒在赵的蜂桶内，将两桶蜜蜂毒死”等多宗罪行，判处有期徒刑10年。“这辈子完了。”听到判决，时年34岁的陈加钱心如死灰。

　　男校长女学生分别被迫“认罪”

　　承认与陈老师发生关系时，王佳芳已经被关了好几天。她说，自己当时被关在区公所一个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内，每天被带到不远处的一个房间受审，早上一次、下午一次，从上班时间问到下班。负责审问王佳芳的妇联主任李志荣反复问几个问题：

　　“你跟陈老师发生关系没有？”

　　“我没有。”

　　“为啥那时候去找他？”

　　“白天要劳动，要挣工分嘛，我一天要挣四、五个工分，不去就没有。”

　　“还不承认？！你跟陈老师是不是有奸情？”

　　“没有奸情，你们带我去医生那里检查嘛！”

　　王佳芳回忆，当时李志荣坐在一张桌子后，正对着自己。只要王佳芳语气稍强硬，李志荣身边的民兵就会猛拍桌子，朝地上吐口水，朝王怒喝。

　　“我很害怕，又气不过。中午我爸给我送饭和衣服，他让我叫他们带我去检查，我说我叫了，他们不听，实在没办法！”王佳芳表示。

　　李志荣对她说，只要承认与老师发生关系，就放她出去。“陈老师都招了，你何必为他背黑锅？”日复一日，王佳芳的承受力到了极限。她终于“认罪”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对陈加钱有什么影响？”记者几次询问王佳芳，得到同样的回答——“我没得办法啊！”

　　在区公所的另一个房间，审问陈加钱的是县公安局的一名教导员。陈加钱称，当时他不认罪，结果被“捆起来天天打”。后来，陈加钱被转移到黄琅中学关押。“当时的想法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住命。”陈加钱称，他受不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在黄琅中学写了材料，承认与王佳芳有男女关系。“我觉得不至于把我判刑，总有一天会还我清白。”但他没有想到，自己至今也没得到想要的“清白”。

　　真实情况是询问考试升学情况

　　那么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据陈加钱和王佳芳共同回忆，其实是王佳芳来办公室问考试升学情况。

　　1975年7月24日夜，16岁的王佳芳干完农活，走到她就读的沙湾小学，敲开了陈加钱办公室兼寝室的门。“当时大概九点多十点，我问王佳芳怎么这个时候来，她说来问升学的事，我就开门让她进来，然后门就这么敞开着。”陈加钱回忆说。王佳芳问自己有没有被推荐上初中，陈加钱至今还记得他回答的话：“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读书是干革命，搞生产同样是干革命”。陈、王两人回忆，话没说几分钟，沙湾大队大队长杜子前带着三个民兵冲进来，将师生俩捆起来，一路押到黄琅区公所。而王佳芳还记得，当时屋里有条板凳，陈老师示意她坐，她没坐。月经来了，她怕把老师的凳子弄脏了。

　　1981年陈加钱第一次出狱

　　1975年8月25日，陈加钱被关入雷波县看守所。“每天吃玉米饭和汤，在监室里背对窗户坐16个小时以上。有次上厕所，一摸屁股，掉了厚厚一层皮。”陈加钱回忆，“看守监视我，不准我动。稍微扭下头，就让我伸手出来，用烟头烫。出来劳动，看守说我眼睛东看西看，是不是想逃跑，又打。”在看守所待了9个多月，他被送往布拖监狱集训，两三个月后转到普格县西洛劳改农场。

　　陈加钱入狱时，两个女儿分别10岁和8岁。妻子付孝英努力劳动抢工分，独自供两个女儿读书。姐妹俩每到周末，就跟母亲上山背柴，补贴学费。“因为经常劳动，成绩不好，我们高中毕业就不念书了。”大女儿陈晓娟说。

　　1979年，陈加钱了解到全国开展平反冤假错案工作，他觉得机会来了，第一次给雷波县人民法院寄申诉信。法院驳回了陈的申诉，维持原判。

　　陈加钱没放弃，继续写申诉，他坚信“奸污女学生不是事实，总有一天会搞清楚”。1981年，法院组成合议庭，再次审理陈加钱案。判决书称，陈加钱“对反映情况的社员赵某某施行报复”，指使人用农药毒死赵的蜜蜂一事证据不足，不予认定，而奸污女学生等“经查属实”；“原判认定的主要事实清楚，定性准确，部分事实有出入，科刑畸重”，改判陈有期徒刑6年。随后，陈加钱写信告诉妻子，他8月25日就刑满出狱了。

　　1983年因“翻案活动”二次入狱

　　出狱不久，陈加钱就去黄琅找当年任生产队会计的陈光明，请他帮忙找指控他奸污的人。他从陈光明那里得知，当初作出对陈不利证词的王佳芳，已经嫁到300里外的马边县。

　　王佳芳的日子也不好过。“村里人说我坏话，他们一看到我就不摆了。”王佳芳回忆，白天去劳动时，跟她一组的人很不情愿，“她们说我作风不好，不要脸。”而当时来介绍相亲的人很多，王佳芳都拒绝了，“他们觉得我不值钱了，不用给彩礼，想贪便宜。”

　　最终，她答应了一门马边县的亲事。“她就是受不了别人闲话才嫁到那么远。”王佳芳母亲高玉珍说。

　　两人再见面是六年后。陈光明和王佳芳共同回忆了当年的场景：1981年底，陈光明带陈加钱去马边找到王佳芳家，王在自家院坝见到了陈加钱。

　　“你来干啥？！”她很惊讶。“我来看你。”陈加钱说。“他们说我奸污你，把我送去劳改了6年。”“我对不起你，我没得办法！”王佳芳哭了。“我当时才十几岁，没得办法！”陈光明回忆，当天，王佳芳口述，自己代写了一份证明材料，王佳芳签字按上了手印。

　　找完王佳芳，失去公职的陈加钱在县城开了家饭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1983年8月27日晚，陈加钱在自家的饭店被捕。当年9月22日，他被判“伪造证据，进行翻案活动，已构成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再次入狱3年。

　　女学生怕坐牢第二次指认校长

　　王佳芳回忆说，1983年的一天，雷波县有人来马边县找她，对方问，陈加钱提供的材料是不是她的本意。“他说如果陈老师是被冤枉坐6年牢，那我1975年就是作伪证，也要坐6年牢。”王佳芳说，“来人写了材料，让我推翻我写给陈老师的证明材料。我当时怕要坐6年牢，就在上面按手印了。”

　　“你按完后是什么心情？”记者问。“心里不痛快。”“有没想过这会给陈加钱带来什么影响？”“我当时怕啊。”

　　而提到这件事，今年74岁的陈加钱说：“我不恨王佳芳。”沉默了几秒，他又缓缓道：“又有点恨。”

　　1986年陈加钱刑满出狱，第二次出狱后，陈加钱当过保安、厨师。他还自学法律，在雷波县帮人打官司写诉状、做民间代理。“我就是不懂法律才遭罪，所以要学，可以保护自己，也更懂得跟法官沟通。”陈加钱说。

　　实际上，陈加钱一直没有放弃申诉。2000年，他为自己的奸污案和“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向雷波县人民法院提出申诉。当年11月16日，法院驳回了“奸污”案的申诉，维持原判决；同时对“拒不执行人民法院的判决裁定罪”作出再审判决，认为陈加钱存在“妨害作伪证”（原文如此）的行为，但客观上不存在“拒不执行”的事实，撤销了1983年的刑事判决。

　　陈加钱又向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中院提出申诉。2004年3月26日，凉山中院以“你犯罪的事实有证人证言、被害人陈述和你供认的证据在案佐证，原判决按当时的法律和政策判处刑罚并无不当”为由，驳回了陈的申诉。

　　媒体报道后检察院已受理申诉

　　陈加钱说，二次出狱后他找王佳芳，找不着，但他一直没有放弃。2013年，陈家钱代理了一起交通事故官司，当事人正好是王佳芳妹夫的哥哥。原来，王佳芳已经定居陕西府谷，他拿到了王佳芳电话。

　　接到电话前，王佳芳“不知道陈老师又坐了3年牢”，甚至不知道他还活着。而还在翻案的陈加钱，得知王佳芳2010年得了直肠癌，一直吃药看病，便挂了电话。

　　2016年1月，王佳芳看到海南陈满案重审并平反的报道，身体状况好转的她决心翻案。3月10日，王佳芳回到雷波老家沙湾村。几天后，她到县城找到陈加钱，请人写了书面证明，并递交给县检察院。证明称“我在连续7天的逼诱之下，按李志荣的要求，在她早就制作好的笔录上签了字。当时，我与陈加钱老师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

　　王佳芳还去了趟陈加钱家。而陈加钱的妻子付孝英对她没有好感。5月，王佳芳找到当年审讯她的李志荣。李志荣看了材料，让家人拿来笔，在上面签字、按手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需要在无任何证据下，迫使王佳芳签字认可与陈加钱有不正当性关系的作为，是出于无奈。”证明书的右下方，“李志荣”三个大字歪歪扭扭，日期为2016年6月2日。

　　7月15日，有媒体报道了陈加钱的案子。陈、王两人说，报道出来后，检察院对他们的态度变得很积极。目前，雷波县人民检察院已受理陈的申诉，正处于立案复查阶段。 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