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砍手党”村：服刑者出狱救赎下一代 回归种植

　　砍人手、抢手机、非法买卖枪支、“少年阿星杀人事件”，被称作“砍手党村”的广西温江村，3000村民中曾有100多人在广东抢劫被抓。他们相似的轨迹是辍学、打工、辞工、团伙抢劫。

　　如今，有一半服刑者已出狱。他们不希望下一代重蹈覆辙，开始阻止村里的年轻人辍学，并且尝试种植沙糖桔，寻找村庄的新生机。

　　这是一篇5年后的回访报道，5年前，砍手党头目尚在狱中。

("砍手党"头目杨成康被竞争对手砍掉拇指)

　　“砍手党”村：服刑者出狱后救赎乡村

　　（特别视频策划《新闻漩涡后的村庄》第一集 独家视频请点击上方）

　　砍人手、抢手机、非法买卖枪支、“少年阿星杀人事件”，被称作“砍手党村”的广西温江村，3000村民中曾有100多人在广东抢劫被抓。他们相似的轨迹是辍学、打工、辞工、团伙抢劫。

　　如今，有一半服刑者已出狱。大拇指被砍、脚筋被挑断，曾经的“砍手党”头目杨成康在服刑八年后出狱，被村民选为屯大队长。为了阻止当地孩子辍学、制止青年吸K粉，杨成康等人采用各种策略，扮演了“拯救乡村”“拯救教育”的角色。

　　像杨成康一样的温江村出狱者们，正在努力改变村庄的生态。

(言德显出狱后和妻子在一起)

　　“砍手党”头目出狱

　　杨成康的家没有院子，推开大门，两米平台外，满眼是青绿稻田和突兀高山。

　　广西六月湿热，空气如薄雾，杨成康如剪影从稻田深处中跛脚走来，微笑、握手。他右手大拇指处，空荡荡。

　　大拇指被砍、脚筋被挑断，这些帮派血拼留下的伤疤，嵌着往日岁月。那时，他曾经流着《古惑仔》里郑伊健式的发型，在广东飞车抢劫、为争夺车站枪战。抢劫别人，也被竞争对手伤害。

　　“他们上百人，我们十几个人开枪打过去，枪一响他们全部跑掉了。后来报复我，30多万找人废掉我。把我绑在观澜一个山顶房子里，砍我手。这个脚筋完全断了，痛苦无法形容。”

　　和黑帮电影不差分毫的情节，与杨成康绵软声音很不协调。倒是他下巴一颗痣，痣上三四厘米的胡须，隐隐有点肃杀之气。

　　杨成康，被媒体称作是温江村“砍手党”犯罪的2号人物。2005年，因为抢劫、非法买卖枪支罪被判12年，两年多前减刑出狱。

　　杨成康的新身份，是温江村温屯大队的队长。3000人的温江村有10个屯，温屯是大屯，有600多人。杨成康张罗着很多事。

　　村里宣传栏，杨成康为村活动捐款300元的信息，写在红纸喜报的前面。

　　他领我去村口垃圾焚烧炉。一路上，红黄蓝塑料袋在田野、河边挂着，他生气：“垃圾太臭了。大家都赞成垃圾焚烧。请一个工人，每月500元工资，屯里每户一年出100块钱。”

　　温江村一半以上壮年劳动力在外打工，收钱分歧大。屯里的微信群是杨成康的宣讲领地，他有策略：“先做屯里青年的工作，7月农忙回来人多，召集开会。”

　　屯里有年轻人吸K粉，走路上摇摇晃晃像醉酒，杨成康一眼看穿，“十几年前温江村的年轻人在深圳吸这个，怎么现在传到村里了？”

　　决心整治，教育训导不行，他就用“冷落疗法”：“没人跟你讲话，有什么事人家也不帮你，你也是不好意思了吧，慢慢一个一个就改过来了。”

　　杨成康一再强调，队长这个位置，是村民选出来的。妻子说这是出力不讨好的工作，他认为自己“要有点责任，看大家吵闹，没人管也不好”。

　　温屯路边卖炸香肠的大姐，是给杨成康投票的人之一。她分析：“坐了8年监狱，就像上了8年大学，懂事了，在外面肯定有比较大的市面。”

　　砍人手，抢人手机，持枪抢劫，让广东人恐惧的“砍手党”大多来自广西天等县温江村。包括当年轰动一时“少年阿星杀人事件”中的阿星，在广东也是受老乡杨成康的影响。

　　3000人口的村子，100多人因抢劫曾被抓。此时，离他们在广东作案高峰期，已近十年。如今出狱的人数已过半。当初20来岁的青年，大都过而立之年。出狱后的“砍手党”成员，不少继续外出打工。也有像杨成康这样留在家乡的出狱者，要在家乡做“更重要的事情”。

(黄校长家访 说服逃学孩子家长不要外出打工)

　　救赎下一代

　　五年前的中秋节夜，杨成康爱人金线拿出折叠整齐的监狱来信。杨成康在信首写“亲爱的老婆”。字体工整劲道。信中探讨女儿的教育问题，“你问我村里孩子十几岁去打工，怎么想？只能说我太难受，无论如何都让女儿读下去。”

　　从小就是青梅竹马的邻居。杨成康被判刑12年，金线做好了12年的心理准备。那时，金线每天骑一个小时摩托车，到附近的矿上抬石头。一天三四十块钱，“赶上上面来查，就不得钱。”这些钱分成几份，包括每月给杨成康寄的几百元生活费。

　　12年裁剪到了8年多。两年多前，杨成康减刑回家。带回家的还有一摞金线来信，折叠整齐。其中一封是女儿稚嫩笔迹：“一定要坚强，等你回来一家人就可以团圆了。”

　　入狱时女儿4岁，出狱再见是12岁。羞涩喊声“爸”，抱一下，再没问过他的过去。女儿上初中，成绩差，杨成康着急，愧疚自己8年缺位。干脆在县里租了房子，尽力去陪读。

　　“去打工从来没考虑过。为了小孩教育，我再穷一点我也把她看好。”还有一名出狱者言德显，也在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行动。

　　和杨成康经历几乎翻版。辍学、打工、辞工、抢劫，言德显被判了14年，两年前减刑出狱回乡，不久被选为温屯大队副队长。为获减刑机会，他曾在监狱的杯子上，刻上闭关修炼四个字，看《方与圆》，拼命做工，攒分数，减刑期。

　　言德显服刑期间，15岁的女儿为减轻家庭负担，辍学打工。等他出狱时，迎来的是1岁的外孙。原来女儿在外打工期间，怀孕生子，18岁匆匆结婚。

　　上初中的小儿子更让他痛心。乡中学辍学风气严重，上网逃课的孩子带坏很多人。言德显咬牙花钱，把儿子送到崇左市的一所重点中学，每周末亲自开车2小时接送。

　　“我不给他空间。周末晚上吃完晚饭，做作业也好，看书也好，也不能到外面去玩。

　　村里有人15岁就去打工，以后苦力不想干了，就出去贩毒犯罪，我不让小孩走我那个路”。

　　“我因为没有文化的吃亏说不完”，言德显是小学三年级毕业，杨成康是初中辍学，他们都曾在矿上打工，目睹了多起死伤，在广东打工时，借用别人身份证，工资微薄，因为没有暂住证多次被关，后来走上团伙抢劫之路。

　　在一份温江村犯罪统计调查的45人名单中，只有4个初中学历，其他41个都是小学学历，85%的人犯罪时是18岁到25岁。

　　温江村下一代人，代际传递的教育问题依旧让人担心。

　　“为什么不想上学？别人打我，不敢上课。 那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呀？想做什么呀？ 就是去打工，读书读腻了。”

　　这是5年前我和村里10岁男孩晓峰的对话，当时，他爸爸和大伯都因抢劫罪被判刑。

　　如今，父亲已经出狱两年，15岁的晓峰也已经辍学打工，和父亲不在一处。

　　爷爷在墙沿上比划，现在的晓峰也不过一米五，他初一就辍学到汕头，借用别人的身份证打工，在制造厂的流水线工作，月工资一千多元，“自己都不够用”。

　　父亲出狱后和爱人闹矛盾，晓峰不愿意和父亲在一个地方打工。爸爸在深圳，他就去汕头。春节时用的手机号已经过期，爷爷也联系不上他。

　　“一般打工，父子在一起有矛盾的，各有各的路才有自由的，到了月底发了工资，父亲拿他的工资不喜欢，所以孩子一般都自己一个人一个厂那样的。”问到父子异地打工的问题，村头村民觉得这很正常。他们春节时见晓峰打工回来，给村民递6块钱一包的烟。问他为啥不读书，他说算了。

(温江小学 留守儿童的比例在下降)

　　辍学问题，也是温江村小学教育者最忧心的问题。小学门口的卫生所有无线网，常有初中辍学的少年在这里蹭网，染黄色头发、破洞牛仔裤，下午放学时间来找“小弟”。

　　温江村小学黄校长注意到，五年级的小林原本成绩很好，现在竟然跟初中辍学的孩子逃课去上网。小林哥哥曾经因为抢劫罪被判11年，已经减刑出狱，如今在家做货运生意。

　　五年前，我们拍视频节目时就注意到小林的心理问题。那时他7岁，他妈妈在镜头前说：“都说你哥哥被抓了，他哭，他还不知道，我不会说，他听人家说。”

　　黄校长去家访，试图说服小林父母在孩子特殊时期不要外出打工，陪孩子一起成长。她生怕一不小心，一个孩子就从人生的滑滑梯口“滑溜下去”。

　　无力的是，她无法拦截小学毕业的孩子“滑溜”。乡里初中一些孩子辍学打工的信息不断传来。

　　但她还是要尽量做些什么。

　　有个学生很有画画天赋，现在上了初二，却常逃学回家。他曾用卡通信纸给黄校长写信：“尊敬的校长：要好好教育那些同学，如果你们也走了，我们的学校不是就废了吗？”

　　“您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都收藏着，我绝对不会忘掉。以后你上了美术院校，给我们温江村长脸”，黄校长给他回信，用了“您”字，精心包装了水粉、画笔等礼物，着急又谦卑。只要能够尽量鼓励一个孩子留在学校。

　　三年前临危受任来到温江村小学，家人曾开玩笑说“砍手党村，你去得带个保镖”，黄校长坦承，当时就任是“一路泪撒”。

　　黄校长很感谢杨成康这样的出狱者，他们正努力救赎下一代。

　　温江村有10个屯，分散较远，杨成康被选为屯队长后，和言德显副队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员大家修了从屯里到温江小学的近路，这样温屯的孩子们每天上学可以节省半个多小时。对于学校老师，这也更便于家访。

　　温江村老支书冯成金，儿子和侄子都因抢劫被抓。中风的他无法劳作，把自己位于小学旁边的一亩地无偿给学校种植，黄校长和学校支教志愿者把这块地当作“教学基地”，给孩子们讲“间作种植”，收获的玉米蔬菜进了学校食堂。

(昔日温江村"砍手党"青年走进法庭)

　　“卸甲”归田

　　杨成康常上一个微信群，名字叫“兵工团2号”。这是昔日狱友出狱后组建的，主要讨论出狱后的工作问题。杨成康指给我们看，谁谁当了老板。

　　温江村和他同年出狱的言德显有了“新事业”：寻宝者。确切的说，从大山中寻找方解石的踪迹，然后找有证的老板，建立队伍开采。甚至，在言德显睡觉的床头柜边，都摆着一块白色晶莹的方解石。

　　而杨成康铁了心，就在温江村种地。

(杨成康出狱后和妻子在一起)

　　杨成康出狱后两年多，帮人做过建筑、开过矿石，仅仅是糊口。最近，尝试种沙糖桔。他选的位置，离河不远，村民认为风水不吉利，怕沙糖桔漫水，不愿租地给他。他费尽周折，考察附近村子成功案例说服村民，算是租下了几亩地。

(杨成康服刑期间给妻子的信)

　　温江村地处岩石山区，土地贫瘠，很多人一年种地收入不过千元，因此大部分劳动力都外出广东打工。靠种地致富，被很多人当作笑话。

　　杨成康是村里第二个种沙糖桔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村支书赵民善。

　　村支书赵民善是村里的“老知识分子”和“理想主义者”。他说自己高中毕业考大学，因为视力问题落榜。写一手好字，画画也了得。很多村民大堂里的龙飞凤舞画幅，都出自他之笔。

　　5年前，刚上任的村支书赵民善对着镜头说，计划建立文化室，带领村民种地致富。5年过去，村里的文化室、留守儿童之家、几个篮球场都建成了，种地问题却很难验收。

　　赵民善承包了100亩地，尝试了十多种农作物，致富还谈不上。去年市场波动，好芋头也卖不上价，干脆直接烂在地里，他赔了一万元。还好，今年西瓜长势很好。他错峰种植，别人的西瓜都出手后，他的瓜刚成熟。“到省城农科院买的种子，一个瓜长出来二三十斤，外面老板都已经预定收购了，可以说我的瓜广西属第一。”

　　如今，杨成康常向赵民善常常切磋种植经验，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农民。

(杨成康当年做"砍手党"留"古惑仔"发型)

　　杨成康曾被媒体形容为“砍手党”最危险却足智多谋的人。

　　上小学就常带着一把半米长的砍刀。在广东打工失业后，曾被治安队员以查暂住证的理由“打的很惨、罚钱很惨。”后来他抢劫、开赌场，和治安队的“钟哥”称兄道弟，花天酒地，又被竞争对手砍断脚筋，后被逮捕。

　　入狱后他曾对媒体说“以前我和赵民显打工、失业时，过得连狗都不如。后来加入了黑社会，才算找到了做人的感觉。”

　　而真正找到做人的感觉，他说，是出狱后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当年在广东的一个小弟曾给监狱的他写信，希望“康哥”狱后复出，还帮他考察好了广东某地的“霸气事业”，包括垄断某地段的六合彩机等等。

　　杨成康拒绝“出山”，他安心种地，理想是攒钱给妻子金线买她想要的金项链。

　　“出去了的人，老了总要回来的，还是要种地”。

(温江村村民创作民歌讲述抢劫历史)

　　文章作者：刘楠 

　　《新闻漩涡后的村庄》视频系列总导演：刘楠 摄影：范俭 制作：任平